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XXXXII.

  尼尔戴好斗篷,同驼背罗格一起下楼。走到门厅的酒馆,尼尔发现那怪鸟似的老人瞅了他一眼,而瘸腿的门童则一直盯着他,醉汉们全醒了却并不聊天也不喝酒。火光与阴影在每个人低垂的面孔上晃动,屋里安静得连只苍蝇都没有。

  走在前边的驼背男加快了步伐,对尼尔低语道:“快走,该死的列纳,他要卖你了。”

  尼尔赶紧大步走出了三套车酒馆,跟随着驼背男人往又潮又黑的小巷走,一进入小路他们就跑起来。

  “妈的,老狐狸!他做不干净的买卖,所以在自己地盘不会喊巡警。但等你一出来,他立马就去告密领金子了,真是婊子养的货!这边走。”

  尼尔回头一看,那几个醉汉果然追出来了!

  身材矮小的驼背罗格在窄巷中跑起来灵敏如鼠,他带着高个子青年左右穿行,即便在黑暗中跑起来也速度不减,简直像是有着地精的夜视能力。尼尔不太能看得清黑夜里的细节,时常踩到脏兮兮的水洼或是踢到路边的垃圾,他忍无可忍,一声叫住了罗格,尔后返身持剑迎向追兵。

  没一会儿,醉汉们就被尼尔未出鞘的剑击晕在地。尼尔把剑藏在斗篷中,捆在背上。他走向一脸惊诧的驼背罗格,说:“刚才谢了伙计,我没想到他们认出我了。”

  “哼,”驼背罗格耸耸肩,“别以为我是在帮你,我只是不允许别人把我的金子领走。要走就快走,除了派出这群蠢货,那个老狐狸铁定去通知骑警了。这边儿,沿着城东走。”

  青年与驼背男行在万户之灯所无法照亮处,小巷如粘嗒嗒的沟渠,寄生着城镇中不堪入目的东西。泥地被雨水泡地稀烂,又被人反反复复地踩过,粪便的味道熏得人恶心。这里相当逼仄,分岔的小路错综复杂,马匹难以通行,难怪骑兵几乎不巡视这儿。走了一阵子,小巷忽然热闹起来,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扇扇小木门或敞开或紧闭,门口要么挂着造型浮夸的油灯,要么有粉黛艳丽的女郎们在相互调笑,空气中饱含香粉甜腻腻的气味,几乎像是粉色的雾,而浓重的酒精味则是绿色的。尼尔看到一些水手和商人拎着大衣,摇摇晃晃地敲着门,有时候也能看到一些裹破毯的孩子缩在相对干燥的窝棚下。楼上总是传来音乐与廉价的笑声,时不时还会有人泼脏水下来,尼尔就差点被一个空酒瓶砸到。

  “这儿,嘿嘿嘿,”驼背罗格潇洒地一挥胳膊,像是一位得意洋洋的领主,“这儿多好嗯?那些骑兵老爷不是不来,不过他们来这儿都是为了找乐子,可不是带着工作来的。”

  尼尔不搭腔,一心只想快些出城。他把马匹藏在城外的森林里,但他担心周围还有魔物。要是没了马,去猎捕兽就太费时间了。

  “等我有了钱就要在‘金色爱神’那儿快活,住他妈个十天半月。瞧,就是前边那幢红房子,我跟你说,金色爱神那儿的姑娘个个都与众不同,还出过有名的歌剧女演员咧。就算是穿灰制服的军老爷,要是没个名堂也甭想住进去嘿。”罗格吹着口哨,拍拍腰间的钱袋,那十五枚金币铛铛作响。他搔了搔后背,回望尼尔笑道:“我说小子,你有没有在这样的地儿快活过?有过姑娘吗?看你这么仪表堂堂的,说不定就算没钱,金色爱神的姑娘们也乐意招待你。”

  “少废话。”

  “呵呵,原来还是个男孩。”罗格掏着耳朵说:“哼,没去过也罢,反正婊子没一个好东西,全是靠取悦男人吃饭的贱货,女人天生都是势利眼。”

  尼尔不禁对这话大为光火:“你没有资格这么侮辱她们,你自己就是个贼!”

  驼背罗格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对啊!反正你也是个强盗不是?咱谁有资格说谁?”

