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梦里他站在汉白玉的石阶下,上头三个小孩站在那儿,一个接着一个笑着喊到:“先生!”他笑着应,一步步登上金銮殿前的台阶,当眼前的景色完全铺陈开时,三个小孩拉着他往前走,他才看见石阶的尽头,是帝王将相殒命的盘丝洞口。

  天光乍现之时,晨钟惊起飞雀,货郎挑了担往鸣凤门去,鸡犬乱吠,酒家搬出桌椅在外头搭凉棚,有人开始叽叽咕咕说话,妇女打着哈欠将洗漱的水泼在地上,吓得行人往一旁躲去。一座城开始苏醒,城门的将士也被小厮从睡梦中粗鲁摇醒,骂骂咧咧去开门。

  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并三四匹马,等在最前头的一身士兵打扮,同另外几个有说有笑。

  “可有文书?”

  这文书是给有官职在身的人去某个特定地方的通行证。

  “喏。”为首的人从怀里丢出一份锦书,“我们先送军师进去。”

  是戍安将军的述职文书。

  “军师?”带一个拖累干什么?

  马车里咳嗽一两声,听着虚弱不已,接着掀起帘子的一角,露出一张憔悴的脸。

  为首的士兵回头瞧瞧,脸上依然挂着笑:“侯先生体弱,连日赶路受了些寒,平京名医多,先送进去瞧瞧。”想了想似是不妥,又加到:“戍安将军说的。”

  那些骗子再愚蠢也不会去触戍安将军的霉头,江湖不理朝堂,可在边疆那块可管不了那么多,像戍安将军这种义薄云天的朝堂人自然很受江湖人待见。

  牵一发而动全身,戍安将军背后的利益网不是江湖骗子能够动得了的。

  一行人成功进了城,褚赤涛心情愉快地吹了个口哨,惹来四五道看神经的目光。

  他一年前在一场对抗狄戎的战役中得到封号,在骥归的远程指导下已经被扩至今日的声望。

  这一友便顶得上千军万马。

  声音这东西,真当要得人命。

  譬如街那头传来的“让一让”。

  烈马跃过长街,如雷火窜来,霎时街上乱成了一团,若是在浪里,这溅起的都是些白菜与扁担。

  马上的公子鼻子眼睛都惊得移了位,口水糊到了脸上,肉随着烈马一抖一抖。

  褚赤涛愣神片刻,随即弯弓搭箭,嗖一声,一声马的惨叫吓得碧涛都往后缩了缩。

  “先生,冒犯了。”刺啦一声,车上的帘子被扯下来飞出去,正撞着那公子,好歹缓了下冲击。

  灼热感烧到脸上的时候那公子早就叫唤开了,才缓过来却听见骑着马的一小兵悠悠从他身边晃过,还嫌弃道:“别忘了赔钱。”

  那公子的骂骂咧咧都被甩在一群人的后头,孙迟羽暗叹出过好苗子的也不总是出好苗子的,就比方郑骥归的堂弟郑骥识。

  “好名字搭个吃里扒外。”老马识途,倒不如说是识了别人家的途。

  褚赤涛好奇,他便若有所指地瞧向道旁酒楼上饮酒的二人,对方向他举起酒杯,然后洒在地上。

  幼稚,他就不怕浇到下面的人吗?

  平京不会因为一个被人恶意唆使的自以为怀才不遇的家伙变些什么,孙迟羽也不担心自己会被认出来,易了容,而且他在周衣宵夺位的团队里本就无足轻重。

  当他掐下第三十株柑橘的花时,车马已经停在御史丞家的大门。禇御史丞的长子体弱多病,长年蛰居,次子犯了事一家被周食昃一脉撺掇着弄去了残岭,一处流放地,三子现守在绀县城东未归。

  当初褚二公子的事情闹得有些大,差些影响了周衣宵一脉全体,后来郑骥归不眠不休跑了三十多家,褚赤涛连立三个功勋并成功拿下对狄戎一战才用除封号以外的所有军功换得了褚家全体性命无忧。至于褚老爷的官职,是衣宵一张嘴给三十多名官员扣帽子换来的。

