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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个孩子。母亲救了你们,舍了自己与我,如今只要她在天之灵觉得满足、觉得高兴,我也再无微词。”

  蔺吹弦一番话下来,卫忧已如旧是一言未发。蔺吹弦抬眸看了她一眼,却又旋即错开了视线。

  “卫忧已,如今师姐于我,是世上再无可比的恩深义重。我这辈子都不会将她置于任何险地,为此我完全可以没有自我,也不惜辜负了旁人。”

  一番话至此,卫忧已仍旧是无言。蔺吹弦停顿了片刻,缓缓开口续道“从前师父将我带入云堂之时,便说过要我同师姐相依为命。我曾经亏欠了师姐、愧对于师父,后来又辜负了师妹,整个云堂师门之中都是我犯下的错。这些理不清的债,我永远都不会再放下。”

  “如今我从信中也得知,师姐近来新收了一二门徒。她在信中同我说,如今日子过得单调,不时要想起从前。”

  “她已经许久都没个伴儿了,那样庞然的一个落云山空无一人,她定然是会吃力的。我要回落云山去,忧已。”蔺吹弦说着说着,不知为何语调里染上了些微不可查的哭腔“我不欠你什么,从来便不欠。如今我要走,你根本不该做这些出格事,弃了你的行程,又这样带着连臻来追我。”

  “元家是我在山外红尘里唯一的执念,我倾尽了这些年岁在你们这些显贵中摸爬滚打,都只是想要去将它连根拔起、让它再也构不成威胁。即便是旁人说我虚伪也好、贪图富贵爱慕虚荣也罢,只要能借到那把刀,便是去巴结谁我都无所谓。”

  蔺吹弦的声音到这里越发小了下来,她不再去观察卫忧已的脸色,而是隐约吸了吸鼻子,按捺住了心下莫名其妙而又来势汹汹的情绪。

  “如今不管那是你的手笔还是我师妹的功劳,元家都已经覆灭了、不复存在了。那乱伦又恶心的一家怪胎已经再也够不到师姐一角这里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又是这句话,没有意义、永远都是没有意义。

  卫忧已咬住了牙关,忍住了那股翻浮的愠怒与不甘。

  “卫忧已,我们本来便没有什么关系。你如今惦念着的无非还是年幼时的情分,你说你喜欢我,无非也是喜欢那点我同你情投意合、默契无间的往昔。”蔺吹弦这次不仅是垂着眼睫,一时连头也垂了下去,几缕细软的发滑落下来,遮挡在了颊侧。

  她放在膝头的双手十指交错了起来,紧紧地捏着,互相挤压间指节很快泛起了紧绷的白。

  “但不论如何你都看到了,如今的我早便不再是最初那个飞扬明快的性子,我们相处也没有半点趣意。你想让我留下,但我却已经留在你身边这许多年了。你想要的我都已经给过,以后也不会有更多。”

  说到这里,蔺吹弦抬起了头,飞快看了卫忧已一眼“这些年来你欺辱了我,我利用了你。如今我们可以结束了,没有什么可惜的。”

  “”卫忧已听到这类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向后退开了一步。

  “你知道吗,”她同蔺吹弦错开了一步的距离,两人之间便不再相近,“你说你性子变了,但其实你对连臻笑的时候,分明还是那样好看。”

  “但这些年里,你却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蔺吹弦也并不回驳,只是仍旧垂着眼睫,坐在瓷凳上盯着自己膝头,交错的十指仍在暗暗使力。

  羊角琉璃所罩的明灯光华之下,她垂眸间安静又无声,姿势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我知道一直以来纵使我为你做了很多,却总是待你不够好。鲜少同你交心,也总是不得空陪你。”纵使连呼吸都快要忘记了,卫忧已的声音入耳却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冷静,一扫方才的失态。

  “你说我欺辱了你,无非也是怪罪我们的关系。是我太鲁莽、太不知所措,那场年幼的分别一度让我体会了剜心之痛,以致于你甫一出现,我便迫不及待想让你留下却用错了法子。”

  “你说得对,我想要的我都已得到过了,往后你再也不会给我更多。我侮辱了你,你利用了我我们除此之外,早已两清。”

