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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真意甫一回头,沉蔻就仰起了脸,两人一时对视间,裴真意清晰看见了沉蔻眼里缭绕的为难意味。

  跪的姿势还挺标准。

  “”裴真意无言地看了她片刻,沉蔻也没有再动。数秒过去,裴真意才妥协般地弯了腰,稳稳地扣住沉蔻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无间的亲密接触,裴真意将沉蔻抱起、双腿都离地后,才发觉她轻得离谱。

  常闻楚腰纤细可作掌上舞,裴真意心思微动,有意无意间便捻了捻怀中人的腰。

  倒是果真极细。

  多亏了这份轻盈,眼下多载了个人,马似乎倒也并不觉得吃力。

  马蹄一深一浅地踩踏在山间路上,裴真意把沉蔻圈在怀里,拉着缰绳,沿着开拓好的来路朝山谷林地之外走去。

  裴真意不愿颠磕到马袋里的碗碟瓶罐,于是马行的速度就很缓。

  而这样的缓慢之中,沉蔻终于也渐渐适应了起来。

  她说话不再需要试探着张口,而是立刻就能发声“你说你叫真意,那我以后便叫你真意可好”

  “不妥。”裴真意牵着缰绳,越过沉蔻的肩头看路,果断回绝“我名真意,姓氏为裴,你若执意要唤我,便同普通世人一样,叫我一声裴大人便好。”

  “嗤。”沉蔻笑了,她微微朝后仰了仰,于是一时冰如蛛丝的发就挨蹭在了裴真意脸颊上。

  “我又不是什么普通世人。”沉蔻忽然伸出手,扣住了裴真意握绳的手背。

  她身上的温度很凉,皮肤又滑如凝脂。这接触突如其来。裴真意一时没能及时反应,还以为是什么冰凉的水迹沾湿了她的手背。

  沉蔻没等她反应,抓着她的手继续说“你既知我来历不明,又不晓我分毫底细,如此初见乍逢的关系,你也肯像这样抱我在怀里、还要把我带出这博山涧中。”

  她顿了顿,尖而莹润的指尖敲了敲裴真意微温的手背“裴大人,你是不是效仿风流意,也对我一见倾心”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沉默片刻后很淡地笑了一声。

  疏风过林,万叶窸窣。一时马蹄踏草的声音都在风里模糊,只剩下眼前在草尖上跳跃斑驳的金芒光影。

  “如你所言,你亦不知我来历如何,也不晓我半点底细,”她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将沉蔻的话反问了回去,“不过萍水之缘,你倒也肯被我抱在怀里,也愿随我离开孕育你的博山涧中。”

  “你是否亦暗怀风月心,于我一见钟情”

  林风里衣袍翻浮,发丝飞扬。沉蔻微微侧着脸,一眼便看见了此间日光之下,身后人清绝面庞上浅浅的笑意。

  这是她化而为人时所见的第一眼人间。而这人是她所见人间里,从今伊始、到老为终里,最绝的绝色。

  “没错。”沉蔻这样想着,便也就这样说。她并不像裴真意那样心思迂回繁多,径直便承认道“你是我所见过,最令我无端倾心的人间。”

  话出口后,两人都不再有声音。

  沉蔻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其他一概无知无觉。她松开了扣着裴真意手背的指尖,微微向后倾倒,毫无防备又十分大方地直接靠在了裴真意怀里。

  而令裴真意自己都感到意外地,她并没有下意识去推开。

  裴真意握着缰绳的手忽然紧了紧,一时连关节都微微泛出了白色。她看着眼前人光下白皙得剔透的耳廓,半晌才轻如叹息般说了一句“不论如何,眼下路途遥远。你先歇息。”

  风色正好,光影绝佳。这句话的音调轻又浅,沉蔻却忽然间想起了先前于涧边山石之上,裴真意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自顾不暇”,说“无心看顾”,不愿去抱自己。但如今,她却把自己抱在怀里,说“路途遥远,你先歇息”。

  倒是口是心非,可见也必定是对我一见钟情。

  这样想着,沉蔻也就渐渐弯翘起了唇角,靠在了身后人的臂弯里,合上了眼睫。

  林间的疏风很快模糊了草叶上二人的影子,日光渐盛,也模糊了风中裴真意的声音。

  “谈何我是你所见中最为倾心的人间意。可你哪里又见过什么是人间”

