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裴真意说着,心下原本泛起的涟漪都最终归于静止。

  大师姐江心亭不论样貌性情,样样都与师父最为相似,除却一点她从不踏出落云山半步。

  而除此之外,二人便都是一般无二的温和内敛,性情良善。

  大师姐是她人生中除却师父最最敬畏之人,这一点不容置疑。

  如此,若是元临雁当真有心去查去寻,又怎么可能会将自己认错为同师父最相近的一个弟子

  “或许因为在元霈找到师姐之前,有了我的出现。”

  “年幼时我也与师父算得上相似,虽不如大师姐那般肖形肖骨,但到底是师承一脉,言行举止便无论如何都是相近的。”

  “或许那时候元霈见了我,便再顾不上找寻旁人了。”

  “于是我便想,那个将我推给元霈的人,是不是二师姐”裴真意说着,语调里沾染了些嘲讽般的笑意。

  “如今我才知道,这个世间,当真没有什么是我真正了解的。不论师父也好、师姐也好,她们都有着自己的轨迹与人生。”

  裴真意笑了笑,声音无端让沉蔻握紧了手中杯盏。

  “而我从来与她们的故事无关,却要做她们的牺牲品。”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令二师姐要将我推出去,丢在川息、丢在那师父客亡了的地方”

  “如今我会想,二师姐她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想让我死”

  这话诚然有些过了火、沾染了七分情绪,但若要追根溯源,这便从来都是裴真意自幼的心结。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未曾参与,却被缚入了那腐朽的绳结之中,紧不可脱。

  一声冷笑过后,裴真意言语间的音调已经不再轻松,而是沾染了十足的谑讽。

  或许二师姐只是为了保护大师姐,又或者二师姐当真只是无心之失。但这一切的结局已经至此,二师姐分明知道那样多的真相,却从未同她提起过。

  她护住了大师姐,却将全然不知真相的、年幼的自己推下了深渊。

  这便真是可笑了。裴真意眸底黯淡而失了光,心底五味横陈,茫然迷惘。

  若是二师姐此刻在自己面前,她当真想要问上一问。

  若是自己没能死里逃生、从川息走出,若是自己的命运同师父一般无二,客亡在了这深不见底的泥潭之中,她会不会感到哪怕一点的内疚

  这些年里,她又有没有感到过惭愧

  阴云渐生,夏风微温。两人早已经离开了酒家,正沿着少人的街巷牵马徒行。

  沉蔻沉默着听她说了许多,从她对一切的怀疑听到最终的谑讽,心下不由也渐渐生出纠缠又不可散的藤蔓。那藤蔓向上弯绕着,最终爬满了她心间。

  “裴真意。”

  许久沉默过后,她终于开口轻轻叫了一声。

  “嗯。”

  裴真意垂着眸回应。

  “这终归都是故事,是前尘,沉浮而亡的也终归并非你我。”

  “如今不论如何,师仇算得已报,剩下的便不过是些糟乱又不得解的旧事纠葛。”沉蔻的声音在晨间阴霾的风中显得清而飘摇,纵使声调未扬,入耳仍旧缠绵不散。

  “来路还远,旧事已过。你说你不了解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但从今往后,我却可以唯独对你一个人毫无保留。”沉蔻语调里的迷蒙感一时尽散,此刻是全然十足的清浅严肃。

  或许是因为足够信任,又或许是因为那无可动摇的喜欢,沉蔻此刻只恨不能将自己的真心都剖出,递给裴真意看。

  “并非所有人都是不可信,也并非所有人都将你排在轨迹之外。”她说着,握住了裴真意的手“不论从今往后里还有多少方跨不过的泥潭,总之我都会用尽一切办我顾不上旁人,也不在乎自己,我只要渡你一人。”

  沉蔻的声音带了些急切,仿佛是急切地想要将裴真意的顾虑与心结都吹散。

  裴真意回握住她的手,依稀间想到了过去的那么多时日里,这块无瑕之玉无时不刻在自己耳边重复着的那句话。

  她说我不会教任何人欺辱了你。

  诚然是许许多多遍了。似乎每每裴真意迷茫无措时,沉蔻潋滟的眸光都能投向她心底。

  渐渐地,裴真意也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心意。

  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

  如此不论如何,前尘过往便早已过去,来日纵使遐远无定,也仍旧无需挂心。

  得一人,便是得了整个人间里的生趣。

  裴真意想着,原本的郁结早已是云开雨霁。

  不论如何,她心口都还有这样一块无瑕玉。

  “哪里便是要你来渡我了。”她笑着,指尖挠了挠沉蔻手心“你看你同猫儿比都要算得轻,柔软又娇气,说好了是我要护着你。”

