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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倒是我成日里逍遥四方,所求之道也向来是宽心自在,从未担起半分责任。”裴真意说着,指尖绕住了沉蔻衣摆上一道散开的系扣“当初师门之中,我是最小的那一个,向来便受了两位师姐许许多多照顾,虽无父母之实,却有再造之恩。这些时日里我回想一番,其实我从来还是太过于依赖她们。”

  “以至于我一度怪罪她们不曾向我施以援手,却从未曾想过她们又是否面临了困境。”

  “我从小便有许多坏习惯。习惯了师父的温柔,习惯了两位师姐的照料,习惯了自己是最小的那个,不用去为旁人忧虑。就算是到了如今,我也从不为任何事烦忧,习惯了绕开、习惯了躲避。”裴真意抿了抿唇,垂下的眼睫轻颤着,在眼底投落一片阴影。

  裴真意说到这里顿了顿,而后声音放得更轻“如此,抛开师姐所行如何不说,或许其实我才算得上是最无用。”

  沉蔻不知道她这又是哪里来的一大段新鲜想法,却到底听出她语调里带了自责,也知道过往的师门记忆到底在她心里算得十分重要,一时便更加珍惜起她的温柔,不由得轻声劝慰道“各人自有各人命,修短有数,富贵在天。”

  “你对前尘往事一概不知,究其根本又能如何”沉蔻直了直腰身同她拉开些距离,好一时同她对视“我知道你终究还是舍不得你二师姐,但不论如何过往之中从没有一件事是因你而起,也更加没有一件事该将你牵扯其中。纵使师门各人皆于你恩深义重,但说到底,你若是不知,又究竟该如何去有所为”

  “性子淡泊些没什么不好的。若是执念过深、同你二师姐这般将你都推远了出去,这才是最不应当的呢。”

  沉蔻素来不愿见裴真意面露难色,一时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换个语调更加轻飘道“我倒希望你永远是从前那般心性,更无忧虑些、再自由些,比起我更加无知些那才好呢。”

  果不其然,裴真意闻言便摇了摇头,微微解颐笑道“两个人里,便有一个呆傻的就好了。如何能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更无知”

  说着,裴真意也不再谈及先前事,一时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沉蔻肩头。

  今日里两人都已经倦了,此间裴真意的动作便格外轻,带了几分惫懒意味,连声音都像是半梦半醒,一时也不再去纠缠于那些可有可无的莫名心事,只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过是这些日子里看着师姐模样,自己也心下纠缠而已。再过些时日,总归会好的。”

  “对嘛。”沉蔻笑道“你又向来不欠谁,可万不要了为难自己。”

  裴真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应道“是是。”

  一时语罢,再无他事。房中灯火将尽,沉蔻将灯芯拨弄一番后,原本便黯淡的光一时更加几不可见。

  最近裴真意分明心结渐解,却越发习惯了夜里留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毛病。

  沉蔻这样想着,却还是为那一点如豆微光罩上了纱罩,而后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小扇,理了理那扇上今日新买的坠子,心满意足。

  微弱的灯火透过轻纱,勾勒出此间万般形状。裴真意已经平复了情绪,一时有些话说出来后,便再不算作心结。

  于是她伸手轻轻拉住了盖好灯、朝床边走来的沉蔻,于昏暗之中朝她笑了笑。

  此间夜浓更深,分明蛙声大盛,万籁入耳却又都仿佛是俱已息寂,只余下彼此微弱吐息。

  昏暗之中夏日莲深,风送水香。

  45.双对影

  近来连日皆阴雨, 蛙声便格外鼎沸。

  裴真意同沉蔻趁着夜色聊了会儿天, 低浅的语声纠缠着微显困乏的吐息,两人没一会儿就被窗外起伏不断的蛙声催入了眠。

  倒是那边各分一房的蔺吹弦同卫忧已辗转反侧,终难入睡。

  卫忧已自打儿时起就办事力图效率, 如今为了追蔺吹弦不得不将大宗的事务都推给了一干族亲, 单枪匹马地赶到了这里, 却不想蔺吹弦不但不领情,反而是去意已决。

  这样的事实让卫忧已越发心下不平,一时干脆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揉了揉眉心。

  眼下窗外蛙声和着蝉鸣, 便没有一刻是安静。

  卫忧已听了片刻, 眼神越发沉了下来, 昏暗中伸出手去抖开床边衣衫,垂眸静默间披在了肩头。

  湖边的夜不比都市里热气蒸腾, 反而带了些凉意。卫忧已向来习惯了大城市中夏夜的炙热, 今日骤然到了光晤湖,许许多多昔日的清闲记忆便又回到了心间,令她不得不微微分了分神。

