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她眉眼含了几分笑,将下颌轻轻放在了沉蔻肩头,越过她的身子拾起了笔,抬眸朝窗外一片大雾看去。

  她向来眼力算得好,沉蔻也是极佳,于是两人便都看见了那雾气弥漫之中的一株亭亭莲苞。而视线再浮开,便能看见依稀迷蒙之中的一片未开莲田。

  “明日应是晴天。”两人看了许久后,沉蔻忽然开了口 “这些日子里将雨未雨的,总算今日晨间下了下来。若是明日放了晴,裴真意,我们去做什么”

  “去卖画。”裴真意正将笔尖上过饱的墨压在碟沿上按落,一时并未抬眸,只贴在沉蔻背上,为避颤抖而声音极轻地按着气息应道“若是回来得早,便去湖上泛舟,好不好”

  沉蔻听着身后传来的清浅语声,一时脊背上紧贴着的柔软触感都让她神游天外,下意识将双腿同裴真意的贴近。

  素来久闻光晤湖大名,光是在前往光晤湖的旅途之中,裴真意便听拿着朝中地方志的沉蔻来来去去憧憬了无数回。

  大湖名为光晤,此名由来已久。

  在雨时,这样的名字并不显露端倪,整个湖面上都总是弥漫着依稀雾气。尤其是雾泽,往往雾气通天。

  但若是晴时,便才真正能显出名中所赋的光晤之境。

  白昼时水波折光,将四垂天上通天接水的明明光束都攀折入湖,映着粼粼翻涌的水面,入眼满目通明剔透,天光迷心,是谓八方光来,相晤于此。

  而若是夜中,自然也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境,月华清辉交织着熠熠星芒于湖中会晤、与水光交融,一时自当是水天无别。

  这些景象在那志中被夸写得天花乱坠,句句皆是辞藻浮华,引得沉蔻憧憬向往了许久。只是十分不巧,自两人亲临懋陵那一日起,到今日晨间都始终是将雨未雨的阴霾天。

  眼看着将要放晴,最为期盼的自然也还是沉蔻。于是眼下甫一听闻裴真意说要趁晴夜去湖中泛舟,她便立刻应了下来“自然是极好了。”

  她心下已然是绚烂一片,恨不能此刻便回身抱住裴真意,但她到底碍于裴真意此刻正在作画不便乱动,便只是捺着声音应答。

  她心里胡思乱想一阵,视线也随着漂移不定的心绪四下游移,直到好半晌后才低垂下去,落在了眼下的画卷上。

  那细墨勾就的画面已经渐渐归于丰满,不再是最初的几道线条。

  裴真意纤细白皙的手指执着笔,笔底流水行云,满纸夏意弥望。

  眼前是一片墨色勾就、雾气弥漫的莲花湖,墨走浓淡、笔起高低间,那样的雾气里缀入了点点莲苞与片片莲叶,分明皆是沉浓墨色,却能无端让人在某个错开视线的瞬间,感到那莲苞是饱满而绯红,耀目夺神。

  沉蔻并不懂画道,此刻却只觉得眼前这画中意境已经无端侵入了人心,令人一眼之后便如亲面浓雾、如身临莲田。

  沉蔻素来知道裴真意天赋何在,也知道于画之一道她十分精通,是吃了祖师爷赏的饭。但归根到底,沉蔻此前却极少这样仔细端详过她的画,于是如今被裴真意抱在了怀里看着她一笔笔勾勒,一时便感到万分新鲜。

  “明日你要去卖哪幅画”她静静看了会儿裴真意的指尖,伸手轻轻挠了挠身下裴真意膝头,问道“能得多少”

  “昨日里画的那卷,并前日那卷。”裴真意将绕在沉蔻腰间的手松了开,按住她在自己膝头作乱的手,稳着气息答道“到时是竞价拍卖,能有多少如今不得而知。”

  “竞价啊。”沉蔻想起了初识时候的那次竞拍,那时她半点也没注意价钱,只记得最后裴真意取来了一只绣工繁复的小钱囊,那里头沉甸甸,鼓鼓囊囊。

  想也是很多的,裴真意应当是有许多钱,不然也决计禁不住她这样大手大脚胡乱败家。

  胡思乱想间,她又问道“这幅不卖么我瞧着也是很好看的。”

