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风听从魔族的围杀之中逃出,尚未恢复身为谢至的实力之前,他大概是冲昏了头脑才会跑到这种遍布元婴的地方来。

  他抹去伤口四周的泥沙,侧身躲开窥视的视线,整个人贴在檐下梁上,一动也不敢动。伤口渗出的鲜血已经将夜行衣浸透,贴在胸口的密信也浸在鲜血之中。

  下面的一波巡查已经过去,风听才松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鲜血已经把密信毁了个差不多。这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魔将手下盗出来的密信,本在计划之外,但似乎是一个意外之喜—他没有想到这封密信浸染鲜血后的外形竟是与二十八宿的如出一辙。

  手中的密信摊开之后角落里绘着一朵扶桑,细黑的线条在枯黄的血色上有些醒目。血染了大半张纸,在风听的眼前飞速干涸、枯黄,而那朵扶桑也渐渐现出原形,墨色推移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停下。

  扶桑花的一片花瓣还缺了一角,在密信中央也隐约有点痕迹,只是都不大清楚。

  既然鲜血能让它显形,却为何显了一半又停止了?

  风听眉间的结许久没有打开,忽闻一声惊叫,整个园子里的兵力都往着火光冲天处蜂拥而去。

  他从梁上滑下,两三招制服了几个发现他踪迹的弟子,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兵将之中。

  风听缀在魔族兵将的队尾,这个时候并没有人分出一分心思来关注他。

  风听前脚踏进那处院子时,火势已经波及四周的三四所宫殿,所有的兵将都无暇处理这蔓延的火势,只一股脑地往火堆里扑。起先风听还当是这些魔族士兵伤了脑袋,但当大火中的金色巨物一闪而过,并仰天咆哮之时,他总算是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这个世界绝对不该出现神兽,而今天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二次见到神兽,上一次,还是凤连枝。

  那条金色巨龙在诸多魔修的围攻下不断扭曲着身躯,将身上的杂物甩下来。那些魔修于这条金龙,大概就是数不尽的水蛭。

  水蛭们恶心的身体在金色巨龙身上蠕动着,一口尖牙撕咬着金色巨龙鳞片下的肉。

  那条金龙的情况看上去不容乐观,只能用“凄惨”二字来形容,砧板上宰了一半的鲤鱼也不过如此。

  但这时,火上浇油的是又一个人来了。

  “让开。”一双手推开愣在门口的风听,那个人皱眉看了一眼风听,布满寒霜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碎裂。

  “将军?!”有魔兵惊喜地叫到,那人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再看风听。他将所有视线都对准那条金龙,喊道:“微意!”那条金龙扭动的动作一滞,有魔修乘机给了一击重击,金龙吃痛,仰天发出撼动天地的悲鸣。

  “还不束手就擒!”那名将军斥道,从腰间抽出长剑迎上去。

  在听到那一声大喝之时,金龙的反击顿时加剧,一尾扫过,将周围宫殿夷为平地。

  风听趁乱逃走,这场争斗不是现在的他可以随便参与的,只是没等到靠近出口,就被一条巨大的金龙拦住去路。金龙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在地上试了两三次都没能爬起来。金龙拳头大的眼珠子勉勉强强聚出点精神来。

  那双龙眼在看见风听之时充满了惊骇。

  风听按剑后退,却听见金龙背后走出来一个人,便是那魔将。

  “仙君大人已经如此不堪一击了吗?”那魔将抱臂嗤笑。闻言,风听还没有做出一点反应,金龙却长喷了一鼻子气:“嗤,人家虎落平阳,竟然要被你这样的人咬。”

  风听四看,所有人都被清走,远处刀剑的虚影还在继续打斗。这两人是做了一场戏!

  只见那魔将皱眉:“微意,你觉得你死得还不够透吗?”

  “怎么了?你难不成还想为那个女人报仇?万霄?”金龙舔舐自己的伤口,斜了眼看魔将。

  万霄?