  片刻的神思游离过后, 卫忧已很快系好了衣带, 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小楼诚然是富人才租住得起的地方, 一砖一瓦一门一窗都是大邸店里才能见到的精致样式。卫忧已知道落云山里的弟子都不应该缺钱花, 更何况是向来最为风光的三弟子裴真意。

  如此看来, 就唯独蔺吹弦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格外落魄。

  卫忧已垂眸这样想着, 便已经沿着楼内短廊走到了另一侧。

  她记得很清楚, 沉蔻将她们一道引上来时,蔺吹弦的房间便是在这条短廊的尽头。于是再走出几步后,她很快便看见了尽头那间房里仍有微弱的灯光,那光透了过格门上的明瓦,显出黯淡的色彩来。

  既然是都未睡下,那么便算不得搅扰了。卫忧已想着,伸手轻轻叩了叩眼前木门。

  门内好半晌都没有声音响起,卫忧已沉着气站在门口等了会儿,直到险些认为蔺吹弦当真是点着灯睡着了时,才终于听见门内传来了一声搁笔的闷响。

  接下来便是一阵轻微的摩挲窸窣声,而后木扇门便被打开了一道缝隙,蔺吹弦正披着件外套,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门外卫忧已。

  “什么事”蔺吹弦丝毫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就将卫忧已拦在了门外,问道“夜很深了,你最好不要闹,别搅扰了我师妹。”

  “我不闹。”卫忧已伸手卡住了那点缝隙,腕间使力将门缝一点点拉大,直到握住了门后蔺吹弦的手“只是同你说几句话。”

  “明天我还有明天的计划,不可能一辈子都为了留你而不务他事。吹弦,时间很短,我希望你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发自内心。”

  “发自内心”蔺吹弦看着卫忧已彻底推开了门,便干脆松开了按着门边的手“我每一个决定,从来都是按着我原原本本的意思。不是玩笑,也从不是儿戏。”

  “那么你是决意要回落云山去”卫忧已微微眯眼,盯着蔺吹弦“吹弦,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地问过你,但今日我一定想要一个答案。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窗外风声微作,蛙鸣不止,窗内一问过后,两人间却陷入了漫长而无言的沉默。

  蔺吹弦坐在房中瓷凳上,微微仰起脸看着卫忧已。灯火光芒透过灯罩,映亮了眼前人昳丽白皙的面容。

  把她当作什么

  这个问题蔺吹弦听见了,声调入耳也听得清晰,但若是要此刻给出个答案,却让她万分难以开口。

  诘问一出,蔺吹弦只感觉眼下气氛便像是昨日里面对着师妹一般。即便那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即便她全然不知过往的一切该如何去偿还但若是一切再来一遍,她也还是会这样做。

  卫忧已是她曾经两小无间的完美同伴,也是一度同她最为契合、毫无嫌隙的闺中密友,但这一切曾经最佳而不可割舍的记忆,都早已随着往昔生涯的云烟消散而画上了句号。

  如今她是谁、她又算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蔺吹弦给不出答案。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后,蔺吹弦将视线错开,落在了一旁昏暗的角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蔺吹弦的态度始终冷淡,一时令卫忧已心下愠怒渐生。

  她捺着情绪,面上暂不显露,半晌只道“那么你告诉我,什么有意义谁才有意义”

  卫忧已的声音里带了些难耐的焦躁感,这让蔺吹弦不由得微微压抑。

  相识许多个年月,除却儿时懵懂,长大后她几乎从未见过卫忧已失态,但如今以她对卫忧已的了解,此刻这一连串的诘问,便仿佛已经走到了她失态的边缘。

  “有意义的是我是你师妹是你师父还是你那个温柔又良善至臻至仁的大师姐”卫忧已将“温柔良善”“至臻至仁”两个词咬得格外重,语罢便微微眯起了眼眸,伸手扳住了蔺吹弦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蔺吹弦的神情依旧是她这些年来见惯了的迷茫,那迷茫剥开后,却其实能够称作满不在乎。

