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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栩儿捎回的礼物,师姐可都还喜欢”裴真意得了机会岔开话题,自然是立刻便开口“此番都是在懋陵置办的货品,虽不及朝中其余繁盛之地,但也算是别有风韵,只求博师姐一笑。”

  江心亭闻言点头道“你能有这样心思,我自然是喜欢。”

  裴真意见她语调舒缓,神态也怡然,同师父神貌已经有了八分相近,一时不由得微微恍惚。

  只是那恍惚不过一瞬,她到底不愿让江心亭知道自己心底掩藏的过往。

  裴真意垂下眼睫复又抬起,一时只看向了一旁吴云一。

  “小师侄呢,可还喜欢我带回的见面礼”裴真意声音轻缓,眼下四人皆列在席,吴云一正坐在她斜对面“若是还有些什么想要的,但说便是,下回我再一并捎回。”

  吴云一恭敬道“小师叔所赠自是绝好,云一视若珍宝,不敢多求。”

  倒当真是守礼得有了些无趣。沉蔻坐在吴云一对面,打量着这小徒弟神色,心下想道。

  “沉蔻姑娘腕上戴的,似乎是漪儿的镯子罢”

  几人正微微静默着等蔺吹弦入席,江心亭便再度开了口。

  她看着单手执杯的沉蔻,视线扫过那微微下滑的袖口。

  裴真意也朝那里看去,只见那袖间隐约露着一抹玉色,有心人并不难辨认此为何物。

  这时候再遮挡自然已是来不及,即便沉蔻平日里从未想过要刻意去遮挡,此刻也不知为何心间微微生出些慌意。

  “是。”沉蔻坐正了,将手中杯放下后答道“的确是蔺前辈所赠。”

  江心亭闻言抿唇莞尔,视线轻软间似有若无扫了裴真意一眼。

  “既然如此,我也赠姑娘一物,还望莫要嫌弃。”江心亭说着,自袖间摸出只锦囊,越过裴真意,递入沉蔻手里。

  裴真意坐在这两人中间,一时根本无从猜测江心亭此举究竟暗含何意,懵懂之间熟悉的紧张又浮回心头,只好按兵不动,看着沉蔻将那锦囊从江心亭手中接过。

  “如此,还望你们来日不论多么乐不思归。”江心亭微微笑着,收回手时轻轻拍了拍裴真意肩头“也莫要忘了我。”

  57.子清扬

  清风秋夜, 星月渐升。

  云堂中入夜果然是极为静谧, 眼下即便是席间四人, 在轻细交谈的间隙之中,沉蔻也能够感受到四周宁静到仿佛是入了定的氛围。

  也并未等太久,与先前急促不同的舒缓步声便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最终步入。

  蔺吹弦换了身颜色稍轻的衣衫,衬得面色都较前日明朗三分,眼下正捏了块手绢模样的小巾帕,朝四人走来。

  “师姐。”还没等众人开口,蔺吹弦便已经朝江心亭露出一笑, 在她身边坐下后递上手中物“这是师姐昨日里谈起的料子,我走得稍远了才找到, 劳师姐久等了。”

  “辛苦你了。”江心亭也朝她微弯眉眼,伸手轻轻拂了拂蔺吹弦肩头, 柔声道“这样晚虽然不便多用饭食, 但我还是做了你最喜欢的菜碟,尝尝就好,勿要贪食。”

  蔺吹弦点头道“多谢师姐。”

  “不必言谢。”

  两人一来一往轻声谈毕,蔺吹弦才将视线从江心亭身上挪开, 转而朝他人看去。

  裴真意同沉蔻皆知江心亭在蔺吹弦心中地位有多特殊, 见此也并不多想, 一时见她看来只都浅声与她道了句安。

  眼下因着人多, 各人便都按了规矩排座, 江心亭独坐为首,蔺吹弦与裴真意对面而坐,分列左右,再往下便是沉蔻同吴云一,二人面对着面,分坐在了裴真意与蔺吹弦身侧。

  吴云一自打入了云堂,便几乎从未这样被人插在她同师父之间,但偏生眼下这人还是比起她与江心亭更为熟稔的蔺吹弦是她的前辈。

  事实如此,但吴云一仍旧有些意绪难平。

  “二师叔。”吴云一面上没什么表情,虽姿态与先前一般无二,但总还是显得带上了那么几分生疏。

  江心亭似乎解她心意,一时有意无意地扫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些无奈。

  相较于吴云一的淡漠,蔺吹弦的态度却算得上热情。她从袖内复又抽出一块小小素绢,递给了吴云一。

  “云一也有份。”蔺吹弦说着,将那素绢直递入了吴云一手中“拿去蒙个扇面、做方巾帕,都是好料。”