  这个人就是苜蓿给的目标?

  风听按了按剑柄,压住内心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没那个实力。

  “仙君似乎不记得了?”万霄皱眉,脸上的神色忽然郑重起来。

  风听扯开嗓子的第一声有些哑,想了又想才把话说下去:“二位可能是认错人了。”

  “你不是谢至?”万霄问,“你应该不是魔宫的人。”

  “在下风听。”风听还没有报出全部的名字就看见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风听”这个名字难道有些不一样?还是他们认识风听?

  兜兜转转,问题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上——他来到人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和凤连枝是什么关系?”金龙,也就是被称为微意的人面色复杂道。

  但还没等风听回答,就听微意自问自答了:“难道真如闻海声所说,风听的徒弟和那女人也有夫妻缘?!”

  闻海声?

  风听看对面一人一龙眼神都不是什么善茬,现在更是阴云密布。忽然微意化作一清秀男子,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有些癫狂,笑着笑着又哭出来,又笑又哭,街上卖艺的人物似的。微意拿剑指着万霄,剑气乱挥,混乱之中割破了万霄的脸。血沁出来,万霄伸手抹去,愣愣看了一眼微意,忽而怒起,剑出,三四招完全陷入了混乱的微意制服,而此时,远处的金龙虚影也应声倒下,消失在原地。

  “去找这个世界的闻海声,六兽已死,谢至不回来对付不了帝君!!!”万霄大喝,结界应声而碎,而微意也被按倒在地。

  假象解除,风听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飞身冲出去,远远抛下一句:“她曾是我的未婚妻!”

  故事说完,孙迟羽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风听只好继续说:“如果是对付帝君的话,不应该是请那师父来的吗?”

  “帝君坐在神位之上那么多年,已经不是当初单纯的人族了。更确切地说,他算是一个意念的集合体,是人间所有的不甘。”孙迟羽没有回答风听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地解释,虽然风听这些都没有忘记。“但也正是这样子的一个人,重复了他最为痛恨的天道所做之事。”

  “我知道,这正是师兄你为何没有被召回的原因。”帝君就是他们穿越者口中的主神和系统,那个人的意念曾经遍布这些世界。

  “但你知道吗……”孙迟羽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看着风听的眼睛咽回了剩下的话。

  风听的性格,或者说谢至的性格更为合适,就是专注,他的那双眼盯着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让被盯着的人感受到分外的压力。正如他的原形一般,他就是檐上那只看穿人间善恶的獬豸。

  “师兄,知道什么?”谢至的双眼顶住孙迟羽,后者险些缴械投降。孙迟羽艰难地摇头,叹了口气,一摸背上,浑身是汗。

  “你没有告诉我为何叫我师兄,我也没有告诉你……算扯平。”这话是有些自暴自弃了。

  扯平?

  这算什么?

  好在风听终于收回了自己令人倍感压力的目光,放过了孙迟羽,两人接下来又猜测了一番事实,各自打坐去了。

  ·

  小童和藏书阁的长老打了个招呼,翻了两层楼才看见站在书架前正在给一名师弟讲书的闻海声。

  闻海声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示意他自己去琢磨,小童见状上前,在闻海声耳边轻声说:“大师兄,你的友人来找。”

  “友人?”

  “姓谢。”

  “姓谢……长什么样?”闻海声眉头间的结刚松开又打上。

  小童愣了,结果最后半天比划不出什么,结结巴巴道:“就那样啊!一个鼻子一张嘴……”

  “还两个眼睛四条腿不是?”

  小童愣愣点头,气得闻海声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你平日就这样通传?遇上了魔修分不出来怎么办呢?”

