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暗又出现在梦里,青年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挣扎在这样的逃亡梦境之中,他陷入过迂回曲折的古镇,也在窗明几净的教学楼里迷路,有时候一上厕所就发现脚下只是一块玻璃,墙壁也更本不存在,外面的人突然朝他看来,明明没有表情也看不清脸,他却总觉得自己被看了个精光。

  或者,他是被驱赶上路的囚徒,追着囚车跑至死亡。或者,他是探亲访友的游子,在古村中上窜下跳,穿过别人家的堂子,却甩不掉背后的追赶者。至于追赶者,他不清楚,他只记得逃亡,一出现在梦里就逃亡,哪怕他明白这是梦,他也在逃亡。

  诡谲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候他在黑暗里摸不到门,转身告诉别人的时候,门立马就被另一个人找到了——众人的眼光是一道道赤/裸/裸的剜骨刀,剔出他的骨髓责问他:“为什么要遮盖光明?”

  惊醒之时,宿舍里空无一人,他身上的冷汗已经干了个彻底,脖子有些凉飕飕的。

  当然,脑袋也有些昏沉,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陷在梦境里,明明知道那是梦,却逃不出那个明明一眼看的到底的教学楼。

  钱辰把脑袋放在水龙头下冲凉,恐惧却还是攀附上脊背,宿舍里只开了一边的灯,显得那边的大门分外阴沉。

  他的宿舍背阴,舍友又成天在外,一时半刻不可能赶回来,而且他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最后,在越跳越快的心脏炸裂之前,他颤抖着手翻开没有多少人的通讯录,拨出了一个电话。

  “喂?”

  接电话的人声音比较冷,他整个人一激灵,也不由得冷静下来:“请问花老师在吗?我有点事要找他谈。”

  对面的人等一会儿,声音凝重道:“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他报了宿舍的地址,挂断电话后整个人都脱了力,一抹背心,又是一身冷汗。

  花老师信任的这个人应该可信,但愿。

  最后来接他的却是同系的郑副教授,对方敲响他宿舍的门道时候,他还有些惊讶,但想到了郑老师同花老师的关系也便乖乖跟着走了。

  他这才知道花想暮进了医院,一时间内疚涌上来,头低得更下去了。

  郑骥归开车的闲暇抽空瞥了他一眼:“不是大伤,只是他家老人放心不下,你所能做的,还是护好你自己。”

  “一个男子须得有男子的气概,不管招些什么牛鬼蛇神,都不能丢了自己的态度。”

  钱辰有些晃神。

  赶到医院时,花想暮已经换了常服,林郁在一旁收拾,看见儿子的另一位朋友来了只招呼两声,又转身同儿子说了几句便先回花家。

  林郁懂得放弛须得有度,才不过度参与儿子的交友。

  而以前,正是他们的过度干涉养出了一个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小花苗。

  “来的正好,医院里病菌多,去外面说。”

  “叶先生呢?”

  “朝哥公司里有篇报道出事了,他作为责任编辑需要去处理一下,”花想暮说到这里突然脸色有点沉,头一偏看向马路,转移话题道:“我们去公园还是咖啡馆?”

  钱辰没有想到地点的选择会如此随意,不由得绷紧了脊背随口说了句咖啡馆,并四下瞄了一眼,生怕哪里窜出来一个保镖把他暴揍一顿,花想暮只是点头,看不出来心情的好坏。

  钱辰终于把剩下的一部分交代得清清楚楚。

  李缘随手帮了个人就结交了许择渊,单纯的小白兔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上了大灰狼的菜单,在他为了躲避陈思地的感情时却向大灰狼求了救,傻愣愣的小白兔完全没有思考为什么不选择假女友而是假男友这个问题,一脚上钩。

  这也给了许择渊一个光明正大接近李缘的理由。

  李缘本人还是喜欢女生的,而他自己也同时和好几个女生暧昧,最后被惹毛了的许择渊来了个小说中霸总常用的“强/制/爱”,没有那个实力也要有那个胆子,李缘千辛万苦逃出了之后遇到的便是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了。

  钱辰这些都是从种种迹象中推测出来的,他本人只是恰好在那一天和陈思地捡到了李缘,还获得了一些额外的“惊喜”。就在陈思地被李缘的家人纠缠那天,钱辰也烦恼不已地回了寝室,却意外见到了几位不速之客。

  许择渊的手下要求他配合诬陷陈思地,并且将他的家人性命放在他心里的天平上。起初钱辰怒斥,指天直言这是一个法治社会。

  但事实呢?

  在家人出了个“小意外”的那天,他去看了被临时关押的陈思地,对方已然是面如死灰,他抓着友人的衣领怒吼:“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

  陈思地反问:“我的未来是未来,他的难道就不是了吗?”

