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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一番交代过后,裴真意就摸了摸说身前鹿,轻轻把沉蔻抱高,放了上去。

  鹿铃一时叮啷响了响,沉蔻从未有过这般经历,心下自是愉悦,便朝裴真意缓缓笑了笑。

  这一笑无意间眼波流泻,算得一个浑然无觉间的媚眼。

  裴真意自然是喜欢,便轻轻拍了拍她腿“你可莫要用如此眼神去看旁人。”

  “看了会怎样,你便吃味么”沉蔻抿唇而笑,纤长睫毛在天光之下微颤,向眼底投出一片淡影。

  “不吃味。”裴真意微微仰脸看向鹿背上的沉蔻,面色仍旧是浅淡,语调却染上了些许兴味,回道“自是有旁的东西可以吃。”

  这话说完,沉蔻见裴真意眼底一时虽然依旧一派正色,但这一眼对视后,却居然让她隐约间读出几分他意来。

  沉蔻见此也并不多言,两人相视而笑间各怀意绪,渐渐前行。

  从此处到养花房的路,徒行要耗些时间,但乘鹿却到底快了许多。

  沉蔻御马的功夫日益精进,于是乘起鹿来倒也算得得心应手。

  这样一来一去后,再回到房中时沉蔻已经是七分困倦上了头,眼眸都微微阖了起来,神色迷离。

  “歇息罢。”裴真意见状很快便收拾出了床榻,轻轻揉了揉沉蔻前额,同她一道坐在了榻边“眼下也庶几无差,都已收拾齐整。”

  “二师姐当是晚间方归,适才大师姐也同我说,晚些时候人都齐时,便会来唤我们一道上饭桌,眼下好生歇息便是。”

  她说着便微微倾身,伸出手去将床榻边的帘绳解开,一时厚纱蔽日,房中归于昏暗。

  沉蔻微微眯了眯眼以便适应这光线,她早便被那头精力充沛的小花鹿给颠得困乏了,眼下听裴真意这样说,便立即拍了拍身下柔软的新褥,倾身靠在身旁裴真意的肩头,软软应了一声。

  两人都不是急性子,甚至裴真意的性子还算得上是慢,于是一时沉默间,时光便尤其像是被抻拉得修长。

  沉蔻靠在裴真意肩头,两人一时都没有立刻躺下的心思。

  睡前要彼此说几句话、要再看一看对方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守则。

  眼下两人都带了七分困倦,沉默间裴真意放开了床帐,一时柔软干净的浅纱便垂落在二人膝头,阻断了视线。

  床帐中光色昏昏,沉蔻伸出指尖轻轻摩挲着软纱,语调懒散“今日便要结束了可我还觉得,有好些事未做呢。”

  “我想要同你学学制色,想要学雕章,还要同你学裱画。眼下终于到了安定的地方明天,明天便教我好不好”

  沉蔻的脾性从来都不是过于心急,此番却表现出了出乎寻常的热情。

  也想要帮她些什么,也想要和她并肩而立。沉蔻知道自己并不想总是做裴真意身边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

  眼下她还算得上全然未经磋磨,即便经历了些许的起伏颠簸,也始终被裴真意视为唯一的救赎,但只有沉蔻自己知道这一切纵使真实无假,却又隐约之中带了股说不出的缥缈。

  而不论如何,如今她只想要再成长些、再得力些,再快一点地到达能够与裴真意并肩的那一日。

  正神思游离,沉蔻便听见身边裴真意隐约笑了笑。

  “自然是好。”裴真意说着,双手解开了第一个发带系结,又缓缓开始解下一个“你若是喜欢,我便连画道都教你也无妨。你向来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好,我信你不论是想要做什么,都定是能够青出于蓝。”

  她虽是微微偏着脸解着发带,视线却始终黏在沉蔻身上。

  沉蔻闻言自然是心下欢愉,只回道“莫要太高看我了,我想我比你自然是不能比只那一手字便无论如何都不及。但你若当真愿什么都教,我自然是什么都愿学的。”

  沉蔻语调虽带了几分疲懒,却仍旧是兴致颇高。两人边缓缓说着,边都解开了发带、叠好放在了一旁。

  “可算幸好,你们没有什么规矩是不准人白日入眠的。”沉蔻虽困倦,却仍旧便褪着外袍边不忘调笑“不过也对,若是当真有这般规矩,但看你这样喜欢彻夜作画,也合该早就被劝退师门了。”