  3.红尘

  博山丰茂,山外就是同样富饶的朝中要地墀前城。

  裴真意带着沉蔻,很快就从博山中走了出来。骃马毛色在仲春日光下泛着亮,她垂眸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臂弯里轻若无物的沉蔻,看着她乌色发顶上柔柔的光泽,叹口气将目光落到了别处。

  眼前渐渐浮现出了道路的痕迹,不再是方才来时的野地无路。裴真意看了眼远处奔腾而过的高华马车,心下也知道这是离城镇越发近了。

  于是她最终还是摇醒了沉蔻,递给她一幅轻纱,自己则戴上了一顶浅青色的幕离。

  那幕离有些宽阔,缀着的纱也宽而长,甫一戴上就几乎遮挡住了马背上裴真意的全身。沉蔻坐在她前边,也就好玩儿似的掀开了那纱幕,将半个身子没了进去。

  她拿着面纱,微微侧身朝裴真意递了个媚眼,声音飘飘地问“这是做什么的”

  “戴在脸上。”裴真意看也不看她的样子,只言简意赅地回答“要进城了,你模样收敛些。”

  “唔。”沉蔻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倒是很聪明地立刻就将面纱戴在了脸上。

  那面纱厚度足够,戴上就掩去了沉蔻半张妖冶的脸,但无奈一双绝好的眼眸还露在外面,让人即便是仅仅看去了那双眼,也难免魂散神飞。

  “”裴真意看了眼沉蔻带着面纱的样子,一时竟觉得她这半遮半掩的模样竟比方才还要勾人,只好拉住了缰绳,将自己头上的幕离摘了下来。

  “你我换换。”裴真意将幕离递到沉蔻手里,又从她耳边取下面纱。

  天色正好,风光无限,沉蔻对裴真意的要求没有什么意见,接过幕离也就有样学样地戴在了头顶。

  如此换着戴好后,马又走了起来。

  眼下出了山林,天风再没有了草叶为碍,也就显得要比在林间时强劲了几分,吹得沉蔻周身的纱幕都飘摇了起来。

  为了看路,裴真意伸手把沉蔻的身子往一边拨了拨,半晌后,又伸手按了按。

  “怎么了呀。”沉蔻无端被拨来按去,终于也不满了起来“裴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裴大人”这三个字咬得既飘又软,说出口的音调就像软风吹在人耳边。裴真意此前只听过一种人会用这种声音同人说话,但尽管眼前人的音调浑然天成,却要比那些人习用多年的调子还要妖冶。

  裴真意不动了,她沉默须臾后木着脸回答“你挡了我视线。”

  她坐在沉蔻身后,被宽大的幕离轻纱遮去了大半张脸,眼前的路也有大半都看不真切,视线里几乎尽是摇曳轻柔的纱色。

  “既然如此,便我来驾马就好。”沉蔻倒是并不多想,说着便牵起了握在裴真意手里的缰绳,身子坐直了起来,彻底挡住了裴真意的全部视线。

  这哪儿能开玩笑裴真意并不觉得一个连腿都站不直的人,会有那本事驾马。

  眼前墀前城的城门也渐渐在光中明朗了起来,距离已经很近。想着,她干脆勒停了马,翻身从马背上下到了地面上。

  “莫要乱动,我牵你便是。”裴真意说着,牵着马开始向城门方向走去。

  城门口聚集了许多人,都是要进要出的市民与马车。把关的兵卫正一个个查看着,速度虽不慢却也仍旧算不上快,一时也就排起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来。

  裴真意甫一走进那长队里,就见到前面的马车忽然掉了个头,走出了原先的队伍,开始往她身边靠近。

  “”裴真意蹙着眉,目光很冷地看着。

  那马车她先前在墀前城里见过,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纨绔车驾。

  “百闻不如一见,久仰裴大人盛名”

  人未到,声先来。话音落下之后,裴真意才看见那马车帘被掀开,下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远远一看这松竹身形,晚辈就知道定非凡人,果不其然,裴大人的好姿容,就连这面纱也遮不住。”那女子不管不顾,下来就是一通吹捧“天上地下哪里还能见到这种好容貌,当真让晚辈倾慕。如今裴大人亲临此地,真是令整个墀前都跟着焕光生辉。”

