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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两日自从蔺吹弦回来,吴云一却知道,江心亭心下到底还是起了波澜。

  一路神思游离,吴云一推开房门后,却发觉房中并无人在。

  师父能去哪儿呢吴云一想着,便也缓缓退出了房中,开始想廊外走去。

  “师姐。”

  廊庑之后的鱼池边,蔺吹弦正站在月下出神,却不料见着了正朝此处走来的江心亭。

  落云山中入夜,诸弟子皆禁高声言语,蔺吹弦始终记着这个规矩,于是一时便也格外少话,只是朝江心亭行礼后并肩而立,再无声息。

  鱼池粼粼,清辉满溢,江心亭在蔺吹弦身旁站定后,便没了动作。但即便如此,蔺吹弦也还是能很清晰地察觉到她必定是有话要说。

  “师姐欲言何事”她想着,便垂下了眼睫,轻声发问。

  江心亭闻言却仍旧是不言,只在月色下微微侧过脸来,定定地盯了蔺吹弦一眼。

  十余年未曾谋面,相交皆只靠各季传书,江心亭看着蔺吹弦已然风韵成熟、不似往昔的面孔,终还是发觉不论往日里她有多么了解这位曾朝夕相对的师妹,眼下十余年后的今天,二人都已经不再是真的年少如前。

  前时席间所言皆不过笑谈,江心亭看得清楚,白驹穿隙,无人如初。

  “月色正好,天尚未晚。师妹是否还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江心亭面上笑意清浅,见蔺吹弦也抬起了眼,一时便弯了弯眉眼,同她对视。

  江心亭的眼底很透彻,对视间神情分明是温柔而无害,如同眼前那一方粼粼鱼池一般,有着极温和的光色在跳跃。

  美妙无可比拟之下,却又无端让蔺吹弦感到畏惧。

  于是她只看了数息,眼睫便下意识闪躲开来、低垂了下去。

  “漪儿所希所想的,无非师姐过得好一点。”她的声音极低,垂下的眼睫也微微颤抖着,不复人前时的飞扬神色。

  月影斑驳,江心亭的影子斜拉在池畔一旁。蔺吹弦垂眸间出神地盯着,连呼吸也放缓。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你同栩儿皆要联起手来骗我、合起伙来疏远我”

  江心亭的声音很轻,即便所问之中字字句句都应当是诘难,但经由她口,说出来时却仍旧是浅淡温和。

  仿佛只是疑惑、是一番闲谈。

  59.教与化

  原野宽阔, 月见梢头。

  沉蔻在裴真意写字时分了心, 自然也就到头来还是没能知道她究竟要带着自己去哪里。

  但不论是要去何处, 她看着眼前月下的原野,心中都万分惬意。

  因着两人午后歇息的时间太过长久,沉蔻便到了眼下也诚然是困意全无。但纵使眼神缥缈,她心下却算得万分踏实。

  先时颠簸含险也好,如今绥和安稳也罢,她都只觉得红尘人世便本该是如此。只要是同裴真意一道,便如何都算常态。

  但如今平和,她便也乐得悠闲。

  沉蔻一时自得其乐,也不再多想此间何地、正向何处, 只跟着裴真意一路悠悠地往前走着。

  月色勾勒出花与树的淡影,在微微起伏的地面上错综交织, 恍惚中若是醉眼看去,便像是清浅与斑驳揉杂在一处, 微妙难言。

  秋夜风凉, 裴真意轻轻牵着沉蔻一只手,只感到纵使此刻二人同行无言,却仍旧有什么真实而不可忽视的东西在彼此交握的手中暗渡相融。

  这是最近才有的感觉,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其实回过头去、就仅仅在一年前的此时此刻, 裴真意都还算得上是十分迷茫而无措、漫无目的且无望的。

  但幸而这趟放逐般的游方并不是遥遥无终, 在这光怪陆离的人间道上, 她有幸遇见了沉蔻这样一剂对症之方。

  心安的过程似是春雨无声、潜移默化, 但待到此刻裴真意回头细数时, 却又觉得那仿佛是顷刻间势如破竹。曾经她所在意过的一切,如今都成了旁事。

  不论川息过往,还是师姐的辜负,她如今再想来皆不过轻叹一声,而后云烟作散。

  如今游于山中,能够是此番心境,她只觉得一时幸甚。

  裴真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能够拥有这样一个亲近之人,亲近到能够让她安心将自己的一切剖白陈列。

  说是天性也好、刻意也罢,裴真意素来知道自己忘性不小。而若是有心,许多不必记住的往事她更是能很快便忘却。

  但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样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遗忘,却会在每一个晦暗独处的角落里现出端倪、一遍又一遍地露出头角。

