第41章 XXXXI.

  同普通的小镇不太一样,卢拉巴尔特的午夜仍然热闹。这个城镇位于巴尔德山脚,面朝界海,西南面和东南面有两个大型港口。四方的商旅都喜欢聚集于此与学院进行贸易往来,他们出售学者所需之物,然后买入优质的药品或者珍宝以贩售到别处。即便现在夜深了,海港的上空仍亮得像是笼罩着一层燃烧的雾,灯火通明。卸货声与水手的吆喝声从未在这里歇息过,就像海风不曾停止吹拂。而礁岩上的灯塔每夜都无比忙碌,为络绎不绝的商船指引入港的航路。

  卢拉巴尔特最不缺的就是商铺与旅店,就算是在后半夜远道而来的商人、求医者与求学者也能找到一个安歇的房间,但前提自然是有钱。

  一个流浪汉缩在小巷的阴影里,头顶上的棚户勉强能挡一挡雨。每次有雨滴落到他那条看不出颜色的破毯子上,他就骂一句。有时候那些傲慢无礼的巡逻骑警还会故意把水溅到他身上,他只好默默忍着,等骑警一走,流浪汉就又骂骂咧咧地啐一口。

  流浪汉看到有个披着斗篷的男人走到巷子里,在他对面坐下。那人也浑身湿透,风帽戴得低低的,几乎看不到脸。

  “你哪儿来的?没看到这是咱的地界吗!去去去,一边去!说什么这个棚子都不分你,你瞧瞧,它容纳一个人都够呛,两个人来了就一起作落汤鸡。”流浪汉指指头顶的破棚,还死死抓住自己的毯子,以防它被抢走。

  那披斗篷的人笑道:“老兄,我不跟你抢,就是大雨天走累了歇歇脚。”

  流浪汉听出这应该是个年轻人,和自己一样带着北方口音,说的也是农民常用的口语。他松了松毯子,问道:“老兄你也是打北边来的?来干啥?”

  “家里人病了,来瞧瞧医生。兄弟,你人缘好这又是你的地盘,麻烦打听个事:你说卢拉巴尔特的军老爷为啥那么多?真是奇怪。”

  那人的语调让流浪汉挺有好感的,于是他来了兴致:“就是!最近城里的骑警简直多了一倍,就像是这群老鼠色的军老爷在别处都再谋不了生计似的,一股脑儿地往卢拉巴尔特扎堆。其实这些骑警啊,是在通缉一个人。”

  “哦?通缉什么人?”

  流浪汉摇头啧啧道:“这可是个秘密,兄弟。别人都不知道,但我可是‘老狼依桑格朗’!说来吓人,你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佩特利亚尔骑士团不?就是……这儿着火的徽章。”流浪汉指指心口。

  “他们不是魔鬼吗?”披斗篷的人说。

  “可不是嘛,当年害了多少人啊。我听说啊,当年那个该天杀的骑士长死后,教会就在抓他的崽子,但没抓住,让那个魔鬼跑了。听说那个魔鬼还会妖术,把不少骑兵的手脚都拧断了,他有两米来高,非常凶残。听说啊……那魔鬼蛰伏了十多年现在回来了!”流浪汉两手比作爪子,呲牙咧嘴地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他又清了清痰,故意挺起胸脯,换作一种正儿八经的体面人的口吻说:“哼哼,说出来真是件惊人之事。您知道那个魔鬼,骑士长的儿子,是回来做什么吗?瞧,您摇头了,我喜欢诚恳受教者。告诉您吧——他是来行刺教皇陛下的!”