  吴云一恭敬接过,虽礼数皆足,但态度却显得尤为生疏,总像是少了些什么。她道谢过后也不再说话,席间一时暂作沉默。

  沉蔻心思最敏,很快便抓住了这气氛中愈演愈烈的一股尴尬,不由得轻轻侧过腿蹭了蹭裴真意膝头。

  “二师姐真是偏心。”裴真意正欲开口解围,却又忽然被沉蔻这样一蹭,倒是语调里都带了更多几分朦胧笑意“怎么便人人皆有这料子,倒是独我没有”

  “谁又能料想到你们今日便到了”蔺吹弦神情中带了几分嗔怪,闻言扫了裴真意一眼“不速之客,还要赖我。且我还未曾问过你,为何师姐同云一皆收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倒偏生是我没有了我同你便不是许久不见了么”

  蔺吹弦戏演得自然,以至于裴真意也下意识恍了神,信了她只是突然收到了蔺吹弦催促回谷的书信,而此前二人则从未见过面,也未曾有何恩怨。

  于是她半真半假地赔笑道“这倒当真是栩儿失礼了,改日一定补上。”

  “你失礼的事还只这一件么”江心亭闻言也端着小杯发笑“这些年欠了我的书信、害我落的担心,又该怎么补”

  “师姐想怎么补,便怎么补。”裴真意没料到自己就忽然成了众矢之的,想笑却又压抑着没显色,只是语调中染上了几分轻快“栩儿绝无二话。”

  这轻快语调倒是半点也不像在认错,沉蔻手里握着竹箸,一会儿看看江心亭,一会儿又看看蔺吹弦与裴真意,眼神轻而缥缈,白皙的面色被琉璃灯光照得剔透通明。

  只有她知道,虽然眼前裴真意神色万分正经,正同两位师姐轻声说着话,但底下一只手边始终握着沉蔻靠在她腿边的膝头,未曾放开。

  说是兴起也好,习惯也罢,沉蔻知道裴真意无非是想要比相邻而坐更靠近她一些,一时也就没有闪躲,而是任她握着。

  几番交谈久了,江心亭也注意到了裴真意虽然左手始终握着茶盏,右手却是一直没从桌底下抬起来过,不由得也停了话题,放下杯子朝裴真意笑道“怎么,栩儿是不打算拿箸了么”

  一语作罢,蔺吹弦也朝裴真意看了过来。她坐在裴真意对面,稍稍错身留意一番便能看见桌底,一时不由得也心照不宣,面上莞尔。

  “咳。”裴真意闻言面色不改,只是缓缓收回手放回桌面,拿起了竹箸。

  沉蔻微微弯起眉眼笑了笑,视线并不同席间人交接,而是轻软地落在一旁,便更加无端显得绮丽却柔顺,意态幽远。江心亭视线在她身上绕了一圈,最终也缓缓落了下去。

  江心亭素来晚间不进食,但好歹此番同许久不见的二位师妹齐聚一堂,她便也微微提起了几分兴致,动了动筷。

  只作几番浅尝,她便放下了手中竹箸,看向了身边端坐着的裴真意同蔺吹弦。

  一时两人皆知道江心亭必定是有话要说,便也接连跟着放下了手中小碗,都朝她看去。

  “说来大家皆已是十余年未面,如今算得一朝骤然重逢。”江心亭说着,右手轻轻抚弄着身下雕花椅扶,语调与视线皆是平和“就脾性质气而言,我不改是因着从未离过山中,情有可原。但若要说你们两个,为何在外散漫了这么些年,今日看来,却还同往昔并无太大差别”

  这话是对着裴真意同蔺吹弦发的问,江心亭眼下笑得和煦,语调也亲柔,但裴真意心里却清如明镜之所以她同蔺吹弦会显得并无变化,不过是掺杂了他意的、出于不愿让江心亭对往事有所察觉而戴上的伪装。