  她不在乎我的每一句话,不在乎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她奋力挣扎、全心全意所为的那个人,也从来都不是我。

  “我知道的,从来都是她。”卫忧已捏着蔺吹弦下颌的指节渐渐收紧,音调也染上了过往年岁中积淀的、浓烈的不甘。

  “蔺漪,你满心满脑都是你的好师姐,那份执念狂热到令你连自己都看不清了,更遑论是旁人你眼里谁也没有,我也好,你师妹也好,甚至你自己也罢。愚孝尚于朝中所不倡,你这究竟又算什么”

  蔺吹弦闻言便冷笑一声,方准备开口回驳,卫忧已却一如既往地直接盖过了她那还未成调的声音,继续道“是,你师姐好。她光风霁月不染尘埃,比不得我阴险世故老奸巨猾,更何况她舍命待你、温柔如斯。但即便如此,她是你娘吗你还要为了她推离多少人”

  “我娘”蔺吹弦飞快地抓住这个字眼,原本还是漫无目的的眸光里陡然染上了怒意“卫祢,你还敢同我提母亲”

  灯罩下的火光微微噼剥,蔺吹弦的愠怒来得突然,但到底原因在何二人心知肚明。短暂的沉默中,卫忧已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也止住了话题。

  此间两人深夜争论,虽原本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这样的时辰里却仍旧显得纷乱,而此刻骤然一停,四下没了人声,却又显得格外突兀且寂静。

  蝉鸣与蛙声仿佛在这一刻爆发,为深夜的凉风推入窗隙,绕耳不散。蔺吹弦坐在瓷凳上紧紧地盯着卫忧已,握着凳沿的指节都泛出了白。

  卫忧已很快便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指节,手垂落在了身侧,声音比方才诘问之时低了好几个度“吹弦,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声音极低,蔺吹弦一时置若罔闻。

  “是,她不是我娘,她只是年长我几岁的师姐,比不得你我青梅情深、自小耳鬓厮磨。”蔺吹弦缓缓从瓷凳边站了起来,一时隔着摇曳火光,同卫忧已平视“你便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卫忧已一时无言,却仍旧紧紧地盯着她看,纵使不再发声,气势却半点也没低落,两人对峙间气氛凝滞,互不相让。

  “忧已,我没有母亲。我前七年的人生是坦途,平和安定。但那之后的人生却跌宕又坎坷,那才是我最需要一个依靠的时候,但我却没有了母亲。”

  “或许你我现在已经长大,不再能对那样庞杂而可怖的无助感同身受,但在母亲去世之前我都还是始终温室里无忧虑的稚子,根本不比生来便伶仃的孤儿那样坚强。如今不论我忘记了多少细节,我却总记得那时候我满心都只有迷茫,和过早面对成人世界时的无望。”

  “那时候我只觉得彷徨。连我唯一视为巨山的依靠都倒下了,而尚且年幼、蠢笨无知的我又该如何活下去”

  “我每日里都哭,抱着母亲的遗物从来不放手,满心都只剩下迷茫痛苦但卫忧已,那个时候你管我了吗”

  “你躲着我、不见我,你一句话也不同我说,你的疏远来得莫名其妙卫忧已,我最需要一个倚靠的时候,你躲着我。”

  蔺吹弦伸手紧紧攥住了卫忧已肩头“若不是后来我被师父带走,你以为我还能忍受你多久”

  “你以为师父不带走我,我们便能永远是无间的青梅”蔺吹弦冷笑了一声,微微眯眼盯着卫忧已,眸底满是谑讽“我没了母亲,但在那之后,师姐确实待我体贴入微的唯一一人。卫忧已,你说她不是我母亲,但我要告诉你,她同母亲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一般无二。”

  46.单相思

  卫忧已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蔺吹弦的母亲, 知道她本是朝中云游医女,只因独身一人经行筇清时承了卫家之聘,才留在了卫府,临时驻下行医。