  披斗篷的年轻人嗤笑一声,尔后连连摆手,向流浪汉道歉:“原谅我伙计,我是觉得他区区一个……竟然想刺杀教皇陛下?真是不自量力。”

  “嘿!你知道个屁!那家伙会妖术,不然教廷会派那么多骑警驻守巴尔德山脚?听说那魔鬼就躲在巴尔德山附近,指不定现在就藏在卢拉巴尔特什么地方。我还见过他一次咧,那男人两米来高,头发长得像野人一样,火一样红,眼睛像野兽一样凶……”

  年轻人一直听得极其认真,此刻却忽然插话道:“还有个事得劳烦哥们儿,我瞧骑兵都得问路人查看证件,原先不像现在这样严格的。我这次出门走得紧,啥都没带,但家里人又病得厉害耽搁不起。有没有什么路径是巡逻骑兵走得少的?我赶着上巴尔德山。”

  流浪汉正要回绝,那年轻人就摊开手掌,亮出一枚银托尔。流浪汉笑笑指向东边,将小路的位置与岔口逐一告诉了青年。

  按照流浪汉的指点,身披斗篷的年轻人找到了城东那家叫“三套车”的小酒馆,他来找一个人。年轻人藏身于对街的阴影里观察了一阵子,这儿鲜有巡警经过,酒馆位置也挺偏僻,门厅冷冷清清的,仅有几个醉得东倒西歪的汉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于是他大着胆子,直接从大门走进。

  酒馆老板是个鹰钩鼻的老年人,一个瘤子几乎占据了鼻子的大半。那老人爱理不理似地瞥来者一眼,又垂下双眼专心擦拭着玻璃杯,眼袋的皱纹就像在融化的蜡像。

  “来杯杜松子酒。”披斗篷的人掏出五枚崭新的白铜币。

  老年人抬都不抬眼,随意地把白铜币扒拉过来说:“帽子摘了。最近巡警查得紧,咱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不想惹麻烦。”

  “给了钱就别他妈废话,酒拿来。”披斗篷的人粗鲁地敲了下桌子,趴着睡觉的醉汉被声音惊醒后又换了换胳膊继续打呼噜。

  鹰钩鼻老人冷笑一声,很自然地把那人故意压在拳下的二枚银托尔揣到裤兜里,给披风者倒了杯松子酒。那人一饮而尽,风帽仍好好地遮着脸。

  “来找谁的?我这儿是做买卖的地方。”老人发出一阵瘆人的怪鸟般的笑声,松垮的喉结上下移动。一个瘸腿的侍童很识相地把木门关上了,风吹不进来,阴暗的烛光终于能稳稳地照着散发霉味的房间。

  那人起身,拔出别在腰际的匕首:“找‘骆驼罗格’,他偷了我的东西,我现在去拿回来。先客客气气地说一声,谁他妈都别来找麻烦多事,不然有好看的。”

  匕首的银光威胁性晃了一下老人的眼,老人指指背后的小楼梯说:“二楼,左边最里面那间。”

  那人笑笑,将一枚银币弹到空杯中:“小费。”

  楼梯间咯吱作响,湿透的粗布斗篷同黑暗一般阴冷。他想起之前黑麦酒馆的楼梯间,当时他第一次看到了这把剑。他抚摸藏于斗篷下的残剑,金星的形状略微刺手。不久前刚换过药的左手掌仍然刺疼,连同左肩的烧伤一起提醒着他,何谓勇气的代价。

  而且他现在也算是要去见一位“故人”。想起命运竟然会有如此的巧合,他笑笑,登上最后一级木台阶。走廊上没有人,从房间里传出的各种声音熙熙攘攘的,和楼下的清冷截然不同。咒骂声,妓女的叫唤,还有压得很低的交谈,有人甚至在拉小提琴。每一扇门都尽职地遮掩着其中的秘密。

  他放下风帽,一双蓝眼睛像是瓷做的,湿淋淋的金发贴着额头与脸颊。

  尼尔径直走向左边最里的那间房,快速地敲了几下,抽出匕首藏在背后。

  “谁!”房间里的男人细声细气问道。

  没错,是这个声音,跑不了。尼尔说道:“我来跟你买那个‘好东西’。”

  “咱听不明白。”房里的男人说得犹犹豫豫,就像畏缩在洞口的老鼠,只敢把胡须略略探出。

  尼尔继续说:“就是那个术士护腕,镶嵌了星盘表的那个玩意儿。”