  小童涨红了脸,手舞足蹈还想解释,被闻海声按着头先回去将人安置在春山派的客舍之中,并没有急着去,而是将手中的一份古籍又顺着位置放了回去。

  孙迟羽和风听都是沉得住气的人,也不管闻海声什么时候来,就先布置下了法阵,在春山派的客舍之中打坐修炼。

  修炼的时间都是转瞬即逝的,等风听最先从打坐之中醒来时,已是彩霞遮月之时。门外院子中一杆清影在斜阳下也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闻道友。”风听喊出口才发现自己喊起来格外别扭,只因自己从来都是不带着人称喊闻海声的。

  一时间想来竟也没有什么特别顺口的称呼。

  闻海声转身,正看见神色莫名疏远的风听,本想直呼一句“风听”,出口也就成了“谢道友”。

  “谢道友此来何事?”

  风听掐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最终选择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而闻海声也的确是在听见万霄、微意以及自己的名字时诧异了一下,接下来的事情也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他的意思,大概是你前前世和他们认得?”

  “我没有前前世的记忆。”

  风听也沉默,他并不记得自己在前世之前和身为石兽那一世之间是否有别的什么事情发生。但按着万霄和微意的表现来看,他们并不知道他就是“风听”,甚至有些意外。

  风听思考之后抬头却忽然撞上闻海声沉沉的眼眸。

  闻海声也有自己的思量,只是在发现自己和风听的身世经历都合不到一个世界之后,心中落差陡然增大,一时间有些颓唐。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逃脱这个天道的控制。”这么说虽然总是有些别扭,确是能够最好地表达自己的心情的说法。风听催眠自己:“这个是世界的天道不是师父的作品。”

  “我知道。”闻海声忽然说,风听这才发现自己不慎说出了声。

  闻海声避开风听的眼睛,身上的压力才轻了一些,他清咳一声:“如果没有弄错,我们这个世界应该是处在剧本天道的控制之下的吧?”

  风听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看着视角的盲点,甚至将这样基础的问题都遗忘了。

  闻海声更加不自在地避开风听兴奋的目光,眼前这人还真的和他认识的前两个风听不一样。

  怎么说呢?

  思维就和石头一样僵硬蠢萌。

  “按照编写剧本的一半原则,这个世界的主角有极大的可能是将来最为强大的人,也有可能是穿越或者重生,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这个主角的经历一定是跌宕起伏的。”风听语速极快地解释了一大堆,闻海声懵了:“什么是主……主角?”

  “一个世界的天命之子的代称。”天命之子一出,就是闻海声都能隐约猜到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这个天命之子会有什么特征?”

  “强大、运气极佳,一般身边有……”风听停住,他想说身边总有一个差不多的人当天命之子的伴侣。但有些时候,这些事也是按着情况发生变化的。

  “一般有什么?”

  “没什么,”风听扯开话题,“如上所说,天命之子的命运一定会比较坎坷。”无论主角是什么样的,剧情要跌宕起伏,这一点是所有剧本的基本要求。这样的人很多,比如闻海声,也比如自己。

  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可能随便拎出一个人就能写出一部,毕竟没有一路平坦的人生。

  “命途坎坷?”闻海声反问,脸色渐渐变得严肃,“凤连枝?”

  “啊?”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风听的意料,但在谢至的意料范围之内。谢至与凤连枝没有关系,但风听有。

  直至现在,风听的内心都还不是很愿意去思考凤连枝与他前生今世的死的关系。

  闻海声离开之后,风听取出了口袋里的扶桑花匕首把玩,直至深夜,孙迟羽醒来。风听向孙迟羽转述了自己和闻海声的谈话,并询问了孙迟羽最近修炼所得。孙迟羽只是很平常地笑了下,只道还好,并没有回答更多的问题。

  等孙迟羽离开后,风听对着扶桑匕首发呆到半夜,直到窗外鸟啼了几声,飞进来一只白鸽,腿上套个小环。

  “今天是大哥?”