  裴真意只笑道“彻夜作画这一点,我可根本及不上师父。”

  她边说边接过了沉蔻的衣衫,动作轻柔地叠着,指尖细细抚平其上褶皱“师父但是琢磨颜料色粉的配方,都能三天不合眼。若是执笔之时有天时地利,那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师父三天都不见人影,却又未曾告诉我们是出了山去,二师姐便会带上水囊饭食,漫山遍野地骑着鹿去搜寻。”裴真意想起往事,一时不禁莞尔“最离谱一次,是二位师姐同我悉都出动,最终在一块三人高的石上找到了师父。”

  “据师父所言,是走在路上时看见一只野猫儿。师父跟着它一路走走停停,最终来到那块高石前。似是因为看得太过入微忘己,师父便一步步跟着那猫上了那巨石,待到回过神时,那猫便一跃跳了下去,悠然离去,只留下师父被困在高处,难再下来。”

  “有时回想起那画面,只觉得当时师父分明应当是尤为可怜。但事实是师父不但不感到半分委屈,反而还十分欢喜。”裴真意轻声说着,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这便是画者痴心。古时文同画竹,虽经酷暑寒冬亦不觉辛苦,反而悠然自得、意趣十足。此间情理,皆是如此。”

  沉蔻素来喜欢听裴真意说话,好的、坏的,愉悦的与悲戚的,但凡是裴真意所言,她都不知为何尤其爱听。

  于是眼下她便听得极为认真,末了点头笑道“你以为你便不是如此么上次好好的,走在路上说是要去找家店用午饭,只因为你在路上看见只漂亮公鸡,便驻足不动了,我在边上看了半晌也没看出那鸡究竟奇妙在何处,居然让你一看便看去了半个时辰。”

  当真是疯了,沉蔻当时陪着裴真意在路边看了半个时辰的公鸡,饿得两眼发昏,却碍于裴真意面色严肃认真,居然就一直没提出异议。

  今日听闻裴真意所言奚抱云往事,沉蔻再一时想来,便渐渐觉得这恐是画者通病了。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也知道是当时自己看得太入微,一时竟忘了去考虑沉蔻。她自知理亏,便格外心虚。

  而眼下两人三言两语到这里,也开始渐渐沉默下去。

  就在最后一点倦意也上浮、神思为梦境埋没之前,裴真意轻轻向前靠了靠,微微垂着眼睫靠入了沉蔻怀里。

  鼻息间水香浮涌,浑然天成。昏暗里情思缠绵,好梦将至。

  56.情人语

  一梦清幽, 满室寂寂。

  待到二人再醒时, 月色就已经穿过了香樟树隙,落上了窗前罗帷。

  此间秋叶无风,星月高阔, 墙面与罗帷之上的树影也就静而不动, 只偶尔悄然停落一二飞鸟, 暂在枝头顺梳其羽。

  月影婆娑之间,万物无声。

  这是落云山中百年如一的气氛, 静谧而安宁,令人身处其间,便无端能定心。

  裴真意在被叩门声唤醒的那一瞬间缓缓睁眼,只见眼前一切都还是她幼年最为熟悉的样貌,不由得瞬息之内不知身在何方。

  眼前昏暗的罗帐不是邸店里的九华帐, 也不是居于山间时的开阔星空, 而是她最最熟悉却许久不曾见的素色棉纱。

  昏暗中, 那帐幕上熟悉的纹路在黯淡光阴中难以分辨,便更加让这一刻的所见仿佛是在半梦半醒间,四周寂静之下,一切都隐约缥缈而失了真。

  直到身边沉蔻也转醒,轻轻握了握她手腕,裴真意才终而回过了神来。

  “小师叔, 戌时已至, 二师叔也已回了。”

  门外吴云一叩门过后, 许久不闻人声, 终于不由得隔着扇门轻声提点道“师父在前厅,两刻后便点灯,此番特来知会一声。”

  吴云一的声音虽轻却稳,裴真意听得清楚。

  但此间方起,她到底一时还未全然清醒,神情仍旧带着些惺忪意味,语调也就格外幽柔,半晌才深吸一口气,轻声回道“好,待我稍作梳洗,这便来见。”