  “咱没有这种东西。”

  “三十金托尔。”

  “……”屋内忽然沉默了,“五十。”

  “开门面谈。”

  只听房内一阵窸窣,隔了一会儿,房门果然被开了个小缝。屋里的男人刚想从门缝中窥探,尼尔胳膊一使劲儿就把门狠狠推开!那男人哎呦叫唤着滚倒在地,尼尔顺势把门锁上。他打量着这个‘骆驼罗格’,黑麦酒馆曾经的马夫,也就是骗过他钱的驼背男人。

  驼背男吓得缩着那枯草般的脑袋,怯怯地抬起右眼偷看,一看到面前站的竟然是曾在里茨遇见过的小子,气得他嚷嚷着一跃而起,抄起酒瓶就要砸尼尔。

  尼尔捏住驼背男枯瘦的手腕,酒瓶掉在地上,瓶中残余的烈酒的气味混合着发酸的汗臭味,弥漫在这窄小发霉的房间。驼背的罗格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个高大青年的对手,抽手想逃跑,可腕部被青年紧紧的手锁住。尼尔抓住罗格的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提起。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再重复一次,三十枚金托尔买你捡到的那块术士护腕‘北极星’。”

  驼背罗格缩着脖子,咯咯笑起来:“三十金托尔?你知不知道教廷用多少金子在通缉你?五十金托尔!你出的价还不如你自己值钱,别天真了孩子,我现在就要去叫骑警,拿了五十金托尔就走人。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通缉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十五六岁左右,佩着一把装饰着金星的断剑。呵呵,没想到断了我财路的傻大个布鲁斯反倒是我的以萨路,是主派来恩佐我的。”

  “再说一次,三十金托尔买术士腕表‘北极星’,否则……”

  “否则什么?”驼背罗格斜着瞪看尼尔,像看喜剧似地咧起嘴角露出黄森森的牙:“否则你怎么办,我的好少爷尊少爷?再去里茨找来你的婊子姐姐好把你护在翅膀下?得了吧,像你这种……”

  话未说完,匕首已经贴在了驼背罗格的左脸。驼背男磕磕巴巴地把剩下的话语全吞咽了下去,眼珠子颤颤地直盯着尼尔的匕首。

  尼尔冷冷地说:“你不卖,那我只有直接拿了。或许还能把你这只耳朵作为赠品。”

  “嘿!装、装什么!得了吧,就你这种好好少爷,你敢动手?告诉你,我根本没有‘北极星’,已经卖了!”

  “不等你出去叫来骑警,我已经把你的喉咙割断了,或许这样拿着五十枚金托尔的你会比较高兴。”

  “你、你这是抢劫,是强盗!”

  “确实。”尼尔点点头:“所以你是愿意做买卖,还是愿意被抢劫?”

  “嘿!你有种来抢啊,来啊小畜生!就算你把这酒馆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的呵呵呵。”驼背罗格笑着,直喘粗气。

  尼尔叹了口气,贴着罗格耳朵的匕首很缓慢地向下划,细小的血流沿着男人的脸往下流。驼背男像死猪般尖叫,大张的嘴却忽然被塞上了。

  尼尔将罗格的双手反绑在椅背上,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很亲密似地坐在罗格对面。他向后舒适地一靠,交叠的十指握着匕首搁在膝盖上,说道:“你一定觉得被我找上门很倒霉,不过也不尽然。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如让我们来谈一笔交易。你喜欢钱,而教皇邻邦用五十枚金币通缉我是不是?”