  面对这样明显的吹捧,裴真意却像是并未曾听见一般一言不发,面纱下的脸毫无表情。

  气氛静默了数秒,常人是该感到窘迫的,但那女子也并不恼怒,仍旧站在一旁,憧憬地看着裴真意。

  朝中素来人人皆知,曾经的丹青大椽奚抱云有三个弟子,其中手笔比起当年奚抱云还要特立三分的,就是眼前这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裴真意。

  画工虽精妙,脾气却也古怪得出了名。

  人人皆知裴真意自十余岁名扬朝中后云游九州、出入山间林中,寄心山水之余总能描摹出佳作无数。但这样一个人,却偏偏极其厌见外人。

  据说这位裴大人,就连在拍卖画作时都并不亲自出面,只坐在高纱幕后,由着旁人按她写好的字样作解说。

  旁人现提的问题若是要她当面解答,那便一概不应。画卖离手,即刻便离开,便是哪位达官贵人请留,也绝不多留一刻。

  这样的脾气并算不得文人清高,也说不上是什么丹心傲骨,很明显就只是厌人弃世。

  这本来是该惹人厌烦的,可裴真意偏偏又生着一张绝好的脸。不论是谁有幸见到过那轻纱幕离下的姿容样貌,都要心神迷离、魂不守舍好几天。

  曾有画师有幸在这位裴大人双十年华时,见到了她幕离与面纱下的全貌,当即神魂皆凝,立作画像。而那画像也就在即刻传遍了全城,三日内散至朝中。以至于如今,便再无人不知当下那位名扬朝中的大画师,生着如何的一副绝好样貌。

  但眼下,这位从不脱下幕离的裴大人,居然只戴了一块轻纱缚面,露出了一双清绝至极的眼睛。

  队伍动了动,露着眼睛的裴真意并没有多给哪怕一个眼神于身边人,只牵着手中骃马,跟在队伍后朝前进了进。

  沉蔻坐在马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裴真意身边的那富家小姐,一声不出。

  四周人早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或有人满目好奇地偷偷瞄向这边,也有人无礼地径直呆呆盯住了裴真意。

  作为这位裴大人所牵的马上之人,沉蔻也收到了许多视线。

  她此前是从未见过人的,更遑论这样多的人,于是她就隔着一层纱幕,朝那些人环顾回望了过去。

  原来这就是人间。沉蔻看着由近及远熙熙攘攘的人,心下新奇。

  原来这吵吵嚷嚷、拥堵繁杂的,就是人类。如此想来,果然还是安安静静又好看的裴真意,是她见过的最完美。

  队伍一路向前,裴真意始终没有理会身边的那位富家小姐,只在最后对她稍稍点了点头,就再没回顾地牵着马进了城门。

  待到走入了墀前城里的小街巷,人渐渐稀少,沉蔻才扒着马辔弯腰,在裴真意耳边问“裴大人的脾气,好像很大呢。”

  这声音分明是气音,裹挟在一缕凉凉的吐息中,吹入了裴真意耳中。

  妖里妖气。裴真意伸手拂开了沉蔻,将她按回坐好在马上,看着前路回道“你穿得少,方才在山中没有什么,眼下人多眼杂,不要乱动,坐好。”