  明天的事情还很多。卫忧已还要带着卫连臻回到行程线上去,如今将秋了,商会里事务繁多,族中一干族亲虽各有本事,却总是散漫,缺个人监管。

  上半年的账该清算了,未缴的税也该缴了。该同各家掌事开个会,提拔些新管事了。

  明天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还有那么多担要挑,真的来不及去挽留谁。她没有办法将蔺吹弦绑回去,也知道就算是将她绑回去了,一切也都永远不会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卫忧已想着,紧紧攥着的手终于松开了一隙。

  如今回想,这些年里蔺吹弦的态度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

  相互利用的关系无法见光,每一次的欢好总是让蔺吹弦面露隐忍难耐。日常里不多得的相见时光,蔺吹弦也总是怒气冲冲。

  她甚至从不曾对着我笑。卫忧已想着,心下又隐约生出了强烈的不甘。

  这些年里若不是有卫连臻在,或许她连旁观一次蔺吹弦笑靥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样的关系没有趣意,也没有未来。

  “蔺漪,既然你说江心亭待你好,那么从今往后你便去找她罢。”卫忧已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后解下了腰间一枚浅色小坠放在桌面,她指尖离开时,那坠子便像是白子落盘一般发出了轻轻一声叩响。

  “我知道,此刻的决定必然只是我一时负气。或许我明日想起来会后悔,那份悔意也或许三年五年都无法平息但不论如何,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待到那年过去,七八年也流逝,一切便都就这样吧。”

  卫忧已说着,微微倾身从蔺吹弦腰间也解下了一枚小坠,捏在手心。

  “你心结难解,执念不散。就算江心亭再好,我也相信从此往后,你必将彷徨一世孤独终老。”

  47.牵肠脘

  今夜正是东家如胶似漆, 西家破散支离,而正酣然无知的, 便只有卫连臻一人。

  她本是忧心忡忡在自己房中来回踱步,好容易将临后半夜困乏得不行、滚上了床入了眠,还未生出个梦来,便被卫忧已突然间叫醒。

  “连臻, 该走了。”卫忧已说完便将她床边几件夏衫拿起, 飞快地披在了卫连臻身上,又三两下胡乱扣好。

  卫忧已环视一周后并未发现他物,便干脆半推半拉地将惺忪懵懂的卫连臻给带出了房门。

  卫连臻本就头昏脑涨, 一时也就根本来不及反应。她跟着卫忧已跌跌撞撞出了门,一路经行过来,眼前楼内的装潢都十分清新高华, 这便让还未清醒的卫连臻下意识以为这是卫忧已带她临到的哪个邸店。

  这是哪儿又是要做什么卫连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在马背上颠出了好几里路, 直到眼前都看见了晨曦之下光晤湖上水天相接的陆离光景, 她才恍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卫连臻甫一回过神便猛地拉住了缰绳, 引得身下马一阵长嘶。

  天色渐渐亮了,有些忧虑了许久的猜测也仿佛终于成为了事实,在此刻渐渐明朗起来。

  可怎么会这样呢为何如此突然昨日里都还只是一场从前常有的争执,这样的争执分明每次都会好起来,为何今次便不行了呢

  卫连臻紧紧握着缰绳,她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分别是早早便埋下了引线, 一时心下难以置信之际, 音调里陡然攀上了哭腔。

  “二姐”

  卫连臻的声音高而引人心疼, 但卫忧已却只是夹紧了马肚,更快地向前疾行,未曾回眸也没有停下。

  熹微晨光冉冉浮出湖面,映亮了光晤湖上晨间升腾的雾气。

  前路通直,夹道无树。卫连臻在原地停着,而前方卫忧已的身影已经越来越不清晰。到了最终,便只剩下了个模糊的小点,在雾气中渐行渐远。

  卫连臻塌着肩膀留在原地,回眸看看身后,又攥着缰绳看看前方。

  好半晌过去,那雾气彻底升腾了起来,将四周笼住,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了卫连臻一人。

  微弱的晨光与霭霭雾气之中,卫连臻迷茫过去之后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边抽泣着边从怀里掏出了两个扇坠儿,再没有多看一眼,便狠狠丢在了身前泥泞的地上。