  沉蔻听她语带调笑,一时不由得也弯起了唇角“我柔软又娇气,那你便是软弱又爱哭了。”

  说着,她捏住了裴真意挠她手心的指尖,揶揄道“便说说这些日子里,你同我哭了几次”

  裴真意面不改色,矢口否认道“自然是一次也无。”

  “是么、当真”沉蔻窸窸窣窣自心口怀中拈出一张帕子,抖开了递进裴真意的幕离底“便看看这上边,都是谁的泪痕。”

  “不知。”

  沉蔻笑了,清浅语声一时融入初夏的低风里。

  一时晨间未过,夏日将雨。

  29.鹣鲽缱绻

  “其实我都知道的, 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

  夜色迷蒙时,裴真意忽然在寂静之中开口说道“若我是她,我也会牺牲一切去护住大师姐。”

  “哪怕牺牲的,是我这个小师妹。”

  说完, 她窸窣动了动。黑暗之中,沉蔻仿佛察觉到她朝自己靠了靠, 一时鼻尖都萦绕了一股浅浅墨香。

  沉蔻弯了弯眼梢, 轻轻“嗯”了一声, 缓缓朝前伸出手去,直到依稀碰到裴真意指尖时, 才停下闭上了眼睛。

  夜色沉浓, 星月无光。两人歇在距川息一水之隔的小镇边落脚, 距元临雁身死早已过去了好几日。裴真意的冲动期早已经过去, 待到一切沉淀下来后, 她看着身边的沉蔻,也终于开始意识到这一切其实都并没有什么。

  谁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轨迹, 她也不例外。纵使是一度被人当做一颗棋般抛来接去, 到了如今, 她却也仍旧算得是安安全全地长大、不再能被谁轻易指使。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师父早已安息, 元家也已然覆灭, 只有生者尚在生海之中沉浮。

  不论师姐还是自己, 也都只是这样而已。而既总归是沉浮, 便不如让自己宽心一些。

  想着, 她动了动指尖,扣住沉蔻微凉而光滑的手。

  沉蔻闭着眼“哎”了一声,问道“亥时了,你还不睡,却捏我做什么”

  “才亥时呢。”裴真意说着便睁开了眼,打量着眼前昏暗中几乎只有一个轮廓的沉蔻,指尖轻轻挠了挠沉蔻手心“平日里这个时候,我都还点着灯呢。”

  沉蔻听她这样说,一时也睁开了眼,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却又谁也不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的影子。

  “说来如今也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见你去采风,待过些日子到了光晤湖,也应当是五月莲花始绽的季节。”沉蔻说着,纤长眼睫在昏暗中扇了扇,思考几秒后续道“那时莲子未成熟,我能做些什么呢”

  她认真思索了起来,一时便没了声音。

  “不是爱吃鱼么便买些钓竿,你钓上来什么,我们便吃什么。”裴真意轻声说着,语调在寂静的夜里并不比风更重,吐息也细微无声。

  “所言极是”沉蔻闻言来了兴致,手肘撑着床面微微坐了起来“或许还能去莲田里挖些莲藕来,炖汤或者是凉拌还能烧着吃”

  沉蔻边说边扳着手指,数道“还能去挖些野菜来,什么竹笋蕨菜都好吃。”

  裴真意笑了“你便是这般事情来劲儿,谈及吃食便开心。”

  沉蔻半坐着摇了摇头,笑道“所言差矣,那可不止。”

  说完,她借着极为细微的夜色,朝裴真意的方向倾身而去,吐息拂洒在她咫尺之前“总归还是谈及你最开心。”

