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她有机会能够手刃她苦痛的根源,但她却早已对腥臭的人间再无生欲。

  分明是这样的痛苦,元临雁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一意孤行地将月色攀折而下,又近乎病态疯狂地施以暴行。到了末,却还要称之为“爱”。

  仅仅是一秒的设身处地,裴真意都能感到庞然又不可挥散的恐惧。

  在那样的恐惧里,愤怒从云端坠落,砰然堕在了眼前,蒙蔽了心窍,遮挡了心眼。

  “裴真意裴真意”

  沉蔻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怎么一回事,就见到裴真意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扑身按住了几步外的元临雁。

  而她眼梢一滴微凉的泪,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甩落在了沉蔻颊边。

  刀刃入肉的声音快而杂乱,一声裂响之后,那玉纸刀被裴真意很快地甩开、落入了一旁的尘埃之中。

  沉蔻眼看着裴真意飞快拔出了袖里银簪,眼底尽是蒙了泪色的猩红。

  “裴真意”沉蔻急了,她脑中空白一片,飞快地扑身上前,握住了裴真意仍在不断下刺的双手。

  眼前那清浅无双之人,如今脸颊上都沾染了猩红的血迹。那脏污的血正蜿蜒成血路,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滑下,又从精巧的下颌尖上滚落。

  那断了的带血玉刀静躺在尘埃之中,而裴真意手中的银簪,已是新血叠了旧痕。

  27.天光浓

  “没事的、没事的。”沉蔻意图将那银簪从裴真意僵硬的指间取出, 却好半晌都没能成功。于是她只能紧紧抱住了裴真意,捏住她下颌转开她的脸,将她视线移开那血泊。

  “便是你不做这种事,我都是要做的。没事的, 真意,你看着我、不要看她。”

  沉蔻急的眼底都蓄起了泪, 她摇了摇裴真意的肩头, 却发觉裴真意仿佛在出神, 思绪蒙了雾。

  元临雁在第一刀时原本还有些气力去谑笑,她仿佛是全然不觉痛一般, 朝按着她的裴真意嘲讽道“裴真意, 你杀了我, 便也算是为她报了仇。只是我多希望这仇是她亲手报于我身, 而不是你、不是你们这些杂碎。”

  而随着第三刀、第五刀, 随后的刺入接连而至,元临雁终于也渐渐没有了声音。

  到了现在, 便已经全然是再无生气。

  或许是死了吧。血腥味道渐渐浓厚, 裴真意终于也缓过了神来。

  她看着凑在自己近前, 正含着泪为自己擦面上血迹的沉蔻,忽然便清醒了过来。

  这是做了什么自己方才还拉着沉蔻, 怎么下一秒便亲手做出了这种事

  裴真意看清了眼前沉蔻眸底的焦急与破碎, 一时便也再没能忍住, 甩开手中银簪扑进了沉蔻怀里。

  她将整张脸都埋入了沉蔻肩窝, 抬起了手想要去抱住她, 却又因为看见了指尖腕上的血迹,最终垂下。

  “对不起。”裴真意闷闷地说了一声后,沉蔻感到颈间渐渐濡湿一片。

  “没事的、没事的。”她仍旧重复着,抱紧了裴真意的腰身“便是你不这样做,我也是会做的。她该死,真意,是她本该如此。”

  裴真意被她拉着背对了元临雁,于是此刻只有沉蔻对眼前一切看得真切。

  汩汩而猩红的鲜血正从元临雁玄色的衣衫上不断扩散滴落,将那玄色沾湿,变成更加黏腻的昏黑,又将地面沾染出一片血色。

  原本是应当感到颤栗与惊惧的,这第一次见的惨烈一幕,她本该是要感到惊惶的。但沉蔻抱着怀中迷茫而无措的裴真意,心下居然也生出了七分镇定来。

  不可以都失了理智,总要留有一人清醒。

  我要护着她,我不要看她痛苦。

  沉蔻想着,伸出手将地面上断裂了的玉纸刀捡了起来,又摸索着捡起一旁掉落的银簪,扶着裴真意肩膀,将她带着站了起来。

  “走吧。”她定定地再度看了元临雁一眼,依稀还看得见她胸口隐约的起伏。但那血色已经铺天盖地,不需要一刻钟,元临雁必死无疑。

  “来之前我便是看过的,此地并没有护卫。”沉蔻眼神清明地掀开了一线厚帘,看向窗外已经十分昏黑的天色。

  此间或许已经是夜里,又或许还只是傍晚。但今日到底本便是阴霾天气,浓云无光,暗风习习。

  刀声中元临雁渐渐失神的目光仿佛在裴真意眼前定了格,直到这一刻,她才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元临雁从来都极度贪生惜命,即便是出去别有用心地赈一趟灾,都要随身带着足以踏平一市的护卫。