  那鸽子抬腿提了提它的腿,直接踢到风听腿上。风听笑了一声,取下鸽子腿上的密信,在烛火下打开。

  信上只死个字:“杀凤连枝”。

  风听的笑僵在脸上。

  ·

  次日清晨,正是大雾弥漫的时候,闻海声赶早起来练剑,却在春山派的练剑坪上见到了练剑的风听。风听一身青衣,在雾中看起来有些单薄。

  今天的风听看上去精神有些不大对。

  闻海声一喝,上前接住风听的剑,二人就此对打起来。

  日出东方之时,清脆的剑鸣声才停下,二人静立片刻,直到覆在剑上的水膜凝聚成一股小水流流下,落在地上,忽然炸开一个小坑。

  闻海声闻声击出一道风刃打散剑上御水诀,侧身躲过风听背后腾空而起的水龙。他又从风中抽出一把刃,一手双剑迎击上去,果真迅如疾风。

  等二人都累瘫在地上的时候,练剑坪已经需要腾出来给门中弟子训练了。二人干脆让出了空位,坐在练剑坪的一旁看门中弟子训练。

  闻海声见风听眉间的郁结已经消了一些,心情也不由得舒畅起来,开口问道:“谢道友是要回仙界的吧?”

  问起仙界,风听的眉眼又平了一些,更加舒缓:“自然。”那里还有他的亲人。

  话开了头,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闻海声平常就是一副不大愿意理人的样子,但奈何碰上了一个更加不愿意理人的谢至,也只好自己试着打破沉默。

  二人聊了片刻,便开始指导弟子,练剑坪上不一会儿聚集了不少弟子,在这里看大师兄和他友人轮流指导弟子入门,二者丝毫不肯落后于人。闻海声也是在这场指导交流中才发现风听的见识并不比门中长老差,若不是指导的对象只是门中低级弟子,现在的风听,或者说是谢至,指导春山派的长老都是绰绰有余的。

  “你为何还会在元婴?”闻海声打开即将落到弟子头上的剑,强势插进了战斗。“这个世界的天道封印了我的实力。”风听操纵着背后两条水龙咬住闻海声的双刃,又被对方周身的风刃撕裂。

  “看好了!”闻海声此话一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练剑坪中央。剑光如游龙,明灭不定,将二人周身笼罩。

  又是一场演示完毕,二人支着剑站在原地喘息,四周弟子群中爆出一阵阵掌声。闻海言、冯春和凤连枝回到门派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冯春和闻海言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凤连枝表情中的憎恶也替换成了惊讶,只是落在了孙迟羽的眼里。

  四周的弟子很快把大师兄和这位不知名的前辈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在弟子问风听姓名时,风听自己还没有开口,孙迟羽就上前来道:“这是我师弟,风听。”

  “不是谢道长吗?”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出,尤其是几个见过风听的弟子。

  “‘谢至’是一位故人的名字,”孙迟羽笑着解释,顺手将风听推到了闻海声身边,远离了凤连枝,“我的故人。”没有人再问他的故人是谁,小弟子们也只是很快就“风道长”、“风道长”地叫着,围在风听身边讨教修炼的问题。

  闻海声和风听二人被围了整整一个时辰才从弟子之中逃脱出来,而闻海声在之后有直接被掌门叫走,连停顿的时间也没有。孙迟羽见闻海声被叫走,瞥了凤连枝一眼,心中升起一计,直接向上前来搭话的冯春道了声歉,借口师兄弟二人有要事相商,极其敷衍地把人拉走了,只留下冯春一行人面面相觑。

  这时,冯春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所以谢道长就是风道长,是师兄暗恋了三十多年的那个……”话还没说完,肚子上忽然一痛,闻海言“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你要是再敢碎嘴,下次就是你的根!”

  冯春捂着肚子看扬长而去的闻海言,恨恨地转身向凤连枝寻求认同,话还没出口,就看见了两眼泪光的凤连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小师妹喜欢的是大师兄啊!

  至于另一层面,是等到门派中忽然有人想起风听正是小师妹的未婚夫,于是门派中就炸了,一时间流言四起,冯春也陷入了整日的恍恍惚惚,满脑子都是——小师妹的心上人跟未婚夫跑了。

  嗯,跑了。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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