  说着,她指尖轻轻在那画上点了一下,在那未干的墨迹之上留下一道印记。

  裴真意也并不在意,只将沉蔻的手握了起来,替她擦去指尖上那一点墨色。

  “不卖,这幅画儿是我抱着你画来玩的。”她语调里含了点笑意“若是当真要好好作画,哪里会抱着你。”

  “抱着我便很碍事么。”沉蔻有些不乐意,靠在裴真意怀里的身子扭了扭,回头去望她。

  “不碍事。”裴真意笑了,将下颌搁在她肩头蹭了蹭,放下笔双手抱住了她。

  “只是祖宗画道,从来如此。张琴奏乐前尚要沐浴焚香、用斋遵律,作画亦是如此。只不过此番我游方在外有诸多限制,所行所为之上很多都无法做到,于是万法也只好求于心,但求一切行止问心无愧,便是敬畏之心。”

  沉蔻似懂非懂地挑了挑眉,视线在眼前画卷之上游移。

  裴真意抱着她,视线又朝窗外雾泽落去。无言间雾气浮涌,微雨湿窗,湖边的夏日清凉而幽静,有裴真意所向往的一切。

  她看了会儿那在雾气之中越发不清晰的莲苞,静默间执起另一支笔,蘸了些微朱砂颜色,轻轻点入了那一片墨意深浅的画中。

  是一尾赤鲤,如那日初见一般的翼似轻纱、尾如焰火,朱砂的色彩在一片玄墨中化开,像是一滴血在缥缈的雾气中凝结,深沉赤色摇曳沉浮,为浓雾所缭绕,却永远不会为那朦胧所化去。

  这其实从来便不是什么画来玩玩,抱着她也绝不是因为懒散随心。

  眼前之人是世间无双的无瑕宝物,而与她初会时的那一瞬、并上往后同行的千千万万眼,都早已自成画卷,精描细摹入了最深的心间。

  自此念念不忘,唯有将相思寄于怀抱,又流入笔底。

  第二日雾泽之上沉浓散去,只剩下了莲田之中的那一缕稀薄水烟。

  天方初晴,窗外鸟鸣啁啾。

  “我去先把舟系好,”沉蔻说着,掸了掸衣襟从床边站了起来,单手理了理头发,另一手则拿起了房中门后放着的一包钓竿,“然后把东西先放上。”

  她行止间虽风姿依旧,却还是带了些可见的雷厉风行。裴真意此刻还有些睡眼迷蒙,见她当真是兴头十足,不由得好笑。

  “这才是一大早,你便要将晚上的舟系好了”她说着,也撑着床面坐了起来,看着身上挂了一干物什、手中还端了一盏茶水欲要推门的沉蔻“若是归来晚呢若是晚间落雨了呢”

  沉蔻听她这样说,一时又有些为难,推门的动作微微缓了缓“那”

  裴真意见她的模样当真是迷茫可爱得紧,一时难免也笑了出来。她起身也为自己倒了杯水,冲沉蔻笑道“罢了罢了,不过是随口一问。”

  “若是归来晚,便自可彻夜泛舟,直至尽兴天明。”

  “若是晚间落雨,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总归是夏夜,迷蒙雾雨也是温热,应当更有一番意趣。”

  裴真意说着,拿过了她肩头挂着的一包钓竿,揽着她走出了门去“你想做什么,便做就是。”

  “不论如何,我都陪你。”

  31.莲生并蒂

  懋陵镇上人来人往, 市集之中嘈杂鼎沸。

  裴真意将马交给典当铺的伙计,回身虚虚地护住了沉蔻,两人微微错开了一步,一道朝那门厅宽阔的铺内走去。

  “裴大人大驾光临, 当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典当铺的掌柜迎了出来,拱手道“裴大人, 久仰久仰。”

  纵使天气炎热, 裴真意也仍旧戴着幕离, 只不过是将幕纱换得轻薄了些,一时便隔着一层浅青色的纱幕, 拱手回了个礼。

  沉蔻也跟着她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两人便由那掌柜领着, 一路上了二层高席。

  “竞价是未时开始, 只有裴大人您一人佳作。”那掌柜站得离裴真意有五步远, 小心翼翼的样子令沉蔻看了直想笑。

  这样想着,她便也笑出来了, 一时幽幽微微的笑声漫过了轻纱, 缠绕在耳旁。

  这迷蒙的浅笑声一出, 便令在场之人皆愣了愣。

  最先回过神的是裴真意,到底是朝夕相处了许久, 这声音纵使飘摇惑人, 她也算得习惯。

  但对旁人而言, 这声音便是染了十足勾魂摄魄的意味, 迷离妖冶, 绝非人间能得。

  一旁几个伙计没来由胳膊上泛起一层鸡皮,心神都被攫去了天外,险些没能站稳。

  “莫笑了。”裴真意发了声,隔着几层轻纱朝沉蔻投去了一瞥。

  “好嘛。”沉蔻声音极轻地应了一句,此间语调仅能两人闻见“你看他们那样怕你,也不晓得你究竟是落得了怎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名声。”

