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年将手中剑穗打了个结系在柳枝上,夕阳斜下的时候西边有一匹马驰骋过来。马上的士兵勒了马,翻身下马对少年跪地说到:“郑公子,前方传来消息,二皇子、三皇子路遇山洪,下落不明。”

  “真的?”他问了一句,却又突然低下眉眼:“假的。”

  跪地的士兵浑身一颤,少年的语气里尽是无奈,就像是“我就知道你会骗我”那种无奈而纵容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可不会给他一个小兵带来被宠的感觉,只有骨头后面冒冷汗的痛苦。

  有些人的疯就是比疯子还要匪夷所思。

  “平京通往绀县的一路地势的确险要,可近日沿途暴雨只五月三十一场,那时皇子们应当已经通过了关隘。”

  少年慢慢拿剑在柳枝断口处比划,“消息早就到了,可是你们偏偏迟了那么些日子才来报告。且不说我身无官职,就是友情通知,也不至于再装作风尘仆仆的样子。若是我没猜错,三皇子的失踪不在你们的计划之内吧?”

  士兵瞳孔微缩一下,瞬间将头低得更下。

  少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却没有胜利感,他烦躁地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可当真确定了自己是那只黄雀?”连周食昃本人八成都还抱着拼一拼的心思。

  “骥归,消息已经安排妥当。”

  孙迟羽站在柳树后,他所说消息是□□,连日在江湖人中混迹的孙迟羽最终引起了一些小门派的注意,有郑骥归蒙面守在身侧,其余人只有打劫不成反被撩的结局,他们最后安排了个傀儡以江湖隐世山庄流叶山庄的名义在坠影楼上下了个仇杀令,赏银万两只求追杀从流叶山庄偷去稀世珍宝的匪徒。

  至于这稀世珍宝,孙迟羽打下包票就会在这颗柳树附近出现。

  郑骥归这个先生头号迷弟心里好奇却还是没有提出质疑。

  赏银万两听着像是个噱头,只是当祥瑞一出现的时候所有传说都会被人们美化,假的也就变成真的。

  到时候郑骥归扮作坠影楼的一员抢走灵石,孙迟羽再以失主的身份上坠影楼讨要珍宝,人们的目光就会被引向坠影楼。这个暗中的组织也可以被暴露在阳光之下。

  重点是,孙迟羽处理灵石可以做到毫无痕迹。

  当然,风险并存,最大的就是这个世界居民与灵石的相处,行差踏错就会造成灵力灌注人的身体,爆体而亡。

  郑骥归当然没有跟着士兵回兵营区间司鳞或者褚赤霄,只是在城东柳树边阖目而眠,等着时间过去。

  司池在远处茶棚里见了这一幕有些好奇这郑骥归竟是这样冷血之人,连两位至交好友的下落不明都不在意,连他这个只消失了一位朋友的在听见失踪的消息时都软了腿脚,之后强行安慰自己是周食昃因为一些意外改变了计划才来得那么迟。

  当然,他心里清楚不是那么简单,他们被一只黄雀给埋伏了。

  围猎时周食昃赌了一把云夫人的消息来源,得知那一日重兵把守会有所松懈,结合着之前见到的禁军人事变换,周食昃才试着嫁祸周衣宵。可谁都没预料到的是,那一日的把守并未松懈。

  幸好周食昃没有将事情做绝。

  宫里有人传假消息。

  司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快马加鞭赶往绀县,若是他没有猜错,对方通过影响周食昃的心理来控制事情的走向,这次绀县之行必有对方的手笔,而周食昃又选择了一次赌博。

  若不是司鳞拦了自己一把,他应该早就呆在周食昃身边了吧?

  而司鳞这些日子也只忙着盯褚赤涛的动向,在周食昃回来之前他们并没有详细的计划,司鳞乐得清闲。

  司池恨恨咬牙,若是家中的人知道周衣宵即位后是怎样雷厉风行地清除异己的,他们就不会是如今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了。

  现今朝堂上的风气也是随性到极点,无论是效率还是效果,都与他当年所见相去甚远。

  “司公子要碟小菜吗?”

  “不……孙迟羽?!”他转头才看见恢复男装扮相的孙迟羽坐在他的对面,即惊诧于对方的自投罗网,也惊诧于对方的胆识,“左丞相府的先生与我这太尉之子接触干什么?”