  能动嘴皮子就不要动刀子,太子爷这么说的。

  褚家的长媳将二人引入长子褚赤岚书房一旁的耳房中,褚赤岚刚睡醒,双眼还是很迷蒙。二人耐心等了一会儿,待兄长清醒后将褚赤霄交代的事一件一件通报了,等巳时一到,褚赤涛便回房换了衣服去皇宫述职,而褚赤岚替孙迟羽安排了客房。

  孙某人自然不会好好呆着不动,方才路上司池已经向他提出挑衅,眼睛再瞎也无法忽视那两个耀武扬威的家伙——周食昃有上天眷顾可以名利双收,与心爱的人厮守一生,哪怕心爱之人是男子。可这个世界为了夸张主角性情坚韧,突出后期周食昃力排众议立司池为后这一牵动少女心的情节,设置上,这个世界的断袖是没有那么光明正大且不受异样眼光的。

  总有人那么让人嫉妒。

  孙迟羽晃悠进流叶山庄门下的一家布庄,直接往后门走,拐过回廊,隐约听见尽头有人窃窃私语。这个时候正是布庄中最繁忙的时候,除却几名丫鬟,他人都在前头忙活,可这声音明明是男子。

  他屏气靠近,一女子手中拿了一叠三节手指厚的蓝色线本同另一男子窃窃私语。孙迟羽哪里会看不出来那是流叶山庄的账簿?还真是整本整本拿的?不怕被发现?待他再前进几步踩到了树枝,将正在交易的二人撞破的时候,那女子惊慌失措,误将手中账簿摔到地上,他才看清那账簿上写的是什么。

  郑骥归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果然那账簿只是庐山真面目的几分之一。

  “这位客官可是有什么问题?”女子佯装从容,捡起账簿的手有些颤抖。

  孙迟羽乜斜一眼,高傲道:“爷我听阿大说这就去请你庄家,可你家的效率真是让人忧心,爷只好亲自上了。”

  女子将账簿交给男子,仔细叮嘱了放到账房才领着孙迟羽去找布庄名义上的老板。女子脚步轻盈,似是有些底子,可胆子实在是不大,不像是小说中的卧底。

  当年褚赤霄向周食昃投诚的时候没有引起大的怀疑,也是褚赤霄真的是从头蠢到尾的,司鳞本人对周食昃也没什么臣服之心,又或者是周食昃真的是想看看他们会怎么玩,所谓的“卧底”身份就一直躺倒今天。

  布庄的老板名为穆百一,一个十分不走心的名字,当然也是假名,是当年慕家一位被周食昃收拾了的纨绔远亲,本因死于调戏司池,却被郑骥归暗中救下,改名换姓变成了穆百一。穆百一虽是纨绔,却因调戏了个男人便遭到杀身之祸,家中人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其中慕起尘不可能没有怨言,无论如何,调戏罪不至死。

  慕家的势力是皇帝做主为周衣宵收的,周食昃为了坚守他同司池的爱情也是一直没娶妻。

  当然,没有心血来潮的赐婚,皇帝不图谋些什么他孙迟羽是不信的。

  “这是……”眼前男人的声音将出神的孙迟羽喊过去,他盯着那脸上的痣愣神一会儿才回过神:“我……爷,咳咳、爷姓侯,孙猴子的侯。”

  “……”别唬我,孙猴子是这个侯?

  “侯老爷先到后堂坐一会儿如何?”大痣压抑了一下脸上忍不住翘起的痣,试着装出迎客脸。

  孙迟羽已经装不下去,叨叨了几句布庄麻烦后大爷似地摇摆进空无一人的后堂。

  待孙迟羽见到穆百一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被处理,他提了一句,穆百一解释道:“郑大人嘱咐账簿必须乱序散乱,核心人员有独一套的识别方法。”

  记个帐和传密码一样。还是电视剧中的主角好运,两三秒就能翻到有猫腻的账目。他挑个眉,吐槽却吐不出味道,只得默默灌下一口茶。忽觉口中苦涩,才诧异是自炒的茶叶:“庄中已经拮据到这个地步了?”