  裴真意笑了笑“我本便是不近人情。”

  沉蔻不在意地嗤了一声,笑垂下眸去。

  待到那掌柜带着步下发飘的几个伙计离开后,她才朝裴真意靠了过去,伸出指尖挑了挑她下颌。

  “不近人情,却倒是近我。”沉蔻说着,潋滟眼底里却又带了些绯色,将裴真意看得愣了愣“说说你可是不是假正经”

  裴真意伸手捂住了她眼睛,语调清淡道“不是。”

  沉蔻在她手底下发出几声笑,微凉的鼻尖蹭了蹭她手心“好好,不是便不是。”

  两人絮絮低语了一阵,未时钟声很快敲响。

  典当铺消息灵通,一早便放出了裴真意临了懋陵的消息,于是此间买家算得是接踵而至,皆自八方前来。

  沉蔻伸手轻轻拨了拨二层楼阁栏畔的纱帘,一时将那纱帘之下坠着的小银铃带得叮啷作响。

  随着这样的响动,卖场之中的人群里也有好几个人都抬起了头,朝这纱幕暂开的一线之后窥视。

  沉蔻自那一线之中朝下投去一瞥,对那窥探的眼神并不在意,只回眸朝裴真意说“今日人有些多呢。”

  裴真意知道她并不同自己一般厌恶人群,一时便也随她去,只坐在她身后的扶椅上点头道“五日前便放了消息,此间不仅是本地买家,也有从八方赶来的收购者,今日旁的规矩没有,仅有价高者得四字。”

  “你倒是大胆,”沉蔻闻言松开指尖,将手中轻纱放了下去,引得那小银铃又是一阵撞响,“这样放出行踪,便不怕元霈变成什么孤魂野鬼,跑来抓你么”

  她声音刻意放得飘了些,仿佛是有意要吓唬裴真意,一时也倾身朝她凑了过去,声音便在她耳边幽幽微微。

  哪里想到裴真意根本不吃这一招,伸手便将她拉住按在了腿上,学她一般无二地压低了声音,语调同样是佯装出来的恶狠狠和阴恻恻。

  “那便正好,我也觉得她死一次还不够。”

  说着,裴真意微温的气息拂在沉蔻耳边,将她一缕发丝都轻轻吹起。

  有些痒,沉蔻笑着去拍她“好啊,你说下边那些人若是知道,大名鼎鼎的裴大人非要独辟一角设纱幕,居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调戏人,该当如何”

  她声音很轻,轻过了微风之下银铃的琮琮声音,就缭绕在裴真意耳边。

  裴真意抱着她的手轻轻在她腰间勾了勾,笑回道“那我便要说,是你这个妖精勾引了我。”

  说着,她眉眼都弯成了一泓月下泉,正将沉蔻的腰扣住了欲要前凑时,忽然听见身后门外传来一声轻叩。

  “裴大人,懋陵李家请见。”

  门外伙计的声音清晰传入,沉蔻微微愣了愣,动了动身子却并不是很想从裴真意身上下来。

  恰巧裴真意倒也当真并不想放手,一时便面色不改地朝外发声道“可有何事眼下我并不便见人。”

  说着,她朝沉蔻笑了笑,指尖拨了拨她肩下垂落的发梢。

  门外传来了几声低语,而后便是另一道声音。

  “我家主人愿出一斛上好明珠,换裴大人今日这两幅画。”

  顿了顿,那人又补了一句“我家主人不爱参与竞价,还望大人能考量考量。若是同意,奴这便将明珠奉上。”

  裴真意正勾着沉蔻细长的手指玩儿,闻言眼眸也未抬,语调里带了几分散漫。

  “这位李大人有所不知,我早便应允了这家典当铺的掌柜,一切买卖是要通了他手。”裴真意说着,将半张脸都埋入了沉蔻肩窝内,于是语调虽清冷如常,却不可避免带了些闷“况且若是定要找上我来买,我也只收真金白银,并不换珍玩明珠。”