  坠影楼追杀此人已久,从当年他没能成功与周食昃接触、云夫人注意到他的时候算起,已有十余年。

  可这人竟是不老的,还屡次将郑骥归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显然是一位神人。

  神人不能为自己所用就是妖人,云夫人下令对他开始追杀之后他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直至今日,才在他的面前重新显露。

  “戾气太重。”孙迟羽不紧不慢地替二人添了茶,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得说教意味重。

  与他接触多的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像司池这种就会浑身难受:“孙先生不是我的先生,何苦管我这顽童呢?”

  孙迟羽不以为怵,左右这个小孩不是自己交出来的,他也没那个心思去替别人负责一个顽童。他想要的,只是同这个顽童论一场战:“顽童没有过错,可是不能出来将事情一股脑地往他人身上推。”

  重生这件事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世界都有他的因果,从各人的角度看就是不同的。

  比方说如今孙迟羽站在周衣宵的角度看,所有行为都是为了巩固这个天下,非是骄奢□□,错在哪里?

  可是从司池的角度看,周衣宵为君不仁,不行感化就暴力移除,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对在哪里?

  不得不说都是没错的。

  但孙迟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有了立场,而他现在的立场就要求他为谋求最好的结果、实现自己的理想做出努力。

  “先生如何知道?”司池没有往深处想,只当他是为周衣宵打抱不平,而这天下也只有他一人是知道周衣宵前世的恶行的……

  孙迟羽下一句话彻底将他的高傲抹杀在喉咙里:“前世高台上一枝桃花一壶酒,我怎么会不知道?”

  司池的脑子彻底运转不过来。

  “孙先生……这不好玩。”

  “这的确不好玩,毕竟死一次,谁会喜欢?”虽然他在死这一条路上也是老司机了。

  “前世你走后,他在摘星阁用一酒一桃枝祭奠了你。”

  摘星阁的名字来自“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他却常常戏谑后半句应该是“高处不胜寒”,在他还不是后宫的一员的时候。

  “孙先生还想用灭门仇人的深情来让我原谅这个刽子手?!”司池嗤笑出声,天知道这孙迟羽和他手下三个天天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浪漫情怀?家国天下?还是边疆的战马?!

  饱汉不知饿汉饥,他们这些还有梦的拿梦想来嘲笑他们这种梦想已经被现实□□千遍万遍的来找优越感?

  良心不痛吗?

  大抵是司池那一句话太过悲戚,孙迟羽难得没有咄咄逼人下去,只是品完了一壶茶重新说道:“然后他下令将所有人从鸣凤门迁出,亲自前往升龙门迎战。三千禁军对上三万雄军,他选择了自戕。”

  在战场前自杀,何其懦夫?

  可史书上他就是作为一个帝王死去的。

  “他的遗旨是全体官员解甲归田。”

  这大抵是一个帝王最后的浪漫,仅存的浪漫。

  司池还是一脸嘲讽,明明都是重生的,他对面的大概就是那种满脑子只有大义的书生。有时候这句话还真是没错——百无一用是书生。

  孙迟羽像是感受到了对方的怜悯,心知是自己被可怜了。他不慌不忙,将茶壶中剩余的茶慢悠悠地倾洒在外面:“他是个暴君,暴君也有暴君的班底,比如我。你说得没错,他不值得你效劳,也当不起你的原谅。”

  “可是,他需要你的原谅吗?一个不认识他的人的原谅?”

  天下暴君这么多,为何他在你眼里就是最不堪的?你知道他与兄弟闹翻时的痛苦吗?你知道他明明没有剥削百姓就要面对成千上万的揭竿起义吗?你知道舆论是多么恐怖吗?你知道明明从未伏尸百万就要被众人恐惧远离的痛苦吗?你知道他明明不是个暴君!