  只要她不想死,她便有千万种方法吊住一条命。但今日直到她躺在了血泊里,裴真意都没察觉到她的一丝抵抗。

  这人便是这般险恶,即便是决意想要死,都要欺瞒住旁人,刻意恶心裴真意一次。

  若是她魂尚有知,看见裴真意的双手沾满了她的血,或许心下还要感到得逞的愉悦。

  裴真意心底浮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悔恨与反感,一时眼底也渐渐清明。

  她本便是罪该万死的,而自己不过是冲动了些,深究到底,又有何错。

  而回过神来时,沉蔻已经带着她回到了房里。

  “快把东西都带上,不论如何我们先离开此地。”沉蔻正将二人所换下、沾染了血渍的衣物团成团,一边行止匆匆地打包着两人行李。

  如今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诚然上计不过是先行离开。裴真意面色回复了镇定,点点头将那带血的银簪收入了锦盒,又将所有物件一个不剩地塞入了马袋与包袱中,随后便推开了门,拉着沉蔻向记忆中的马厩方向去。

  天色已经很暗,远处星火一般点点闪烁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将无星无月的阴沉夜空衬得更加昏暗。

  是家仆开始点灯了。裴真意看着远处聚散离合的光点,感到了几分不妙。

  元临鹊纵使与裴真意接触并不多,但她的脾气,裴真意总归是知道一二。

  极端的自私,除却自己与元临雁,这整个世间便再没有什么能如得了她的眼。那自私说到底,其实甚至都可以称作自恋。

  而这样的天性使然,她平日里纵使冷淡少言,骨子里的脾性却也是全然在元临雁之上的暴戾阴狠。

  若是在此地被她给捉住,一切便都绝不会再是同元临雁来往那般简单。

  夜色昏黑,或许是因为偏远,一干家仆还并未来得及为通往马厩的路点灯。于是裴真意便正趁了这样的昏黑,牵着沉蔻快步朝西走。

  这第二次的亲临川息,离开的方式也依旧是逃。裴真意心下有些讽意,面色却已经全然回复了往常的沉冷。

  不能出错,一定不能出错。若是出错了,也一定要让她逃出去。

  裴真意朝沉蔻投去一瞥,便见到对方艳绝而妖冶的面庞上正浮着十分的严肃与紧张。

  这是种什么样的神情裴真意何曾见过向来神情迷离如烟水的沉蔻露出这般表情,一时呼吸都滞了滞,心下歉意翻涌。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裴真意便一眼看见了马厩里并排拴着的两匹骃马。她抽出一旁靠放着的斩草刀,劈手便斩断了拴马的绳结,牵马出房后一气举起沉蔻,将她抱上马去。

  “跟着我,千万跟紧。”裴真意说着,便也翻身上了马。

  夜很黑,远处闪动的灯火星点仿佛加快了速度,聚散间依稀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不要是现在,不是现在。裴真意想着,不语间举平了右臂,为身后的沉蔻指着方向。

  元家的两个孪生子几乎是从不分开的,而裴真意从元临雁最初不断朝主院看、到了小楼里后不断掀帘朝外窥视的动作里,也能够隐约猜到或许这一趟的会面,元临雁并没有告诉元临鹊。

  那么过了这样久,元临鹊一定已经开始寻找她姐姐了。

  裴真意沉着气,凭着记忆寻到了许多年前她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同沉蔻猛地甩过了那看门童,一气疾行离开了元府偏门。

  只要离开这里、今夜离开川息,一切就有了再度转圜的余地。

  元临鹊既要去收拾元临雁的尸首,又要分心来追赶她们,便一定会力有不逮。裴真意想着,捏紧了挂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锦囊璎珞,握住了那锦囊中的玉章。