  说着,她又朝下靠了几分,本意只是想要趴进裴真意怀里,却不想眼下光色过昏,这一个俯身便让两人鼻尖碰了个正着。

  温润微凉的触感彼此交换,寂静夜中一时万籁俱寂,只剩下了交织缠绵的微弱呼吸。

  裴真意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却只是一瞬,又安静了下来。

  “嗯。”好半晌过去,她只是应了一声。

  视觉被昏黑的夜色阻碍,一时其余感官便无限放大。在这样的昏黑之中,她似乎能清晰地嗅到沉蔻身上的那缕浅淡的沉水香味,也能感到她微凉的吐息就缠绕在自己鼻尖。

  更加不可忽略的,是自己腰身之上沉蔻的双腿,正带了些力道地夹着,一缕微凉而温软的气息正隔着轻衫,袅袅渡来。

  美好而最无瑕的所喜所爱之人近在眼前,此间夜已入巳,万物迷离,裴真意清晰地感到自己心间怦然鸣动了起来。

  喜欢吗她看着黑暗之中看不清的轮廓,心下是一片由来已久的自在安定。

  喜欢啊。

  念及此,裴真意弯了弯眉眼,眸底闪过温而粼粼的光。

  她微微撑起了身子,连带着将身上的沉蔻也抱了起来,两人在昏暗之中相对而坐,无限接近。

  “沉蔻。”裴真意极轻地唤了一声,所用不过是气音,却在寂静的夜里万分明显。

  这似乎是裴真意第一次去叫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名字里夹带的全部甜蜜。

  她的名字、她的姓氏、她的全部,都是我的。

  想着,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双手支在了沉蔻腿侧,向她靠去。

  “哎。”沉蔻是头一次听她用这般缠绵的声音唤自己名字,一时便眉眼弯弯,音调飘摇地应了一声。

  这一声应答无端摄人魂魄、勾人心弦。裴真意能感到两人的距离已经足够接近,似乎只需要再向前靠一些,就能够触碰到沉蔻殷红而微凉的唇。

  如何不神思摇曳,如何不魂飞天外。

  或许是夜色昏黑带来的掩饰足够安全,又或许是此间心意相接已经足够交融,裴真意放开了平日里全部的矜持克己,心下怦然间微微阖了半扇眼帘,一丝丝地寻找面前吐息的源处,向那光明靠近。仿佛是本能,又仿佛是天意。

  这样的接近太过缓慢,沉蔻早已有所察觉。她唇角攀染了十足笑意,指尖绕着身前裴真意的衣摆,一圈又一圈地等待。

  直到亲密相接的那一刻,裴真意才感到了此间一切的真实。像是始终追逐着的、缥缈如光的那只袖蝶终于停下了无止境的翻飞,终于停落在了她指尖,绚烂的侧翼就在她眼前开合翕张。