  “摘星阁上一壶酒,他给了你的桃花枝一杯,其它的,都给了他的老臣。”说到这话的时候他的喉咙有些梗塞,“别开玩笑了,他可是帝王。”

  帝王不需要被原谅。

  只需要被歌颂,或者被唾弃。

  孙迟羽收拾好所有心情,将茶壶摆回原位,起身离开时按了锭银子在桌上:“添壶新的茶,别被旧的茶叶影响了通畅。”

  司池反应过来时郑骥归已经消失在柳树下,再低头看见茶杯时,他看见了一脸狰狞的自己。

  “先生。”

  “走吧……好好的一颗苗子哦……”孙迟羽也只是叹息一两声,心里头并未留下大的痕迹。他记忆里留得最深的,永远不会是悲剧。

  郑骥归却立在原地不动,欲言又止。孙迟羽瞧一眼便知道少年在想些什么,瞧了下黄得有些不正常的天空,笑道:“别担心,也别走偏路。他们福大命大,而且恶人还要遗臭千年的,上天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

  天已经在变,绀县之后,朝堂上的冰山就该被他们掀个个了。

  “先生何意,骥归不懂。”

  听得少年话里满满的执拗,他终于也不满道:“你小子怎么就又犟上了呢?”

  可听训话的小子只是吭哧一声,就像只是鼻子难受通了一下。

  当夜,褚赤霄同前些日子一样潜到他们暂居的客栈,捧起了桌上的茶碗就是呱嗒一口,咽了几口空气才平复下过于强烈的心跳:“累死老爷我了!司鳞简直就不是人!有这么溜我们的吗?!”上次他来这里被发现时大喇喇地承认是来问弟弟的消息,反倒叫司池摸不清头脑。

  孙迟羽给面子笑了声,郑骥归却是板着一张脸。褚赤霄嘟囔几句突然没了脾气,只摸摸头道:“近日狄戎骚扰我们的百姓有些频繁,司鳞一个人忙不过来,还要抽时间管他那离家出走的弟弟,省得他弟一不小心给他勾搭出一个弟夫来。”

  其实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司池心悦的只有三皇子,只是碍于身份难以表述罢了。

  孙迟羽听着415在脑海中不断八八:“按套路文的常理来说,一般皇子王爷在第一次见到小受的时候就会觉得‘有意思’或者‘小猫咪’之类的邪魅王爷言论,然后小受会觉得这人怎么那么没礼貌,然后两个人一起受些伤闯些关后暗生情愫,接着在两三个月之内达成酿酿酱酱的成就!”说完还应该扯一个得意的表情,大概是颜文字库里找不到,那个得瑟到飞起来的尾音已经冲破云霄了。

  “那么说这篇文还是满清新脱俗的?”

  “???”

  “他们第一次见面本该是一个四岁一个五岁的时候,你倒是说说怎么酿酿酱酱?”

  “……”每一个写套路文的小作者真是上辈子折翼的天使,这辈子还要被某些人追着做碳烤鸡翅。

  恶魔!

  打发了聒噪的415,他才有那个时间来与褚赤霄交换信息,说是交换信息,大多数时候都是某人无意义的碎碎念,说得骥归都靠着床睡着了才道:“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三皇子有什么进展吗?”

  褚赤霄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摇头道:“暂时没有,他们知道的并不比我们多多少。皇城里的形式是不是严峻了?要不然怎么一个接着一个跑到边疆来?”

  孙迟羽这才想起自己并未向褚赤霄解释他们的一系列行动,这才慢慢说到:“倒也不是严峻……”

  倒也不是严峻,三皇子与二皇子明争暗斗之时跑出来一个想要渔翁得利的,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清,但似乎也和第三方势力脱不开关系。这次一来是为了远离皇城处处埋伏的铁牢笼状态,自由地发展,二是借力打力,利用自身向对方设套,想到这一点的估计还是三皇子。

  不得不说三皇子的确有明君的才华,可孙迟羽因为人情站了周衣宵就没想过改变,更何况从心冷这一方面来看,周衣宵更有作为帝王的品质,只是在一切开始之前必须有一个痛苦深刻的伤疤让他来挖,挖得鲜血淋漓才好。

  周衣宵还太嫩。

  在偏离主路的山沟中,狼狈逃窜的周衣宵像是第一次被人从御花园中提溜到了农田里,还提着粪桶施肥。

  只是他受的教育告诉他要高傲,逃亡中每次忍不住偷偷挤眼泪的时候总有一个小人跳出来说:“你没有资格哭。”

  皇子的身份可以给他坐拥天下的资格,但不包括抹眼泪的资格。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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