  待她出了这川息,便不论如何也要拼尽全力,一气将这个腐烂腥臭的川息元府连根拔除。

  夜色昏黑,不见星月。

  云层浓厚间偶有大风经临,一阵呼啸后又归于死寂。

  两人为避人耳目,走走停停绕过了许多小巷人家,一时已过去了许久,却还连元府街都未出。

  远处开始打更,梆子声划破了略显喧嚣的夏夜,隐约的高亢震响过后,嗡鸣余音与四下归家闲聊的嘈杂人声混作一处,一声未平,一声又起。

  更夫“防贼防盗闭门关窗”的口号声断断续续、不绝于耳,裴真意静听了几秒,轻声道“亥时了。”

  亥时了,两人已经在这元府街上徘徊了一个时辰有余,不论是驾马匆匆而过的元家护卫还是巡街官兵,两人但凡远远瞥见一角便下意识躲藏。

  只要离开了这元府街,二人便可策马疾行,不日便可彻底离开川息、脱出元临鹊的手底。但说要离开元府街,又谈何容易

  直到又过了一个时辰有余,街头的平民都一一散去归家,裴真意才看见了元府街的街门。

  高华楼宇都渐渐归于沉寂,眼前开阔一片。疾行之间,裴真意朝后瞥去一眼。

  沉蔻也注意到了天边的异常,一时策马飞奔间频频回首。她按了按飞扬的鬓发,单手执着缰绳回眸朝裴真意扬声问道“真意,几更了破晓了吗”

  远方显出了霞光的赤色,由最初的一线渐渐放芒,像是破晓时的一道天光,将无星无月的夜空都燃亮,绚烂光华一时渐渐攀升,有占据半方高空之势。

  “这个点,绝非破晓。”裴真意摇了摇头,目光沉而似冰。

  即便是破晓,身后那点点红霞攀升之处,也是并非在东。

  那是天之西方,日落的方向。

  二人沉默着继续向前疾行了片刻,到了一处矮亭后,两人停下略作休息。

  滚滚的马蹄声忽然从前方传来,远处奔来了一队规模颇大的兵士,皆面色沉肃,朝川息城中元府街方向奔去。

  沉蔻心下一惊,下意识便认为那是元临鹊调来追捕的军队,于是伸手便要拉住裴真意躲藏。

  但裴真意仍只是仰着脸,朝着西方的红霞眺望。

  她按住了沉蔻拉她的动作,摇了摇头,目光紧紧粘在了天边越发盛大的霞光上。

  眼前的远方一片猩红,像是鲜血在喷涌飞溅,赩光大盛间霞色张牙舞爪。

  一时忽起大风,从西骤涌而来。那猩红的霞光似乎又盛了些,温热的风里夹杂了隐约零星的飞絮,但裴真意定睛辨认后,却发觉那飞絮的颜色是焦黑昏暗。

  是火炭灰。

  28.意遐远

  川息城中一度最为令人称奇惊叹的建筑, 便是元府西苑里的藏书楼。

  那楼高得十余丈,入目恢弘间鸟革翚飞、檐角张扬。旧时所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莫过如是。

  在这无人不知的藏书楼中, 有将近一半的空间皆是用于藏画。或成册或成卷,浩繁如海。

  而在那深处的一方天地之内, 若是细看悬于室中的卷卷山水人物, 便能在各处隐秘线条之后找到一方朱红章印。

  皆为一人之名, 尽数一人之迹。朱砂的丹色之下,奚绰二字都像是被抹去了一般的模糊, 皆是元临雁无数个日夜里对画自语时指尖相触留下的不散痕迹。

  若说见字如面, 那这画中必然也藏了许多早已涣散不复的往日真心。

  只是这真心, 再无人有缘体会。

  血色的手印蜿蜒在墙边, 抻拉出一条长长的印记。那印记从远远的方向伸来, 牵连着幽微的亡魂之地。

  元临雁扶着墙,抱着怀中仍在昏睡的胞妹, 眷恋的视线流连在那满墙满室的丹青画卷之上。

  她喃喃地念出两个名字后, 眼神中的眷恋最终为无尽的空虚所代替。窗外风啸云疾, 无星无月,窗内寂静无声, 灯火如豆。

  随着面颊上最后一点血色都散尽, 元临雁的目光中燃起回光返照般的星火。她紧紧抱住了怀中一动不动的元临鹊, 将手边沾染了血色的油灯泼翻。

  这人间肮脏又恶心, 腐烂的川息早已根脉朽尽, 无根之魂终究居无定所。

  宿命与偏执都在这一刻淡了下来,不再在心头徘徊不散。元临雁眼前的猩红颜色渐渐扩散,舔舐向这一切她曾经无法割舍、又不会珍惜的宝藏,又一点点向上攀升,吞噬尽眼前的一切。