  “并未,殿下的命令,庄中人手多,用钱的地方多,平常拮据些,那么防备就多些。”

  他闷在茶中唔了一声,未再多问。

  午时,布庄前头的人也少了许多,远处三名青年有说有笑地信步逛来布庄,也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句“嫂子”,三个人推搡着进来,布庄的人也懒懒地指了下二楼,三人往二楼走,顺手带上二楼的门,那处已经有一男人无聊到长草了。

  孙迟羽还带着侯早的面具,只见其中两人恍惚一阵,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欣喜一阵后又沉静下来。

  这三个对情绪的掌控已经好了许多。

  周衣宵眉眼之间的结已经很深,手中老茧、苍白破裂的嘴唇,只是看着就能想象昨夜他又是怎样熬完小山一样的奏章。他的那一声“先生”有些压抑委屈,孙迟羽只想扑上去说“这皇位我们不要了!”

  郑骥归神色淡淡,好似一直是这样,天塌了也与他无关的样子。若不是他那句开头差点破音的“先生”,孙迟羽还真会以为最宠的小子已经变了,差点变成忧心“儿大当嫁”的怨父。

  当然,想想也只是想想,伤感不到三刻,郑骥归抛出周衣宵最近的麻烦。

  原来又遇到了麻烦,怪不得褚赤涛从进门就没松过眉头。

  “司落星?”

  司池那个胆大包天胆敢欺辱司家三公子的堂姐,剧情中觊觎三皇子的家伙,来了一段喜闻乐见的春|药梗,撮合了主角也糟蹋了自己。

  “她怎么了?”剧情中对俊美无俦的周食昃和自己下药,倒贴不成被扔给了一名又老又丑的商人,青楼里遇到的。

  郑骥归掩饰了一下扭曲的表情,眼睛不自然地瞥向周衣宵:“那日衣宵正在追查黄大夫背后搞得小动作,追查到青楼时恰巧见她被一男子压在身下施为,便顺手劈晕,送去山庄救治。”

  孙迟羽:“……”真该说是反派待遇吗?

  孙迟羽麻木到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而褚赤涛眉头上的疤抖了几抖,接着就板出了战场上的棺材脸。

  “现在如何?她的名节怕是不行了吧?”就算是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往那地方走一遭都是麻烦的。

  周衣宵拧了拧眉,道:“我打算联姻,有救命之恩在,也好把司家的势力拉过来。司家除了司池的意志比较坚定,其他人都是无所谓的。”

  孙迟羽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周衣宵还是开始了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司家按照亲疏远近还是会选择司池吧?”毕竟还有一个只是堂小姐。

  “还有司鳞可以争取一下,司金要的只是家族的平安,他会选择强的。我赌的就是在出了司落星这档子事后司鳞和司金的感激,毕竟家族丢脸没什么好瞧的。”周衣宵分析得一套一套的,褚赤涛和孙迟羽却是不敢苟同,但他们之中的的脑子郑骥归也同意了之后便不吭声了。

  “同司家说过了吗?”

  说亲这事应当由先通知司鳞,再由司鳞转告司金和其他人,司鳞受司池影响比较小,还有褚赤涛这个搅混水的,应当可以顺利联姻,只是……

  郑骥归接道:“只是司大小姐的脾气有些一言难尽。”孙迟羽心道郑骥归深得他的一颗圣心,这司落星作为原文中的恶毒女炮灰自然是要集天下之大恶的,还要擅长“死不悔改、一作再作”,结局自然是越惨越好。现在可以成为太子侧妃,自然是比原来的结局好到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太子妃怎么看?”