  吴云一得了这一句,也不再多说,一来一往便告了退,步声在寂静的廊内渐行渐远。

  一时万物无声,沉寂之间时光便尤其像是被拉长。

  待到裴真意再度回过神时,身边沉蔻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早已经渐渐松了。她回眸看去,只见这短暂的一段沉默中,沉蔻居然便已经像是又要睡了过去。

  裴真意无声间端详半晌,心下半是好笑地伸手捏了捏她耳垂,见她全无反应后,又改而摸了摸她鼻尖。

  那一瞬间的触感细而温润,像是点在了软玉之上,触手生温。

  “起来了。”裴真意一手撑着床面,倾身凑向沉蔻耳边,吹着气轻轻唤道“沉蔻蔻。”

  这一声唤突如其来又前所未有,立刻将沉蔻生生激得半梦半醒间都呼吸一滞,数息之后便睁开了眼。

  入目是裴真意正俯身凑在她跟前,眼角眉梢都是浅淡笑意。

  那足够亲昵的一声唤到了此刻便渐渐模糊了下去,被更加真实而近在眼前的欢愉感代替。

  “是不是到夜里了”沉蔻眼底渐渐攀染上笑意,此间声音已经几乎是气音。

  她仍旧是躺着,言谈间仰面看着身上裴真意,如云如水的发丝便铺陈在枕间榻上,触手微有凉意。

  “嗯。”两人声音一道比一道低,裴真意到了这里只是发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应答。

  如今已是戌时,但在落云山中这还算不得真正的晚间,即便眼前天中是月上西楼,再无昼色。

  “眼下都还未用过晚饭,规矩还没有那么严,总还是能说上几句话。”裴真意笑道“往日里一般都是大家一道用过饭后各自回房,之后才算是真正的夜。”

  “不过即便如此,恐也拘不了你你不是早便打定了主意,要同这规矩较劲”

  沉蔻闻言笑着坐了起来,拢着衣衫答道“是了。”

  “我定不会让你想和我说话却不能说的。”沉蔻笑着伸手撩开一线罗帐,倾身间与裴真意一时靠近。

  月色从那一线之中落入,在微显凌乱的床榻上投下一丝光亮,二人垂落的鬒发在榻面上相近相接,隐约暗香在昏黑帐中翻浮,彼此皆是心猿意马。

  这些时日总是耽于旅途,眼下最终能够安稳些,彼此都难免生出了些松快心意。

  而正当沉蔻准备再开口时,廊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步声带了点疾劲意味,像是此刻有什么人正一阵风似的,从远处走过来了。

  裴真意闻声立刻回了魂似的,向后坐直了起来,神色又回复了清浅。

  这应当是蔺吹弦的声音。沉蔻想着,却并不像裴真意那般紧张,而是更加松软地靠在了床柱上,指尖勾着裴真意身侧一缕发,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

  待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遥遥传来一阵门扇吱呀声后,沉蔻再抬眼,裴真意却居然早已经穿戴齐整,从床沿边坐了起来。

  这假正经,偏生是在外人跟前一派端方自持。沉蔻有些气不过裴真意这般说起身就起身了,不由得伸手拉了她衣带一下,微微瞪着眼睛看向她。

  “嗯”裴真意明知故问,面色无辜地轻声问道“何事”

  “哼。”沉蔻揪着那条细带,微微眯了眯眼,倒也并不言语。

  “待会儿回来若是不晚,我们找些事做好不好”裴真意并不多辩,只是另起一题同沉蔻说道“总归方才歇息了那样久,晚上你一定又不爱睡了。”

  “什么事”沉蔻闻言倒是微微松了松手里那衣带,抬眸看向裴真意“我确是不困了,你也不困了么”

  “嗯。”裴真意边帮沉蔻系着襟扣,边笑道“晚些时候,云堂会极静。我从前习惯了夜里练字,但待会儿回来,你若是想到处看看,其实也是行的。”

  两人言谈间都已整顿无差,对镜自鉴后便推门走了出去。

  沉蔻边走边接话道“到处走走总是没错的,但我想落云山这样大山中不会有狼吧我未曾见过狼,但听闻是很凶的呢。”