  不是的,他想说不是的,心里的天平已然出现了倾斜,却被“人”这个字晃了一下眼。

  “如果他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你就孤身去找了许择渊请他放陈思地一马?”花想暮扣着沙发扶手听完了全部的描述。

  钱辰点头:“后面还有,许择渊似乎不想让李缘醒来,老陈做的完全就是无用功!”

  他双手抱头,对这场赔了他们三个人的交易只有深深的绝望。

  花想暮敲击扶手的动作也停下,联想到什么似地微微睁大了眼。

  只是接下来三人只是闷头喝着咖啡,再也没说一句话。

  红绿灯开关了第七次的时候,还是郑骥归一句话打破了寂静:“陈家的势力的确是抗不过许家,不过许家颓势已现……我们需要的只是让墙倒塌的契机。”他习惯性地捻了捻指关节,就同他当左相的那几年的习惯一样。

  ·

  “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第一次见叶思朝这样生气,不问前因后果,对人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而看他颤抖的手,也八成是想把文件糊对方脸上。

  王编辑只是转了转他的椅子,悠然道:“人家大台的记者好好弄得一件关心人间事的好事,偏偏给叶编搅了浑水,叶编辑也不想坏了百姓进步的阶梯吧?”

  “何况,叶编已经不是报社的人了。”

  叶思朝估计是想往对方脸上抽一鞋底,良好的素养告诉他要忍耐,一忍再忍。

  一忍再忍。

  忍到今天,这已经是他最大的限度了。

  “这篇报道一经发出,销量激增,那时候怎么不来追责?怎么我离开了公司就可以来追责了?你们发了信函让我承认,这难道就不是把自己当我的顶头上司看吗?你们是律师还是谁?发律师函了吗?又或者你们是受害人一方的?”他冷笑一声,“而且不得不说这一部纪录片真实地反映了官场和商场勾结的现状,也反映了制药业中一些极其黑暗的内幕……”也是良好的素养让他停下来冷静地回答,王编辑仍然是一脸嘲讽,但这对叶思朝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在他决定离开这个报社的时候,他就已经与这些人没有丝毫牵连了。

  他现在所做,只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的良心和原则。

  “但是……”他拔高了声音,外面围观的那些人都侧起了耳朵听。

  “造假!”他陡然拔高了声音,外面原本嘲讽的嘴一时停在那里,“值得原谅吗?”

  “那一部纪录片数据造假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里面又充满了煽动性的语言和愚蠢的揣测,也不得不说,真是好得很呐!”

  他一句话丢下去,人心已经开始摇摆,王编辑的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

  “记者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立场,出于悲愤也好,出于同情怜悯也罢,第一的职业道德难道不是以事实为先?!”他吼道,喉咙有几分干涩,而外边的人们似乎想要摆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却尴尬得不知道怎么摆。

  王编辑这时候瞧见了他的“拉拉队”已经开始倒戈,对着大门吼了一句,所有人慌忙散了,叶思朝嗤笑一声,冷眼看着姓王的按错了几个键才打通老总的电话,那边声音才刚传来的时候,叶思朝却突然悠悠说了一句:“如果说商场和官场脏污,王编的手上也还拎着百来万的巨款……”

  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好,怀疑的种子只需要一个诱因埋下,人心构建的大厦迟早会被参天大树顶塌。

  这话,外边的人也该听见了。

  叶思朝趁着保安还没有来的时候出了报社,等在外面惴惴不安的女孩见他平安无事地出来,眼睛都快被泪花铺满。

  她就是那个写出报道的记者,有才气却没有胆子。

  叶思朝三十岁的人还能冲动那么一次,大概与这个女孩惊为天人的文字也有关系。虽然,更多的还有对那种歪曲事实带转风气的愤怒。

  女孩子凑上来问情况,叶思朝只是摇头,见她眼泪冒得更多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她,直到路人开始指指点点才拉着女孩子去咖啡店里坐下。

  叶思朝的第一句话就是:“别浪费机会。”

  女孩子怔住。

  “人们总是更倾向于偏激而且反/社会的观点,尤其是网民,他们会借此来寻求补偿现实生活中的缺陷。也有可能只是被固定成俗的想法禁锢,你选择这个命题作为题材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立场,有了吸引别人来看的想法,所以,你也一样。”

  叶思朝没有照着常理安慰一通女孩,他只是说了每个人都身陷囹圄,厌恶不美好,却倾向于传播负面的内容,这也是有些人挤破头想要争个惊天动地的原因。

  这也是人们置喙他人生活的原因,比如叶思朝的生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叶思朝身上人渣的形象必然无法剥夺,只因为他因为工作拒绝或推延了一个苦恋他十五年的人想见他的小小请求。

  临离别的时候,女孩子已经打算同同学一起自主创业,叶思朝只是送她到家,前途未知,不是每一次被打击都能翻身,生活更不是小说,可以允许打脸龙傲天的存在。

  走出小区,他只是抬头看看天空,热气凝成的雾濡湿围巾,他的手机震动几下,他才刚伸手拿出手机,还未来得及看一眼手机上的信息,便听见“叭叭”两声,转头就看见了某人扒着窗户耍帅。

  不用说,手机信息也八成是这家伙。

  他只是无奈地笑笑,等抬脚进了车子才恍然想起——“你不是在住院的吗?!”