  驼背罗格死命用舌头去顶塞嘴物,但任他累得满头是汗,都没法将这块擦桌布弄出来。

  尼尔伸出食指,身子前倾道:“五十枚金币算什么?我可以承诺你五百枚金托尔,甚至更多。”

  听到这里,驼背男忽然不挣扎了,他惊慌地盯着尼尔,眼珠子亮闪闪的像是黄鼬。尼尔扯掉罗格的塞嘴物,让他能发声。

  罗格喘息着笑道:“五百金币?就凭你?你以为我是小屁孩吗,会天真地相信一个被通缉的黄毛小子能拿得出五百金托尔。”

  尼尔慢条斯理地说道:“我需要‘北极星’是因为我要用它去寻找一种珍兽,然后猎杀它。它的角你们不是一直很想要吗?所谓的青枝,我听说教皇厅也用它做装饰,有时候贵胄们出再高的价都不一定买得到。”

  “青枝……”罗格缓缓抬起脑袋,“不可能,听说那兽非常凶残,就凭你一个小子怎么可能杀得了那玩意儿?”

  “这你不用管。如果你给我‘北极星’,并帮我找到那兽,事后所有的青枝都归你,我不需要。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这星盘表是你偷来的,而且你知道用它寻找兽的方法,否则那群猎人不会同意带着你这么一个孱弱的家伙上山。”

  “蠢货,‘北极星’是术士用来施魔法的,怎么可能拿来找那怪物?”

  “我说过,你不该骗我。起码狄恩里安人现在就是这样使用‘北极星’的,有术士告诉我了。”尼尔刚拿起匕首假意要割罗格的耳朵,驼背男就吓得直求饶。

  “既然人家术士告诉你了,干嘛不去管术士要!来欺负我一个可怜兮兮的残疾人,你要脸吗!”罗格啐一口。

  尼尔顿了顿,笑道:“没办法,我认识的那位术士并没有‘北极星’。而且这护腕太过珍贵,我不想去和别的术士借,因为我不一定能保证自己可以活着还给人家。”

  驼背男气得把背挺得笔直,他切齿道:“那你他妈还就来欺负我一个可怜人,一个贫苦的残疾人,一个孤儿!而且你都不一定能保证活着,凭啥要我相信你能杀死那怪物还把青枝给我?哼,之前我们一队人马上山去猎捕那兽,还不是被怪狼咬死了许多人。”

  “我绝对能杀死它,”尼尔看着罗格的双眼,“因为我是天生的猎人。”

  “狗屎的高谈阔论,有屁用?”

  “好吧,生意谈崩了,那我还是按原计划来吧。”尼尔起身,匕首再次贴上罗格的耳朵。

  “你、你你——!割我的耳朵也不会告诉你的!”

  “那我再割右耳,然后是鼻子,然后到手指,直到你愿意开口为止。”尼尔正要将毛巾再次塞回罗格口中,罗格就哭哭啼啼地告解道:“我的好少爷尊少爷……您饶了我吧……我又没有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平日里无非小偷小摸,凭什么要受这种罪。”

  “那你就再考虑一次:前提是跟我走一趟,用‘北极星’找到兽的踪迹,并且不向巡警告发我。好处就是我给你三十枚金托尔的带路钱,保障你的人身安全,并承诺青枝统统归你。”

  “行行行……我答应你,行了吧!满意了吧!但既然你不要青枝,又为啥去猎杀那怪物?嫌弃命太长太无聊吗。”

  “因为我要借助那怪物死时释放的力量去医一个人,为了治好他,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尼尔割开捆缚住罗格的绳子,他把纹理锃亮地刀刃在矮个子面前晃了晃,笑道:“听好了老兄,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搭档了,我会善待你的。可是对待出卖朋友的人,不等他开口喊巡警,我就会用这刀扎进他的后颈。那不光金币都没有了,连命都没有了,明白吗?我师傅飞匕首的技艺非常厉害,我也不算差。猎物跑得再远,我的刀都能追上。”

  驼背罗格活动了一下腰背,差点没接住尼尔抛来的一个布袋,他几乎是跪着才抓住那沉甸甸的袋子的。打开一数,十五枚金托尔。

  “订金。”尼尔瞥了一眼半跪在地的驼背男人。

  “嘻嘻,”罗格咧嘴笑道,“现在咱们是好朋友了,尊少爷。”

第41章 XXX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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