  今日过后,此楼、此地,此人、此情,都将永不复存在。

  不论是我、是她,还是塑造了所有人的前尘往事。

  元临雁从怀中窸窣着摸索出一本旧而卷了边的小册,借着最后一丝气力,抛入了炙热浮浪的滚滚火海之中。

  红尘恶而疾苦,惟愿再无来世。

  “川息元府二位大人,在笃初楼内自焚了”

  “何时缘何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昨日里二更方过,天都被那火光照得开了亮,大火到现在还未灭那里头的画卷书册,全都成了灰了”

  “原来今日里飘着的细灰,便是这东西”

  “可怜可叹,可悲可泣元家那样的大善人,怎么说便是自焚我看是另有隐情才是”

  “”

  晨间街市上嘈杂纷纷,裴真意目光略空,有些茫然地坐在茶楼一角无人的桌畔。

  元临雁自焚

  可那怎么可能。她同沉蔻离开时,她分明是没了气儿的。便算是还有一口气,笃初楼离那偏院还有那样一段距离,她挂着满身血渍,是如何走到了那楼中,将楼锁严、又亲手放了火

  除非是她力能回天,否则这便几乎是无稽之谈。

  裴真意想不明白,她方才做好了一切同元临鹊死争到底的准备,但到了这一刻,一切却仿佛还没有开始,就戛然间结束。

  都死了,大火烧了一夜,灰都不剩。

  “真意,真意”

  耳边传来沉蔻迷离柔软的声音,近在咫尺。

  “在想什么”她指尖弹了弹裴真意幕纱一角,纵使看不清表情,裴真意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眼波里的烟水风情。

  “在想,”裴真意开了个头,好半晌过去却没了后音,只摇了摇头,“无事。”

  沉蔻在幕离内斜斜翻了个白眼,语调攀染了几分倦懒“什么无事。你有话便不能直说么闷在心里,不说我也猜得到。”

  裴真意闻言总算是微微弯了弯眼梢,垂下眼睫轻声道“那么我们无所不知的神明大人,你猜到什么了”

  沉蔻轻哼了一声,从幕纱之中伸出的一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勒着杯沿。

  “要我说,你便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今她俩死都死了,既遂了我们心愿、算得是为你师父报了仇,又杜绝了后患。”

  “我看那元霈便是真心找死。看她那平日里咳血的模样,或许本便是个要死的命,才刻意找了你来最后恶心你一次。如今大局已定,死人哪里还会说话”沉蔻说得有声有色头头是道“她又是家里独苗,再没有了根脉旁支,便是谁要查到、再找我们报个仇都是天方夜谭。”

  裴真意闻言如此却也并不附和,一时仍旧是若有所思,沉默片刻。

  好半晌过去,店家端着菜碟儿都送上桌时,裴真意透过碟里袅袅的烟雾,才缓缓开了口。

  “所言不差,元霈元霏于你我,诚然是再构不成威胁。”

  元家一脉单传已久,唯独到了这一代生出了一对孪生子。但无论如何说到底,自许多年前那场裴真意并不了解的元府血案过后,元家便当真是只剩下了这双孪生子作独苗。

  而这独苗断后,川息便再也没有元家。

  这样一个“自焚而亡”的元家,诚然是没有了机会构成半点威胁。

  但一切却还并没有结束啊。裴真意垂下眼睫,心下泛起挣扎与驱不散的怀疑,再开口时语调里都染了些凉薄“但我的好师姐,她恐怕还有许多话要同我说。”

  沉蔻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是一声问询。

  “这整个师门之中,只有我们三个师姐妹。而其中与师父最为相似的,师门里谁都知道,那从来不是我,而是大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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