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里疼?”

  “再往上些……”男人有气无力地回答,对方只好按在太阳穴偏前一些的位置上轻轻来回揉动。

  “是睡不好吧?你眼圈有些重,思虑过重了。”医生虽是这样说,却也知道对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这都是家常便饭,甚至可以说是必须的。也总有人将忙碌和忧思作为成熟的标志。

  男人双目不舒服地挤了几下,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唔”后便再没说话。不用说,谁还没有个难言之隐?

  “心里不舒服?”医生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他的病人额头上冒出几滴冷汗,可以看出他的头痛有多少难以忍受了。

  “是不是总说不上来哪里不开心?”这位医生关了强光灯,将反光镜翻上去,眼皮上的红印好了一些后,男人缓缓睁开眼,从椅子上起来。医生开了暖气,有些暖意上来,病人的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

  “孙医生,我……”

  “无事,你吃一些药片就行……你不折腾你的鼻子就谢天谢地了,”医生手中圆珠笔已经离开病历单,“你应该知道鼻炎要命起来不比什么骨折的轻松,尤其还是你这种365天里有364天塞住的。”

  “还有,我不是心理医生,谢谢,尤其是恋爱问题,如果你再因此勾引流感小宝贝可就不妙了。”

  病人惨笑一下,不是自我怜悯的那种惨笑。他接过病历单,拿起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就往外走,动作竟是有些迟缓。

  孙医生再看见病人有些落寞的背影的时候按了下椅子的扶手,最后还是没有冲上前扶一把看着就要倒下的病人。孙医生试着将自己伪装得冷漠,这样才不会再陷进去。

  好在最后病人还是没有倒下。

  耳鼻咽喉科的门诊不是很热闹,尤其是在这个大冬天的工作日。

  在门诊室磨蹭到下班,孙医生孙迟羽仍然是磨磨蹭蹭收拾了东西回家,打开储物柜,看见里头的灰色围巾愣了一瞬间。所有有温度的东西都有些麻烦,可是你不靠近温度,你就会烧了自己来汲取温度。

  温度这个东西不是你去索取,就是你燃烧自己。

  回小区的路上见了一只猫,躺在路中央舔毛,他脚步顿了一下想停下去摸一把蓬松的猫,哪知那猫懒懒看他一眼又移开,高傲得像一只……贵族。

  小区里的流浪猫一点也不怕人,内心戏很多的孙医生觉得这真是甜蜜的麻烦。

  孙医生走出树荫,并未有阳光落下,天气难得有些闷,呜呜的风就只是呜呜地低声咕咕,大约都被堵在小区外头的墙上,不让人爽快。孙医生难得的好心情又没了,虽然他的好心情往往只能持续五秒。

  天空压下来,有些难受,他大约也是被病人传染,总是莫名其妙喘不过气。孙医生呼哧呼哧爬上五楼,棉衣下渗了一层薄薄的汗。按响门铃后里头传来了拖鞋的踢踏声,不一会儿,门从里头打开,一个围着围裙的男人见到他,一下子柔和了眉眼。

  “先生。”

  ·

  松了松领结,他将自己摔进棉被里,然后抓着自己的棉被将自己裹进去,一点一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挤出胸膛里的空气,赶走那说不上是空虚还是鼓胀的感觉。

  总之,这感觉很难受。

  叶思朝似乎也不清楚自己是何时有了心脏上的毛病,总是不时地一抽一抽,如同一个水泵一下一下抽出胸腔里的空气,然后压得肋骨生疼。可是不动作时又太过难受,堵得慌。

  手机震了一下,提醒又有微信讯息。叶思朝拿着手机的手有些颤抖,他明明就知道微信上最有可能有些什么消息,也许很重要,也许会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

  这个时候他的大脑下达的命令居然是逃避。

  为什么不能卸载微信?卸载所有的通讯工具,然后将自己封闭起来,囚在一个幻想的牢笼中。

  反正都是牢笼,透过手机屏幕,有庞大复杂的人际网,有不愿意见到的人在用网埋伏自己。

  网络已经不是他逃避生活的净土,甚至更加肮脏。

  棕□□咪的头像上缀着一个红色的小圆球,被堆在最上头。

  手机里所有人的名字都是备注全的,比如某某部门某人,比如某某某,就像现在猫咪头像的这个人。

  唐逢久。

  他的发小。

  对方白色框里仍然是一句:“你真的不去?”上面都是差不多的对话。

  他随手打出一个“真”字,输入法已经将“的不去”显示在下面。

  最后还是按掉了这一次拒绝。

  然后他又将自己埋进被子。

  脑门上已经起了温度,迷迷糊糊中想到明天公司上下就全该知道了有名的工作狂人终于输给了冬天无处不在的小兵——低温。

  然后他就人事不知了。

  再迷迷糊糊起来的时候已是半夜,肚子里咕噜咕噜早就在造反,叶思朝爬起来随便泡了杯燕麦片,淡得比开水还过分的燕麦片将舌头里所有的滋味都冲下去。

  老城区晚上还算是安静的,偏冷,随手打开暖黄的灯,还是冷的。他捧着燕麦片坐到沙发上,右手边就是最近取材来的一篇报道的资料。

  手指才拨开资料的右下角,他愣了神,犹豫再三,还是先拨给唐逢久唠叨一句。

  就是他这么反反复复的关心总让对方误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但这个城市里他的从小到大的朋友只有这么一个,他不管谁管?