  尼尔气得一时说不出话,他刚想反驳,驼背罗格忽然扯着他的手腕把他往暗处拉。罗格压低嗓子道:“嘘!瞧见前边那个男的没?蓄小胡子那个,站在金色爱神门口。他是卢拉巴尔特的骑兵里一个当官的……别抬头啊!这边来。”

  他们藏身进没有灯的死巷,尼尔这才看到了驼背罗格所说胡子男。那人确实没穿军装,只是披着上等料子的毛边大裘,和另外几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男人站在门廊处谈笑。没过一会儿,几个穿着漂亮鲸骨洋装的年轻姑娘笑嘻嘻地从屋里跑出来,轻快地扑到男人们怀里,像是依人的猫。男人们抱起各自的姑娘就往红房子里走去,还很很绅士地揽着她们的裙摆,免得蕾丝花边沾到泥。

  “那几个男的都是骑警队的,”驼背罗格叹了口气,“没事,反正那些傻屌都快活去了,咱们走吧。哼,这帮子人平时靠一身灰皮军装逞威风,这时就只靠屌来思考。”

  两人继续前行,快要走到“金色爱神”的门前时,尼尔看到有一只精致的小红鞋掉在了泥里,可能是刚刚某位姑娘拉下的。

  粉色的门忽然又打开了,笑声像香水般飘散而出。

  “噢,莱利西拉娅宝贝儿你等等,我这就帮你把小鞋子拿回来,”气喘吁吁的男人笑着,捻着胡子尖儿,“顺便还要再亲亲你那小可爱的脚嘿嘿嘿。”

  胡子男一抬眼就看到了驼背罗格和披斗篷的尼尔。

  两人没有迟疑,只是装作自然地路过。但精警的骑警头子呵斥一声,顿时又拿出了那套傲慢的姿态,胸脯夸张地前挺,双下巴高高扬起如雄鹿。他指着尼尔命令道:“帽子取下来看看!”

  驼背罗格抢先一步,搓着手哈腰笑道:“实在对不住,尊贵的老爷,我这表弟打小就生了麻风病,脸根本没法看吓人得很。这不,姑母让我带着他来学院瞧瞧病……怕污了您的眼,所以没摘帽向您致敬。真是的!还不快点,约里,给大人物脱帽行礼!乡下人就是没礼数,真是的!”

  尼尔心里感激,顺势装作要脱帽行礼。

  胡子男啧啧摇头,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打发性地向下摆手说:“去去去,麻风病人还出来干什么?怪恶心的,去!”

  骆驼罗格的驼背弓得更圆了,嘴边嘻嘻嘿嘿地笑着,拉住尼尔就走。

  胡子男拾起小红鞋,用丝手绢将泥水擦拭干净。他看着石榴色的高跟鞋思忖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指着没走多远的尼尔喊道:“不行,你还是得脱帽来给我瞧瞧!”

  这是屋里传来一个娇声娇气的嗓音:“我的长官,你怎么还不回来?”

  男人忙于应答情人而一时分神,回头时才惊觉驼背和那披斗篷者已经逃跑了。胡子男大吼一声向前追去。或许是音乐声太响,他屋内的同僚并未注意到这喊声。

  泥水四溅,暴雨有如未歇之鞭,笞打欲念者的面颊与身躯。

  “一路向北!”胡里安反复默念着小姑娘嘱咐他的话,可飞打来的雨点叫他要睁眼都困难,更别说辨清方向。好在他所骑的这匹叫艾尼亚的枣红马非常聪颖,不需要他的指令就能避开一切障碍,向东边的山坡奔驰。胡里安身子压得低低的,死死捏着缰绳,两腿已经酸麻得没有知觉,手掌也被缰绳磨得生疼。

  身后的西比尔骑士穷追不舍,追兵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胡里安更没胆子去回望那盛怒之刃。

  “一定要勇敢,像那个蓝眼睛的男孩一样,像他为了救你而杀死魔物一样。”胡里安絮语道。想到出发前,夏亚充满信任地与他击掌,红发的少年就用袖角揩去眼泪和脸上的雨水。

  可就在他松手之际,艾尼亚刚好一个急转弯。霎时间,握着缰绳的右手打滑了没拉住,少年整个身子因为惯性而向左侧前方倾倒——胡里安还来不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从马背摔了下去。