  想着,裴真意就朝她看了一眼。

  所幸那幕离有够长,坐在马背上时能将人全然遮挡。不然若是露出沉蔻那裸着的腿来,在城门时当真也不好交代。

  正想着,裴真意就看见幕离下的纱帘动了动,是沉蔻用足尖将纱摆撩了起来,借此伸出了半截纤细的腿。

  此间裴真意特地选了人极少的小道,两旁都是作坊,一时门口街巷上也就并无人。但裴真意看着眼前那白皙玲珑的半截儿脚尖和那之上蔻色的足趾,还是立刻伸手拍了一下她足背。

  “你收敛些。”她说着,刻意忽略了那一下接触时冰凉而柔滑的触感,垂眸理顺了被手边那点沉蔻撩乱的纱幕。

  沉蔻倒也并不反驳,一时只从那浅青的纱幕内传来了几声含糊的嗯声。

  到底是初见人间,若只是方才那些山林谷地景色,对于裴真意来说或许并没有那么陌生,那都是她溯游之际跃出水面就能看到的景象。

  但如今她坐在马背上、由裴真意所牵引而见的一切,则是她从未有过接触的人间。

  楼宇街巷,高马华车,房檐上彩色皮纸缝就的灯笼,和高灯柱上缠着的飘穗,看起来都繁华又艳丽,为她所不知。

  两人沿着几条路弯弯绕绕,不出多久就来到了裴真意先前落脚的邸店。

  而到了邸店前,裴真意便握着沉蔻的腰将她一举抱下了马。店家很快来了人将那马牵走,一时裴真意也不好再多作停留,便干脆再次将沉蔻抱了起来,朝邸店厅堂内走去。

  身后那店家的小倌儿已经摘下了马袋,捧着一干物什跟在了裴真意身后,见她怀里抱了个姑娘,便下意识要接“大人,这姑娘”

  沉蔻见裴真意停了下来,还以为她当真要把自己转手,登时便伸出手紧紧环住了她肩背,在她耳边轻轻喊了一声“裴真意。”

  只叫了个名字,并无续音。裴真意垂眸看了她一眼,只看见了一团柔软的幕纱。

  “多谢,但不必。”再抬眼,她便点点头拒绝了那小倌儿。

  所幸裴真意自小为了研习丹青画道,腕力与臂力都还算了得,此刻始终抱着不松手,也就并不觉得如何吃力,很快便抱着沉蔻走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小倌将马袋放下后,也就立刻合了门离开。

  此间清晨已过,却又还未到午时,做什么都似乎晚了点,又似乎早了些。裴真意将怀中人放在了邸店房间里精致雕花的窗下木椅上,卸下了面纱。

  沉蔻见她取下了面纱,便也就斜靠在椅背上,摘去了幕离。

  两人一时静默,片刻无言。

  眼下看着裴真意的神情和模样,诚然是再正经不过的君子貌,疏而清淡,没有丝毫越矩。但沉蔻扫了眼面前裴真意盈盈一握的腰,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这一路来时,从涧中到房内,裴真意几乎是抱了自己一路。

  抱本是没什么的,沉蔻自己也并没觉得怎样。但直到这一刻,沉蔻才想起裴真意抱着自己时,似乎有那么几个瞬间,要比一般来得不同。

  那一瞬间触感绝非偶然相碰,也并非抱起她所需。沉蔻忽然清晰地想起了那时沿着自己腰线,不急不缓一气抚过的指尖。

  所以这位淡漠又正经的裴大人,方才一路,原来是在偷摸自己腰

  4.流纨

  这边沉蔻正远远近近瞻前想后,那边裴真意则思量起了该如何安排这凭空多出的一口人。

  她对沉蔻实在太不熟悉,不熟悉她的来历、不熟悉她的所属、不熟悉她的身份,就连如今该怎么去养活她,都没有半点头绪。

  不过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

  沉默了片刻后,裴真意就伸手将沉蔻放在一边的幕离拿了起来,行云流水间就走到了门口。

  而她推开门后才反应过来身后还有个人,便顿了顿嘱咐一句“我去为你置办些衣物,你便留在这里,切莫这个模样到处乱跑。”

  说完后,她视线在沉蔻身上流连了一圈,便很快错开,合上了门。

  眼下巳时未过,仲春里恰逢晴空,浓云舒卷。裴真意背对着合上的房门,抬眼看了那抹云色许久,才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而待到再回来时,就已经几乎过去了半个时辰。

  裴真意推开门,微微有些讶异地发觉沉蔻居然还纹丝不动地原样坐在椅上。

  也是。她尚且不太会行走,自己临行前早该把她抱上床去。也不知这样坐了这么久,她累是不累

  裴真意见沉蔻一直阖着双眼,便当她是累得睡着了,就放轻了步伐,抱着怀中物什走了过去。

  哪里晓得方才弯腰将手中东西放了一半在桌上,那个闭着眼的人就忽然伸出了手,掀开了裴真意的幕离。

  “哎,”她话音未出,先幽幽叹了一口气,而后很快伸手抱住了裴真意的腰,“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沉蔻体温很低,或许是因为前身居于涧中,身上肌肤也细得令人无端想要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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