  “起月她清楚皇家的规矩,不会阻拦。”周衣宵答道,说起慕起月的时候还是有些温度的,得了这么一个贤妃也是他的福气,说起来慕起月正是“前世”的皇后。孙迟羽暗道慕起月正式那种最适合掌管后宫的也最让人舍不得将她放进后宫的。

  三人小聚之后在布庄门口散了往三个方向走,周衣宵还拉着孙迟羽的衣服低声说了一句,孙迟羽面上神色复杂一会儿还是点头同意,接着褚赤涛便带着名义上的军师往城外流叶山庄的庄子之一去。

  司落星被周食昃丢到青楼里的时候周衣宵是乔装的,自然不能让他人发现了行踪,之后便被流叶山庄的人送到这处在褚家名下的庄子里,等着过些日子去绀县的信有了回信之后就上门求亲。

  二人晃着马慢悠悠的往城外去,一副游山玩水的样子,孙迟羽倒是真的悠闲,可褚赤涛心里的猫爪子都要挠穿墙了,只是孙迟羽也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

  “司落星的状态很不好,”山庄里的大夫解释道,“女儿家最重名节,她又受了那样的侮辱。”

  女儿家与男子不同,更加难以纾解,除非她还有那个意识自己纾解。只是当时衣宵将人打晕后便扔到山庄来,已经昏迷了两三天,好不容易才醒来,又因未得到纾解发了高烧,这几天都有些昏昏沉沉的,一会儿犹如惊弓之鸟,意识仍然停留在那夜,一会儿如同水仙,顾影自怜,嘴里疯疯癫癫地骂着凭什么她就比不上司家的小白花,更多的时候会双眼涣散,满头大汗地重复着“不要”和“我错了”。

  “衣宵也是够粗暴,直接打晕?就不怕下手过重?”孙迟羽啧啧,看着褚赤涛打开窗户,让几个侍女进来将这屋子里的摆设撤了,省得大小姐出事。

  “司太尉已经知道了这事,但还没有表态。”褚赤涛听见下人来报司落星的母亲来看望她,带着孙迟羽往后院走,避开女眷。

  孙迟羽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虽是觉得周衣宵的计划牺牲太大,还是不得不赞同到:“他应该已经火气冲天了,难免会想歪,可是三儿子的经历又让他恨司落星。”

  所以司家会对接受司落星的太子产生愧疚感,一个无辜的人却承受了这一场意外中最重的后果,他们会觉得司落星配不上周衣宵。于是司家就这么被摆平了,哪怕司池还是有所不满。

  “重要的是司池和周食昃的风声已经在贵族中传开,恐怕不久之后司家就要嫁儿子了。”脸上多少无光,恐怕司家对司池的感官还要再变一变,亲生父母兄弟不敢说,宗庙里叔叔伯伯的感官可就不一定了。

  “哈,一箭双雕?”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嘲讽,他们谁都不希望发小为了皇位牺牲自己。

  “也是我的错,当时没有逼他就好了。”褚赤涛叹一口气,孙迟羽却是停下脚步,眼睛瞪得斗大。

  “先生,别瞪了,再瞪也不会发光。”

  最后二人相互利诱,交换了原委:褚赤涛当年同周衣宵被追杀时,正身负重伤,十几二十个暗卫在深山老林里被一波又一波的杀手弄到只剩三个,这无疑是一场对人性的考验,死亡的压力、生存的基本需求、暗卫与他们之间的忠诚关系,猜忌难免滋生,暗卫也不是全都毫无私心,那时候二人便发誓再也不任人宰割。

  “你自己发誓不就得了吗?扯上他干什么?”孙迟羽用手肘捅捅人高马大的傻青年。

  对方只是有些羞赧地笑道:“这不只是情势所逼,稳定军心的吗?谁知道他会当真……”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孙迟羽也没吭声,只想到这事情谁没当真呢?真当他边疆这几年是白看着他长大的?

  “你们这怕不已经是当真了吧?”周衣宵的路越来越危险,连骥归都看似无情地把他往高台上推。

  被戳破毫不在意的外壳,青年有些懈气。

  “这不是说好的兄弟吗?”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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