  “应是没有的。”裴真意笑她太过担忧,回道“你若是不放心,自然另挑时间也好。明朝也行,来日都罢,待到你想去的时候,我自会与你一起。”

  “我只想着同你一道,时间或是场所,其实都不必挑。”沉蔻回握住她的手,微凉的指尖在裴真意手背上捏了捏“不过既然你我都是随便,那么就顺其自然,都好。”

  眼下月色方明,天尚未晚,沉蔻同裴真意一路踏着廊下月影,初醒微昏间低声絮语,渐渐也走到了厅堂之前。

  小厅内点起了三盏明灯,罩着熟悉的羊角灯罩,是裴真意捎回的礼物。

  “师姐。”裴真意同沉蔻一并入内,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第二盏灯后的江心亭。

  “嗯。”江心亭笑意清浅,闻声向裴真意招招手,简言道“来。”

  裴真意微微向四下看了看,见到了正替第三盏灯正着灯罩的吴云一后,朝她轻轻笑了笑算作招呼,才坐到了江心亭身边。

  “方才太过仓促,光线又太过昏暗,便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你。”明灯烛火之下,江心亭说着,轻轻摸了摸裴真意脸颊,终于还是提起了无法绕过的话题,朝裴真意问道“这些年在外还好否为何书信也不来一封”

  这话问得恰到好处,也正是逃无可逃的时机,裴真意面对着江心亭清浅的神色,登时便感到了一阵心虚。

  她心下不好意思,也知道到底是自己做得不好、不该懵懂之中选择如此方式去逃避,一时便不由得微微挺直了脊背,脑中糟乱之下胡乱答道“是栩儿乐不思归了,对不住师姐。”

  她下意识想要将自己的经历粉饰得更好些,而不是同江心亭去揭开什么真相,更不是同她抱怨哭诉。沉蔻解她心意,一时便也笑看了她一眼,眼神带了几分安抚。

  但裴真意这话到底说得敷衍,借口也格外难令人信服,于是她自己说完便也感到了一阵微赧,靠着强撑才维持住了面色如常。

  相比之下,身边江心亭却表现得仍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一时声音清浅中带了几分难解的意味,柔声答道“哦如此倒好,先时我还有过段时间万分担心,忧虑若是我们的小师妹遭了何不测,那我可该用何颜面去见师父好一段时间里,我单单是想到这个,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呢。”

  江心亭的语气云淡风轻,带了几分柔软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虚虚实实,令裴真意心下更加羞愧。

  “不过好在后来你的消息,都有了漪儿传达,我也知道了你不仅不是遭了不测,反而算得还算得志。”江心亭语调仍旧是和煦温婉,却无端让裴真意听得更加紧张“如此看来,你们俩都果真是乐不思归,尤其是我们小栩儿,已经流连红尘到连书信也忘了回一封呢。”

  江心亭的语调诚然是柔软,但入了人耳,却没来由让裴真意有种其实她知晓一切的直觉。

  单单是想到这样一个可能性,裴真意便连呼吸都一时放轻,连带着身边沉蔻也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两人都顾不上去笑这些年蔺吹弦的报喜不报忧,只顾双双提起心、挺直了腰背。

  “但好在到如今你也没变太多,仍旧是个好孩子。”江心亭笑着将覆在裴真意侧脸上的手滑下,放在了膝头,笑意浅淡“也还记得给我带这样多的新鲜玩意儿,讨我开心。”

  “但我只希望你们都开心些。不论是在红尘人世间也好,还是留在云堂之中也罢,我只希望你们能够来日皆同最初一般,无忧无虑一些。”江心亭说着,朝裴真意身侧的沉蔻也笑了笑。

  沉蔻仍旧在紧张,见状恭恭敬敬地微微弯腰,坐在椅子上朝江心亭低了低身子,模样万分乖巧。

  江心亭见此仍旧是浅笑,复又将视线落回裴真意身上“自从师父亡故,师门上便是诸多阴云。如今十余载已过,我只愿你们都宽心些,莫要纠缠往事。”

  在裴真意看来,江心亭并不了解这往事,裴真意也知道她甚至极少离开落云山,一时不由得顺势答道“栩儿自然是无忧挂心的,师姐惟愿我们宽心些,但我们也自然是愿师姐更加欢愉。”

  “嗯。”江心亭轻弯眉眼,无声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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