  裴真意不像蔺吹弦,她并不习惯欺瞒撒谎,听江心亭这样说完后左思右想,很快便垂下了眼睫。

  夜已戌半,云堂之中只剩下了微风拂过花草丛的窸窣之声,浅而又浅,甚至不及此间寂静室内几人衣料的摩挲声。

  裴真意无端觉得许久未曾见面,今日的大师姐比起昔日要格外气势压人。若此间是什么旁的、毫无干系的外人,裴真意有十足的定力能够面不改色,言谈来往间将气势夺回。

  但眼前既不是旁人,也不是同她毫无干系,而是让她于心有愧的大师姐。

  裴真意想着,一时不由得连殷红的唇都抿了起来。

  蔺吹弦见状扫她一眼,浅笑一声接过了话头。

  “我么,本便是这个性子。小时不爱吃亏,如今也不爱遭罪罢了,这样的脾性即便是入了尘世,也并没有什么好改的。倒是栩儿才算难得,游方磨砺这些年,性子居然还比年幼时候更加透彻清浅。若是师父在天有眼,定会褒赞她一番出淤不染。”

  “嗯。”江心亭闻言点头,抿唇而笑间颊畔梨涡若隐若现“除开乐不思归这点该打,栩儿这些年当真做得极好。”

  “或许你们有所不知这些年里偶有上山来拜师的,也多半是循着栩儿的名声。”江心亭想起旧事,一时浅声笑谈“难定云山何地的,多半要同我问上一句此处可是裴大人师门。知道此处是落云山的,则多半是开门见山地问我裴大人可在、裴大人可有收徒之意。”

  “当我说起我那小师妹已经多年不曾回时,这些人居然有了好大半都没有了半点停留之意,只道是还要继续出行,去寻你踪迹。”

  江心亭这些年来从不曾向外流出过手作真迹,蔺吹弦更是只在官家内作私画,整个云堂三位弟子,便几乎只有裴真意算得闻名于世。但只有裴真意自己知道,其实当真得了师父真传的,自然还是身为大师姐的江心亭。

  虽说游方开阔眼界,但裴真意明白自己这些年虽说画作颇多,却少有自己当真中意满足的。她不够专心,也不够投入,作出的画便少了许多神魂,只空有绝妙之形。

  反观江心亭,光是裴真意这日方才见过的蟋蟀稿图都已经算得形神兼备,风骨绝佳,细看来更是惟妙惟肖。

  裴真意自知比不过潜心画道的江心亭,眼下听着江心亭的称赞便更觉羞愧,不由得连眼眸都不好意思抬起,只微弱地应了几声“是”。

  沉蔻并不很清楚为何江心亭只是短短几句话,便将裴真意压成了个霜打的茄子,一时仍旧只是觉得江心亭说话温婉柔和,念此她便不由得听得更加认真,以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好让江心亭那分外轻柔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楚。

  “总归你们几个都说定了,此番还要在山中歇住一段时日,我看便不如从今夜起,每人同我说几件山外的奇闻异事,好让我这可怜的大师姐也开开眼界、听听究竟是怎样的缭乱红尘,将我这两个素来乖顺的师妹都缠得乐不思归。”

  江心亭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前倾,手肘轻轻靠在桌沿上,温和的视线从裴真意与蔺吹弦脸上扫过。

  “漪儿,你说,好不好”

  蔺吹弦哪里敢说不,一时闻言虽然觉得不对,却还是立刻点了头。

  “好。”

  58.心塞渊

  从厅堂内出来后, 裴真意仍旧是处于大气不敢喘的状态, 连带着脊背都分外直挺。

  眼下月已中天, 她身影被月色投出了一道短影,在微乱的竹丛影下穿行隐现,纤挺得仿佛都融入了这松竹之中。

  夜色微凉,反观一旁沉蔻却神色格外轻松。

  她一路跟着裴真意,却仍旧在回味方才蔺吹弦同裴真意讲的故事。

  故事皆是些轻快新鲜的人间事,尤其蔺吹弦所说,更是沉蔻从未听过的权贵趣闻。沉蔻此前虽然知道朝中有人以说书为生,却其实自个儿从未听过,此番骤然听了这两个故事, 便也忽地开始向往起了茶楼听书来。

  夜色正浓,云堂里有方潋滟小池, 正开着三两弱莲,隐约可见有翠色薄翅的蜻蜓歇在了花尖之上。

  沉蔻素来亲水, 见状不由得也朝那小池走进了些, 微微倾身向水中看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二,沉蔻就被身边裴真意抱着腰提了回去。