  她闷闷地说着,轻轻嗅了嗅沉蔻颈间的沉水香味。

  但这分微闷入了门外几人的耳,一时便还以为是裴真意不乐意了,只好三言两语间客套几句作了罢,连门也未曾进,便又匆匆离开了二层。

  “假正经。”沉蔻听她一番说完,嗤笑了一声,从她身上站了起来。

  裴真意怀抱落了空,只好一手支在了椅扶手上,撑着下颌漫不经心道“这人不够地道,合该拒绝。”

  沉蔻笑应了一声后再度回到了栏边,复又掀起了纱帘一角,仍旧朝下看着。

  而裴真意则目不转睛,视线缠住了她纤细如剪的背影。

  竞价顺利,再无他事。

  裴真意接过了那掌柜递来的小钱囊,在手中掂了掂后眸光微转,问道“劳烦多问,此地可有卫家商行”

  那掌柜万没想到裴真意居然会同他主动搭话,一时立刻回道“有的有的。”

  说着,他朝身后招招手“两位有所不知,卫家商行在懋陵最繁华的犀角街上,那里小路千回百转,不如我这便支了人,引二位前去。”

  裴真意心下自然是并不大乐意的,但若是此番拒绝,以她好走小道、不爱问路的性子,或许当真又是要找上许久。

  在裴真意沉默的须臾之间,沉蔻伸手捏了捏她指尖,笑着代而答道“那便多谢掌柜,也劳烦这位伙计了。”

  说着,她便挠了挠裴真意手心,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随后半推半拽地将人带出了典当铺门。

  一时一行三人朝街外走去,伙计当先,沉蔻居中,裴真意一手牵着沉蔻,一手牵着马,便错开一步落在了后面。

  那伙计先前便听了沉蔻一笑,当时被摄去了半方魂,而后回过神来,当真便对这幕离掩映之下看不清容貌的陌生人产生了压过吸引的畏惧。

  这伙计儿时总听人说些志怪故事,于是此番便几乎要认定了,这女子是个牵魂夺魄的哪方妖精。

  越是这样想,那伙计便越是汗毛倒竖。

  好巧不巧沉蔻还就走在他身后,那款款的脚步声轻轻幽幽,一点一踱的节奏每踏一次,就能让他汗毛更竖一分,一时又想要回头看,又感到惊惶畏惧。

  在这样折磨人的吸引与威慑之下,那伙计步伐一快再快,直直同沉蔻落开了步远。

  “”沉蔻也察觉到了那伙计一直缩肩勾背步伐加速,便不由得纳闷地朝裴真意问道“裴真意,我是不是被讨厌了”

  她自己并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但对于裴真意而言,那伙计的反应纵使好笑却到底算得正常,一时便笑着摇了摇头。

  “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她说着,广袖之下拉着沉蔻的手轻轻摇了摇,语调虽清浅,却带了股彼此间才尝到味的微甜。

  “这分明是你自己所想。”沉蔻被她语调里裹挟的哄骗意味逗笑,一时指尖使力捏了捏裴真意的手,不再去看那越走越快的伙计。

  裴真意面色如常,待到两人继续走出很远、远离了方才喧嚣的人群之后,她才捏了捏沉蔻手心。

  沉蔻下意识朝她看去,便在一片轻纱迷蒙之中听见了裴真意的声音。

  “对了,这便是我所想。且我还要说一遍我喜欢你。”

  32.晴夜泛舟

  两人高高兴兴牵着手朝犀角街走, 再没人在意那个别别扭扭的小伙计。

  待到了卫家商行门前、与那伙计作别后,沉蔻才定睛打量起这商行气派錾花的大门来。

  她跟着裴真意一道进了那大门,看着裴真意递出去了一张叠成四方的小纸,问道“是要来买什么吗”

  裴真意摇了摇头“来寄些银钱送与师姐。”

  沉蔻不解道“你师姐待你这般无理, 你竟还要给她寄钱且按你先前所言,她不是这些年在达官派系之中混迹、在官家之中小有名声呢为何又会缺钱”

  裴真意摇摇头“不是她, 是大师姐。”

  沉蔻闻言恍然“哦”了一声, 过后又摇了摇头“我很少听你提起。”

19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涧中意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涧中意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