  这是她满心欢喜买来要分给蔺吹弦和卫忧已的扇坠。原本她一切都想得好好的,待到这两人和好了,便将红的送给蔺吹弦,白的送给她二姐。

  这次蔺吹弦要走,卫连臻是最着急的一个。是她最早发现,也是她第一个追上前。在赶来的一路上,卫连臻一切都想得好好的。

  家中父母早亡、长姐已逝,一干族亲悉都无趣得很,而唯一的二姐虽素来面上温和沉稳却实在严厉,于是这些年来唯独让她感受到梦想成真的一段长幼关系,便只出现在了她同蔺吹弦之间。

  一直想要这样一个姐姐,想要一个会对自己笑、会摸着自己头顶说“真乖”的姐姐,想要一个禁不住自己撒娇、每天都会说“最喜欢阿祝”的姐姐。

  为了这些,从今往后只要是能够留下蔺吹弦,她还可以变得再乖巧讨喜一些,也可以变得更加坚强一些。她想要用这份蔺吹弦舍不得辜负的眷恋,来留住自己最珍视的关系。

  但直到如今卫连臻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便不是能留住蔺吹弦的人。反而只需要卫忧已一席话,蔺吹弦就会再无眷恋的离开自己。

  泪眼朦胧间,一红一白、两枚相合的扇坠落在了泥地上。晨间的雾气缓缓上涌,通天闭合,前行的马蹄不再有眼,终于在飞驰间将那两个相合的扇坠都踏碎。

  卫连臻咬着牙关,温而咸的眼泪沾湿了睫毛,又仿佛滚入了嗓眼。

  她有什么立场、该用什么身份去撮合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姐姐如今到了这般地步,她又有什么立场、该用什么身份去置气

  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便没有人在乎我么

  卫连臻想着,哭得越发凶了。她边哭边发狠似的甩着手中的银鞭,一时连那鞭尾错抽在了自己的腿上也并未发觉。

  破晓将至,湖边的雾气越发浓了。

  一片泪光模糊之中,卫连臻向前看去。

  前路茫茫,早已不见了她二姐。而向后看去,这片浓浓的雾霭之中,她也永远盼不来蔺吹弦。

  “走了”沉蔻端着两只小杯子,正打算给那卫家两个姐妹递茶水,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什么时候走的”她说着便将手中茶水分了一杯给裴真意,自己端着另一杯,左右看了看后靠坐在了花架边的高椅之上。

  “昨日夜里。师姐也是方才告诉我。”裴真意尝了尝茶水,随后坐在了沉蔻身边一桌之隔的那张高椅上“不知昨夜里师姐究竟同她说了什么,我本是梦境正深,半夜里都被那位卫大人离开时的脚步声给震醒了。想来她恐怕遭了些罪、是负气离去。”

  “你听见了”沉蔻缓缓眨了眨眼,幽幽呼出一口气“我为何不曾醒倒是可惜”

  “你睡得都快滚下床去了,如何能醒。”裴真意看着沉蔻当真满脸的可惜,不由笑道“好了,我是看你太累。若是下次我便叫醒你,让你去偷偷看个开心,行不行”

  “我才不会偷偷呢。”沉蔻倒是正义感十足,闻言一口回绝道“若有下次你便叫醒我,我不偷看,只听个响儿就行。”

  裴真意摇头好笑,一时连眼睫都弯成了一泓新月。那边沉蔻也不羞恼,只扫她一眼后端着茶杯,自顾自优哉游哉继续喝了起来。

  自从隔着门同裴真意谈了两三句话后,那边蔺吹弦在房中仍未出来。

  裴真意同沉蔻也猜得到她此刻心情不会太好,便并未去搅扰,只是临着小窗一同坐在这厅中花架边,看着那楠木架上柔软的月季花瓣在风中轻摇,一时静默无言。

  沉寂片刻,沉蔻放下了杯子,侧过脸朝裴真意问道“那么你师姐估计今日便是要走的,若是她要走裴真意,你回不回去”

  这两日她们鲜少谈及这个话题,仅有的几次都并未得出个结果。但眼下眼看着蔺吹弦随时都要动身,裴真意这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量了起来。

  “你看你身边带了那样多的旧时物件,”沉蔻见她神情默然,便倾身朝她靠了过去,浅声劝道,“还有你师父的那支银簪。总不能来日游历时,全都带在身边罢你我日子过得并算不得稳定,一来难以收拣,二来实在难测会否丢失。不若便借了此次,悉都放回落云山去。”