  在这样的昏暗夜色之中,这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光。

  心间的怦动越发急不可耐,她撑在沉蔻腿侧的手探寻着摸索,很快找到了沉蔻的指尖,一时十指交缠,紧握不放。

  沉蔻察觉到了裴真意的这份冲动,一时也毫不掩饰地微微扬起了腰身,朝裴真意身上贴去。

  裴真意要牵手,她便将手递上去,将十指都分开任她纠缠。裴真意要搂她,她便朝她严丝合缝地靠近,脊背都放软下来任凭揉按。

  一切听凭她意,予取予求。

  这份喜欢的心意分明全新而多待探索,但对于沉蔻而言,却像是由来已久。

  说是依恋也好,说是痴迷也罢,如今不论是容貌、是声音,是风姿还是灵魂,只要是裴真意所拥有的一切,她早就为之沦陷而不可脱。

  她所爱慕之人,是世间难寻的珍宝。

  她经行过尸骨遍野的泥犁之地,也曾在晦暗无比的腥湿岸边徘徊,但到了头,她却仍旧是那般清雅仙绝,不染尘埃。

  出淤不染,通直无双。柔而非弱,纤且挺拔。

  这样的存在便像是迷蒙红尘之中的一束明光,那明光落入了沉蔻手心,让她为之喟叹。

  这便是再无可动摇、不可抗拒的喜欢。

  想着,沉蔻更加难舍难分地勾住了裴真意的脖颈,将她带倒了下来,齿尖轻轻咬住了裴真意下唇。

  受血脉里最为天然的野性指使,沉蔻下意识而很轻易地接受了裴真意的一切触碰。

  反倒是裴真意,在被沉蔻带着、压在了沉蔻身上后,却出现了一丝的清醒。

  在做什么

  她看着眼前看不清的人面,听着沉蔻似有若无的紊乱吐息声,一时微微愣怔。

  到底是有着踏不过的心结,那心结一度让她连稍显裸露的密戏图都不可观摩,更遑论在这样目不能视的昏暗之中,耳边传来了旧日依稀的摩挲声。

  裴真意心下一面觉得万分对不起沉蔻,一面却又感到了庞然而无可抗拒的心间狂澜,一时便讷讷地停住了动作,眨了眨眼。

  那一滴温热的泪落入了沉蔻睁着的眼中,又很快从沉蔻的眼角滑落,没入鬓间。

  “怎么了”沉蔻没料到她居然能在这种时候流泪,一时心下也并不知道究竟哪里是否有了差池,便语调里夹杂了几分急切“裴真意,不要哭啊。”

  她这声音分明已经攀染了七分情潮,比往日里还要多了几分妖冶。

  裴真意强忍着那不知何处袭来的颤栗感,伸手搂住了她,不再同她交换那个漫长的吻。

  “无事对不起。”她抬手勾去了那一点零星的泪,在沉蔻颈间吸了吸气。

  这一点沾染了隐约哭腔的语调让沉蔻感到措手不及,但静默片刻后,她很快想起了什么。

  “我去点灯。”

  说着,她便捏了捏裴真意的肩,伸长了纤细的腿,凭着记忆两步迈到了灯台边,窸窸窣窣了好半晌,将那一丝如豆的灯火点亮。

  微光升起的那一刹那,她看见裴真意正坐在床沿,衣衫半褪间垂着眼睫,神态好不可怜。

  这模样,平日可是谁都没有见过。沉蔻一时捂住了心口,睁大了眼睛,心间泛起了更加无可抑制的情潮。

  须臾沉默间灯芯微微噼剥,裴真意适应了这光线,也调整好了心间神思,一时再抬眸时,看向沉蔻的目光便是全胜往常的迷离。

  是了,不论如何,那心结解与不解都再不作数。只有眼前之人、眼前无瑕而至柔的莹莹之玉不可辜负。

  一时微光流淌,夜色伊始。

  30.鱼水浮欢

  五月观荷, 夏意正浓。

  光晤湖位于朝中之南、懋陵之东,分为流泽与雾泽两大泽,泽中之水如泾渭分明,一清一浊, 一高一低。

  雾泽浑浊而多莲,莲田之下游鱼穿行, 莲田之上飞鸟巡回, 夏风习习, 温而不炙。泛舟其上,白昼可见于莲叶之隙中水天一色, 暮时能观莲瓣重重下星月沉水, 其间雾意缥缈, 绝景无双。

  的确是朝中再难得的佳境。裴真意只是看了一眼, 便立刻租下了雾泽边的小院, 同沉蔻住进了那院中小楼。

  此间晨时方临一场骤雨,眼下雾色正浓, 从远处迷蒙难见的莲湖之中袅袅蒸腾而起, 由最初的一线缓缓涌散又闭合, 最终遮天蔽日。

  “果然是雾泽啊。”沉蔻站在小楼窗边,朝窗外一片朦胧看去“这雾, 可真大呢。”

  “嗯。”裴真意抬眸看她一眼, 朝她招招手“来。”

  沉蔻毫不犹疑, 立刻便朝她走了过去, 双手撑在案上倾身朝她看去。

  裴真意并不说话, 只将手中的笔朝纸面上点了点,示意她看。

  沉蔻低下视线,便看见了那桌面纸上用细墨勾勒的简单线条。

  那线条虽简单,却令人能够一眼看出物形轮廓,不过是浅浅几笔,却能令人看出墨落之处皆为袅娜,入眼满目风情绝伦。

  这正是摹物临神,但沉蔻到底对画功画道并不了解,一时便眨着纤长眼睫盯了好半天,才拄着下颌绵绵问了句“裴真意,这是什么”

  裴真意笑而不语,只满眼里都是细碎笑意,盯着她看了半晌后牵着她衣袖,将她从书桌那一头拉到了这一边,按在了自己腿上。

  两人早已共处了好些日子,而此间雾泽楼畔偌大一块地方又再无他人,裴真意便也稍稍有了些任性,虽面上仍旧同平日里一般清浅少言,但举止也多少带了些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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