  唐逢久又总是那么天真,外表看着强硬,却从来没有独立过。

  搞得他总像是个老妈子,未老先衰,

  按前几天说的,此时正该在他们公司的年会上。前几天唐逢久来他家邀请他参加一个小型庆生派对,出于他们目前的尴尬状态,他并未答应。

  “你不去……那我……”

  “你去不去不关我事,我去不去也不关你事。”他当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唐逢久的话。一般这个时候唐逢久会说“我去有什么意思呢?”叶思朝想不清为什么唐逢久要将自己活动的“意思”都与他联系起来。

  那时候,他补充道:“你的‘意思’难道我付了钱买了?”他当时看见唐逢久的双目中涌起一股倔强,相处二十多年来,他怎么会不清楚唐逢久这是打定主意不会去了。

  他越是希望唐逢久去,唐逢久越是要反着来。

  那么同日的日程大概就只有公司的庆功宴了。

  叶思朝连拨三四次,短短的一段《分手快乐》倒是重复了十来遍。最后在冬日的冷寂中,叶思朝打了个激灵,瞥一眼墙上指向十一点五分的钟表,还是选择了放弃。

  这是一个好现象,说明唐逢久开始把叶思朝丢出他的世界。

  灌了大半杯燕麦片,余下的咽一口都是一种折磨。他将杯子递到左手,右手顺过桌上的资料放在腿上查看,时不时灌一口燕麦片。他就是那种就算难受也要将东西吃完的人,可以说是有点自虐倾向。

  时间在冬天也凝固得很快,总有那么一大块的时间从他身上磨过去,其余的也是冰凉的流水,就比如睡觉的时间,又比如工作的时间。

  而闲下来,就是撞到了冰。

  难熬。

  叶思朝将手中这个校园暴力案过了一遍。

  这个案子可以说相对比较特殊,特殊在施|暴者简直就不像是施|暴者。案子里的被告人既不是校霸也不是混混,成绩还处于中上水平,可以说没有没有理由与受害人对上。

  然而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受害人仍然处于昏迷之中,取证相当难以进行,社会对这一类事件可以说是零容忍,舆论所有矛头都指向被告人。最终判决定在半个月后,公司的新人在跟进这个案子时几次发表了对像被告人这一类自视清高、骨头里不知道烂成什么样的社会渣滓表示了愤恨,全然忘了他们上头还有一个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高岭之花编辑。

  或者说那个新人就是这么说给他听的。

  叶思朝不是不清楚记者跑断腿的新闻却被编辑撤下的愤恨,也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背后碎嘴。

  然而他就是掌握了生杀大权,他就是高不可攀。

  谁都不知道他在私下里会关注茶水间的咖啡机漏了电,会清楚哪个女记者在哪些日子不方便,也会特意在这些日子让人家少跑几趟而熬夜一次性将稿子里的错挑完——只是人家会以为这是找茬。

  叶思朝冷脸惯了,是小时候从家里带来的毛病。

  听见那个记者抱怨之后,他顺手搜了一下相关资料,又顺手打印出来,整天无事可做也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

  “楚州大学……”复印件上几个字攫住他的目光,脑子里划过一个名字,那人正是楚州大学的副教授,兴许可以帮下忙。

  手机已有些冰凉,握在手中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开空调,而且还只穿了一件衬衫。

  手指有些僵硬地划到“全部通话”的最上头,标着“花想暮”的号码下一连串的通话。貌似这只手机除了和公司里的人联系就是和花想暮了?

  触及联系人后通话界面没跳出来多久,这个通话在还没来得及完全放出音乐时就被接起。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袋里的路已经从报道转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上,比如:比上次又快了些,明天没课要备?

  “喂?”对面传来一个尚算有些温度的声音,连带着他的周围都热了几分。

  大概是发烧后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开口有些艰涩,但他还是清清嗓子用了最常用的开场白:“在看什么书?”

  “季老的文集,《老猫》这一篇。”

  对方的声音很是雀跃,只要聊到书,别的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是死亡吗?”

  “是传承。”对面的回答毫不出乎意料,他们看事情的方法总不一样,这和在相似度家庭下长大的不同的他们很像,或者说,就是后者的结果。

  两人又聊了几句,在叶思朝也渐渐要将自己本意忘了的时候,对面才冒出来一句:“就和虎子一样,陈思地也是在等着死亡。”陈思地就是那个被控告的学生。

  叶思朝沉默一会儿,捏着手机的五指指尖又开始变得冰凉。

  “你又知道了……怎么会一样呢?人与猫寿命就不一样。”叶思朝说,他听见对面极轻的一声咔哒,估计是将手中书本放到了茶几上。

  估计是又想要开始老师式的开导。

  叶思朝为了免得再多花电话费,截断道:“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有事,后天,下午一二节后。”

  “看来这个月的奖金没了,”他尾音不自觉地上扬,“花老师带一餐?”

  “当然,朝哥肯赏脸就行。”

  手机的通讯还是没有做到没有电噪的地步,沙沙的声音随着对方的每一个重音有些跳跃。

  接着二人又扯了几句,临别时,叶思朝打了个喷嚏,一听对方话头又起,手疾眼快地挂断了电话,却还是被对面抢了半句“多喝”。

  当年当街甩了花想暮的那个女孩真的没有做错,这人情商比垂死的心电图还不可估摸。

  智能手机挂断后没有嘟嘟声,叶思朝还是愣了好一会儿,半晌哑然失笑——最后这个小动作就像是两人之间的游戏。他不想听对方的絮叨,对方又是那种专门逮着他念叨的。

  这次比上次快了两个字,和开始时一样。

  叶思朝清楚自己在期待这样一个小游戏,好歹能给冰凉的生活添一些乐趣。

  忽上忽下的心情又找到了着陆点,未来一段时间的日子也是有了盼头。

  多时,房间里的温度才复又冷下来,墙上的钟还在滴滴答答走,叶思朝是个念旧的人,念的不是复古,钟也只是外头最常见的样式,只是这时候人手一只手机,谁还用钟表?

  只是在这种滴滴答答声里,心脏绞得特别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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