  沉蔻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裴真意边出神边缓缓点了点头,放在乌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叩了叩。

  这些日子确实是多了许多东西。有许多元府里带出来的旧物件不说,还有师父的玉章与银簪。这些东西总是不好跟着自己四处乱跑的,总该归了奚家的祠堂。

  而落云山三字仅仅是在口中心上过一遍,带来的念想与眷恋都一时牵动了裴真意心脉。

  夏日将近,秋冬将临。如今的落云山正是一年之中最为气爽的好时候。

  这些年来始终不回去,也不过是因为裴真意那承自师门的坏习惯、习惯了逃避。

  但不论如何就如今而言,眼前一切都再没了退缩的理由。

  “行,那便回去。”还不到三分的时间,裴真意便做了放下手中茶杯,轻声决定道“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便去收拾收拾。”

  “好。”沉蔻站了起来,朝裴真意抛去一笑。

  48.挂心脾

  落云山里规矩繁多, 不许扬声语、不许信手折花枝、不许踩踏春草, 更不许戏弄鸟兽。诸如此类, 细细想来这些条条款款虽不成文, 裴真意却到了如今也仍旧记得清楚。

  沉蔻边收拾行李, 边听裴真意东一句西一句数了一遍, 好半天到头来却根本记不住几点。

  裴真意也知道这些条目乍一听庞杂无比,且皆是针对了些琐碎小事,难免让人听来害怕。

  但不论如何,沉蔻就算是记不住其实倒也并没有关系。

  “我年纪尚幼时,师父曾同我说过一句话。”裴真意伸手抚着叠好衣衫上的皱痕, 边抬眸看向沉蔻,温声道“昔圣人有言,贤者人生至尽方有一境界,是随心所欲不逾矩。”

  “落云山里不许扬声言, 不许寝食语,不许晚间交谈,也不许信手折花。诸如此类,还有许多规矩。”裴真意收好衣衫后,抚平床侧,轻轻坐了下来“但我从很小开始,便从未坏过这些戒律。”

  “是了, 昨日时连臻还同我说从未见你扬声说过话, 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沉蔻笑了“这些对你都算不得规矩, 你从来便是个这样的人。不然以你这样散漫随性的脾气, 若当真是拿些繁琐而不合你的规矩束缚了你,我想那时候你恐怕才当真是不愿回落云山去呢。”

  裴真意看她一眼,笑着垂下了眼睫算是默认。

  沉蔻看她这幅但笑不语的模样,心里又想起来了这些日子裴真意表露出来的许多坏毛病,一时好气又好笑。

  虽说是毛病,其实也不过皆是些散漫过了头的坏习惯其一便是晚睡晚起、作息颠倒,这让她分明是不爱饮酒,一天清醒的时辰却不过几个时辰;其二则是太过随意,以至于每每裴真意端着墨碟从房中出来时,一件好好的衣裳都能给染成花袍,但偏生她就是穿着,自己半点都不难为情。

  再要么就是挑食,肉多的菜不吃肉,时蔬多的菜便不吃时蔬,总之一盘菜里什么东西多便不爱吃什么,弄得沉蔻难免有些发懵。

  还有便是忘性大,纵使关乎沉蔻的事情她件件都记得清楚,但往往其他事不论大小,则是满口“随意”“都行”,三天忘一件,提起便要默想半天,令人深感无奈。

  便是这样多的坏习惯与小毛病,说来其实还够不得让人讨厌。如此,裴真意本人也并不甚在意,仍旧是一派清浅,悠悠闲适。

  分明被捧上了神坛,为外人描摹成仙姿佚貌、脾性难亲,但原来其实是像只猫似的,浑身都是懒散气息,脾性也温和随意得紧。

  沉蔻想着,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裴真意的脸。那感觉温温软软的,便好像捏住了块温香软玉。

  裴真意也不挣,只顺着她动作抬眸去看她。一时二人相视而笑,无需多言。

  “哎,说来也不对。”沉蔻错开视线后将最后一个包裹扎好,而后思索了片刻,复又看向了裴真意,说道“其实如今,你定然是不如从前的,尤其一点,是简直根本比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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