  “怎”沉蔻下意识要发问,却见到眼前裴真意不再说话,而是看了眼池子, 摇了摇头, 如丝的几缕鬓发因此滑落到了颊边, 月色光泽流落其上。

  许是劝我小心莫要跌下去了。沉蔻看她一眼立刻便明白了意思, 退后了两步靠在裴真意身上, 微微翕了翕唇。

  “不是说,夜间不许高声语么为何连话都不肯说了”沉蔻微微仰着脸,后背贴在裴真意怀中,眸底光色离合,声音浅得入耳几没。

  裴真意只是看着她笑,并不回答。

  月色流淌,秋高风凉,两人在这小池边静立了片刻,沉蔻才最终弯唇朝裴真意笑了笑,直起身复又走了起来。

  裴真意轻轻牵着她一只手,温暖的指尖挤入她微凉的指隙内,温度缓缓弥漫开来,似入心间。

  沉蔻见她神色一派自在悠悠,只牵着她向前走,不由得指尖微动,在裴真意手心轻轻划了划。

  微长却圆润的指甲划过手心,带起一道道无痕却微痒的路线。随着沉蔻最后一指走尽,裴真意也知道了她是写下了两个字。

  去哪

  沉蔻写完后便微微挑着眉梢,凑近了裴真意,眼底尽是星点的光。

  不言语并不代表心意交通的停息,虽相处的时光不过一季,但沉蔻却早已习惯了同裴真意互换心意。即便是不言不语,她也有许多种办法能同裴真意相处尽欢。

  眼前裴真意得了她两个字,正微微垂下了眼睫,认认真真托起了沉蔻手背,柔软微温的食指在她手心里一番番滑动。

  秋月明朗,无云无雾,流转的光华落在了眼前人纤长的睫毛上。沉蔻抬眸看着眼前裴真意轻轻抿着的唇,视线在她白皙的脸上流连。

  此间月光大盛,或许是光色正好,平日里裴真意眸底并不显眼的两粒泪痣也都清晰了起来,一左一右,竟是对称。

  沉蔻素来知道裴真意质气沉稳,容貌绝好,但此刻她看着裴真意眼下那两点平日难见、极为浅淡的颜色,一时只觉得眼前人的美妙用难掘尽且难以言详,靠近间无端令人神魂都为之微曳。

  这边沉蔻心旌摇曳,那边裴真意却无知无觉,只是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她好容易将“去旧书房”这四个笔画繁多的字走尽,抬眸时却发觉眼前沉蔻已经凑到了她鼻尖上,两人纤长的睫毛眼看着就要交错到一块儿。

  “做什么呢。”裴真意笑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压低了声音道“凑这样近。”

  沉蔻闻言笑而不语,只轻轻偏了偏脑袋,在月下抿起嘴,碰了碰裴真意的双唇。

  这突如其来的吻不知怎么,却像是在意料之中。裴真意还没来得及真切感受一番那微凉的触感,就见到罪魁祸首已经向后退开了一步,正站在小池边朝她眨眼。

  秋风入水,月华流照,裴真意双眼下的两粒泪痣随着浅笑,一时若显若无。

  此间无间,两人纵使相对不语,却也依旧情思绵延。裴真意也并不多贪恋那一吻,只静默了数息,便伸出手复又拉回了沉蔻,同她十指相交。

  两人一时踏影而行,渐向前去。

  亥时将半,云雾渐起。微弱的虫鸣已经息落在远处,连风都似乎轻了下去。

  好在落云山中各人都早已经习惯了夜久不寐,吴云一收拾好了席间碗碟杯箸,熄灭了厅堂之中最后一盏灯。

  眼前辽阔的原野寂静无声,仿若无人之境,只有月下疏影兀自横斜摇曳。吴云一轻轻拭干了指尖最后一点水痕,才借着月色缓缓走出厅门。

  落云山荒芜已久,自吴云一入山,便始终是住在江心亭同一房中,她每日所眠床榻也与江心亭所卧不过一座屏风之隔。

  只不过前日里她也听闻了最初时她的这张床,其实是属于蔺吹弦的。

  想到这里,吴云一心下微微翻起些糟乱。她自打知晓了师父一二往事,便素来不喜她这个看起来净添麻烦、心意难测的二师叔。

  说是雏鸟之情也好,眷恋护食也罢,自从吴云一熟悉了江心亭,便向来恨不得师父永远都是平和宁静、无忧无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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