  后背重重着地,剧烈的疼痛像是从骨髓深处涌上来熔岩,少年本能地叫喊着,脑中一片空白只被疼痛感占据。雨水滴落在他额头,感觉像是烫的。胡里安痛苦地呻吟,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别动!让我看看。”那黑衣的骑士赶过来,托住少年的后脑勺,手指轻轻沿着胡里安的后颈检查。

  胡里安看着那骑士的眼睛,其中并无敌意。他想起拂晓前无风的港口,淡蓝的天色已在渐散的海雾中影影绰绰。意识模糊不清,他忽然有些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直到骑士的手指按住他右肩,刺疼感才一下子将他拉回现实。少年疼得大喊,满脸泪水。

  伊戈松了口气,安抚着红发的少年说:“幸亏脊椎没事,只是肩膀骨折了。”做过简单的处理后,伊戈小心地将满身泥水的少年抱起,亲自送他回学院。

  “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骗你……”少年垂着头,红发遮住双眼。

  伊戈随便对少年说了些安慰的话语,沉默一会儿,又忍不住接着说:“等抓住尼尔那小子,非得狠狠教训一顿不可。”

  就算得知自己追逐的竟是冒牌货,骑士也没有心力发火了。

  依照着胡里安指出的方向,伊戈带着他前往那座老牧人夫妇的小屋。等他们重新回到学院的石阶前,伊戈看到那位异邦的术士立于屋前的空地,似乎是早就在等着他。

  雨弱了不少,雷也许久不响了。远处的塔林已没有几扇亮着的窗。

  “古兰尔。”

  “伊戈,欢迎回来亲爱的朋友。”古兰尔将瘦弱的少年抱下马。伊戈没再说什么,调转马头就要走。

  “请你一定要帮他杀了那个东西,”古兰尔叫住伊戈,“只有你能帮他了。那兽本身就是法术的容器,所以魔法对它几乎没用,我帮不上尼尔的忙。”

  “杀死什么?古兰尔我同你说过的,不要让尼尔去涉足这样危险的领域!”骑士几乎真的发怒了。

  古兰尔抱着昏睡的少年,没有反驳也不辩解。深蓝的学者袍因为雨水而皱巴巴的,食指上的蓝宝石法戒同他此刻的眼神一般深邃。他似乎不再是那个快活的贵族青年,更是立于风暴的高崖上的布道者。术士说得很慢,但每一个词与音都分量沉重:“我无能为力因此没有与他同去,而是留在这里等你。北风之子,神样的伊戈?斯沃德斯,你的的确确是出于可敬的忠诚与友情而阻止尼尔,可是他决意已定。或许对尼尔来说,这也是唯一能够活下去的方法。如果他能杀死那兽,起码还能得到最后一次机会。伊戈,你曾是在荒原引领这孩子的鹰,但他现在已不再需要导师了。”

  不死的西比尔骑士紧握剑柄:“告诉我他去了哪儿!”

  “他去了卢拉巴尔特,去取能够寻找到兽的踪迹的‘北极星’。或许你也发现,这孩子有种了不起的才能——极强的意志力,强韧到足以让我愿意相信:别人都办不到的,他就一定可以。你去吧伊戈,依着自己的心思。不过当你也难以判断时,就相信他的选择吧。因他生来就是一颗发亮的星,要忠实于自己内在的轨迹。”

  “那些我统统不管!我只关心一件事:我曾对友人起的誓言。自答应要教尼尔剑术的第一天起,我也就向佩列阿斯承诺了,一定会让尼尔这孩子平安活下去!”伊戈吼出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古兰尔目送伊戈远走。他抱着胡里安回到炉火温暖的屋内,温柔地询问胡里安的伤势,少年只是反问夏亚去了哪儿。古兰尔告诉他,小姑娘因为之前喝过一小口给伊戈的迷药,所以现在正沉睡。听到小姑娘的情况,少年安心了很多,他困得再也撑不住了。

  在陷入睡梦之前,胡里安一直盯着壁炉的光焰。火显现出无穷尽的变化,它从未有过固定的形态,不过是物质转化时的一个现象,但凝望它的人们心中却总会有着相同的念想。当要描述什么希望之物时,人总会将之与燃烧联系在一起。因为它是热的,在发着光。

  胡里安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万物都不过是火的某种形象。而人类也是如此,是火焰在大地上的化身。

  一点儿烟,少许灰烬,名字不再被人提起。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够否认,火焰曾在这里燃烧过,不管它是否承载了某种被知晓的愿景或者意义。

第42章 XXXX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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