  但唯独巧在那时她早已有孕在身,又恰好同卫家彼此相与为善、相处融洽,于是随着蔺吹弦的出生,她这一驻便也成了长留。

  卫忧已同蔺吹弦同年,自是从此两相青梅,折花共剧。

  一切皆算得上平和安稳,无忧虑的日子长而舒缓直到那年饥荒将至, 时疫横行。

  “我没有躲你, 我从来都没有躲着你。”卫忧已咬着唇的齿关松开,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起来, 音调低迷“吹弦,只是我自觉对不住你, 不敢去直面”

  “那时我分明每日都是跟着你的,几乎一刻也不错开。你在灵堂,我便在灵堂门边站着;你在花园, 我便隔你两棵树守着;你在房里, 我便是始终在你门外。”卫忧已这样说着, 语调竟然也攀染上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急切“我知道你因为你母亲而记恨我、记恨我们家,我也为此怀疚在心, 不知道该去如何面对, 也不知道该同你说怎样安慰的话, 吹弦,我”

  “你如何你跟着我,便不算躲了么你有没有哪怕同我多说一句话”蔺吹弦握着卫忧已肩头的手越发攥紧,音调里染上谑讽“是,我是恨。但我恨的是母亲她为何那样良善无私,为何要去照顾你们整个染了时疫的卫家,为何要放任自己那般劳累,又为何那样不小心,以至于最后医者不自医、唯一去世的反倒成了她自己。”

  “我恨母亲为什么是个医者,以至于就算是她没了,那些人还要夸她无私、还要颂她功德。我不想听那些称颂,也不想要旁人的赔偿和施舍,我只想要回我的母亲。”

  蔺吹弦咬牙说着,纵使相隔已久,年幼无助时的回忆也仍旧仿佛隔了一团烟水,于此际蒸腾渐升,一时依稀的当日之感也如藤蔓般缠回了心头。

  “我恨母亲唯独对我狠心,便肯为了救治旁人而抛下了年幼的我。我恨她便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我根本不怕染上她得的病、不怕会死,可她却连一面也不让我见。”

  “母亲是我的全部、是我敬仰和依赖的光明,在那光芒骤灭、我所仰仗的一切坍塌之后,我如何不椎心泣血”

  此刻蔺吹弦的心下纵使泛起微澜,语调却渐渐放低了下去,不再像是最初时那样冲动。

  话已至此,蔺吹弦陷入了一时的沉默。卫忧已同她站得极近,两人皆是垂着眼睫,此间便只听得见彼此并不沉稳的呼吸声。

  在此前,卫忧已几乎从不曾如此刻意地在蔺吹弦面前提起过她大师姐,更不曾如此明目张胆地同她讨论年幼时的那场分别。于是如今蔺吹弦所说的全部,都几乎算得是一番未曾听过的心声。

  其实她们的相逢再会如今算来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这些话走到了尽头,却还是卫忧已第一次听见。

  这些年里,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以至于直到如今,她还是对蔺吹弦一无所知。对她的所念所想,全然无察。

  她们的关系朦胧暧昧,而又粘连得太不牢固。仿佛是下一刻就能崩坏而再无交集,是一段全然让人看不见希望与未来的关系。

  这就是她这些年里做的一切,得到的结果。

  卫忧已心下渐渐乱了起来,庞然的烦忧一时渐生,像是长出了吸盘的藤蔓,牢牢缠在了心间。

  但她还未来得及理清,便见到身前蔺吹弦再度坐了下去,将胳膊靠在了瓷凳边的乌木方桌上,神态晦暗。

  “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卫忧已。”她坐下后伸出双手将桌上灯罩抬起,指尖沾染了穿过琉璃的光,显得细腻又光滑。

  卫忧已只看了一眼,便一如既往地不愿挪开视线。

  “我如今根本不记恨你们家,也更没有因此事记恨你。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本职,更何况若是能以一人之力从时疫底下挽救多人,以母亲的性子,自然是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母亲的选择或许我曾经有过滔天怨念,但如今早便释怀。”蔺吹弦说着,已经将那灯罩之下的灯火拨亮,三言两语间复又双手捧着薄薄的琉璃,轻轻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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