  “这不是不能占用宝贵的医疗资源嘛……哈哈,哈哈……”

  这一天花想暮再怎么赔笑也还是被他的朝哥扭送到了花家。

  在花家确认了出院手续是花夫人办的以后叶思朝整个人就捧着茶杯愣在了沙发上,不可置信地盯着两人,一副“你们居然没有开始同流合污了”的表情,连甚少出门的老爷子见了,也想上来逗一逗。

  只是叶思朝真不是个乐意被人逗的,只是两三句话,他整个人又摆出了严肃脸。

  老爷子叹一口气,趁着孙子不在,还是把人叫去了书房。

  花家的书房不大,但堆满了书,除了书架上的挺整洁,沙发上都乱摆成一堆,花老爷子刚才八成是坐在沙发上写东西,资料摆了身边一大堆。

  花老爷子瞥一眼神色坦然的叶思朝,心里头忍不住嘀咕就这么一个人把自己宝贵的孙子勾走了。

  但是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收拾了沙发,让出一块叶思朝能坐的地方。

  “谢谢。”叶思朝接过管家递上来的茶,心里头却忍不住打嘀咕,筋骨也绷紧,如临大敌,只是面上不显而已。

  他也是说不清自己为何紧张成这样,唯一的解释可能是花老爷子在文学上的崇高地位。

  而花想暮正是花老爷子最好的继承人,二十七岁的年龄已经在大学任教,挂的名头是副教授,而实际上待遇也和教授差不多,才气和见解更是不用说。

  除了凭空出来的郑骥归,这样的人估计没有几个了。

  至于郑骥归……

  “解职后打算去哪儿?”老爷子没听他回答,还当是小孩子对自己隐私泄露后不满,哼笑一声:“还不是我家那小子,把你的事情传得整个花家都知道了。”

  叶思朝:“……”

  叶思朝不是神经特别敏感的人,但对老爷子的倔脾气也没招,只得无奈笑道:“大学时第二专业还在,我打算去考律师执照。”

  “律师?你怎么跟是非卯上了呢?”

  真不是他想,只是有一对没责任心没法律观念的爸妈,对责任两个字看得有些重。

  最后他只是笑了笑,对话也无疾而终,之后再两次三番想要找话题的时候,花老爷子也不一定回,又没多少时间,花想暮冲进书房的时候,叶思朝已经开始翻书架上的字帖有好一会儿,老爷子和他在一个空间里各干各的竟也格外和谐。

  花想暮瞪了老爷子一眼,老爷子气劲上来直接将二人轰出了书房,管家敲门进来时,看见的却是老爷子盯着书傻笑,一瞧,估计是有些时间没有把书翻到下一页了。

  管家轻咳一声,老爷子才醒过来,急吼吼地摸了把下巴,发现没流口水才放了心。

  管家想憋笑,咬了下舌头才问到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花老爷子也不顾忌形象,挤了挤眼睛:“这孩子如果对小崽子没有意思我跟你姓!是个好小子,挺会照顾人的,想法也很有意思。”

  管家扶额,在心中暗道您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叶先生了,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还有您二位相处得很好吗?

  “并没有。”

  叶思朝对花想暮这么回答,后者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他已经铺了两三年的路,难道是他平常把朝哥吹得太高?

  高材生在遇到叶思朝的时候总是容易忘了有一种东西叫做叛逆心,不过也好在吹也只是他吹,叶思朝本人平常低调得不行。

  叶思朝对着车窗外飞奔的景色若有所思,路过红绿灯时忽又想起花想暮在自己身后按喇叭时那一脸“得瑟”,随即嫌弃地瞥一眼:“你怎么找到我的?虽然里公司不远,那个小区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你难不成是跟踪到我的?”

  花想暮握着方向盘的手打了个滑,被叶思朝瞪了一眼后讪笑到:“真的不是,意外。”

  “短信呢?还发短信炫耀?”

  “我没有!”

  叶思朝被这个答案砸的一晕,恍然大悟自己想当然地把信息当成花想暮的了。

  他慌忙翻出手机,时间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但愿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而在看见消息的那一刻,他傻眼了。

  的确不是重要的事情,却也不能说还来得及——是唐逢久,他说:“朝朝,转身,我在十字路口那边。”

  但是他却先见到了花想暮。

  谁说生活不是一出狗血剧的?!

  “怎么了,朝哥?”

  “……没什么。”

  他回了句“抱歉,没看见”后就将对话删除,转头盯着窗外。

  忽地手机又震动起来,是一个很少发起对话的号,备注写着——“老叶”。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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