  仿佛隔了一层旧而斑驳的薄窗纱,在神识深处将心事拉成了长而幢幢的黑影。

  而在她年幼无主、最初困与川息之时,这黑影曾一度让她几临溃散,一度让她拼尽一切、想要逃离。

  裴真意顺流想到这里,心下难免渐渐有了几分沉重。于是她很快更紧地捏了捏手中沉蔻的指节,也下意识地抬眼去寻她的脸。

  果不其然,入眼便是沉蔻走在她身边,正微微侧过了脸,舒展开指节回握住她。

  “嗯”沉蔻抿着唇,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当作问询,尾音上扬之间轻轻捏了捏她手背。

  裴真意轻轻吸着气看她片刻,最终只是垂眸摇了摇头,将手心里沉蔻的手抬了起来,放在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月影婆娑,人面朦胧,纵使此刻倾慕无声,却又早已跃然眼前。

  沉蔻感受着手背上裴真意光滑而微凉的脸颊,心下渐渐生出些细密的满足来。

  这些日子里,沉蔻越发意识到了博山灵物众多、志怪传言颇丰,如此想来,或许她自己也其实不过是其一而已。

  沉蔻明白自己本生混沌,最初虽化形为人却思绪极为懵懂。

  由是不论怎样想来,她这一段天作巧来的生涯都合该一世孤长于博山之中,便如同那些山中的精怪传说一般,该是一生不见红尘、不解人意。

  在最初的时候,她也诚然一度迷茫混沌、神思尚蒙,更一度并不爱看纷乱红尘中繁多的世人图景。

  如此想来,若当初她未能遇见裴真意,便纵使是一生中有幸鼓起勇气离开了深山,也该很快便要被纷扰的红尘惊回山内。

  哪里还能同如今这般,见过了纷纷扰扰,却也无半点畏惧

  若非前生作定、因缘由来已久,沉蔻一时便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解释裴真意的出现,更解释不出这几乎够得上被称为“教化”的相交相伴。

  念及此,沉蔻心间隐约盘踞着的迷茫都暂作消退,只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裴真意一缕发,又缓缓看了看,一圈圈绕在指尖。

  眼前人面含柔情,顾盼流光,不输高天星月,更胜过远澹秋波。

  不知怎么的,沉蔻这样看着裴真意,便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解闷所看的一册小书。

  那书不知为何愤世书生写就,沉蔻只翻开看了一眼,便见到其中最有趣一段铿锵言辞。

  其言情爱之于人不过枷锁若说原本每人皆是双翼齐全的林中之鸟,那么耽溺于情后便皆是自折一翼。

  而在那之后,或苦痛而亡,或有者则对其畸形毫无察觉、残缺却无知无觉地继续活了下去。

  总归这言下之意,无非便是要说情爱将人本性抹杀,剥人羽翼、夺人自由。

  但如今月上中天、花海摇曳之中,沉蔻看着身边神色悠远、表里绝色的裴真意,一时却觉得心甘情愿。

  更何况她哪里有过什么明确的本性,又更何曾真正拥有过羽翼

  她如今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不过都是由着裴真意的指引、从了裴真意的教化。若说她是无瑕之玉,那么如今那玉上的繁复纹样,便尽数是出自裴真意之手。

  如此,为了她,我甘折一翼。

  沉蔻想着,渐渐抿着唇笑了起来。

  “师姐若是在意,漪儿倒是可以解释。”

  池畔许久沉默过后,蔺吹弦看着夜里偶尔浮上水面吐息的一二夜鱼,不知为何居然渐渐想要选择妥协“只是秋夜微凉,师姐若是想说话,同漪儿回房可好”

  一时风入竹林,掀动了叶梢又很快归于隐没。四下寂静无声间,江心亭缓而悠地叹了口气。

  “也是。”她极轻地说着,似有若无瞟了蔺吹弦一眼,便缓缓错开了步子,回身欲朝小径上去。

  落云山中夜深不语,是自江心亭有意识起便守着的旧习,为的是不惊扰这寂静得仿若万空之境的夜时云山。

  在沟通得当之时,江心亭自然从未有过需要、也从未想过去打破这规矩。

  但如今不同了。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且只有在足够静、足够安定的夜里,她才真正想要开口。

  为此,确实不宜在外,而应回房去。

  于是江心亭在前两步,蔺吹弦随后跟着,两人款款而无言地朝了院落房屋的方向走去。

  光影深浅交错,在小池中聚散离合。檐铃细碎的响动偶然入耳,伴随着晚间惊鸟振翅之声,在远处显得模糊而迷离。

  这边江心亭同蔺吹弦一前一后踏影而行,那边徘徊在廊庑之中寻找师父的吴云一则恰好看了个清晰。

  果然是去找二师叔了。吴云一这样想着,下意识便朝后躲藏,节节退行间最终随手推开了身后小门,藏了进去。

  蔺吹弦回落云山,眼下是第二天。

  其实昨夜里,师父便好像是要去找二师叔的,只不过不知为何二师叔一再躲闪,入了夜才得以逃过。吴云一静立在木扇门后,听着渐渐靠近的两人脚步声,心下默默想着但她仿佛今夜,是当真逃不掉了。

  檐铃轻响,步声细碎。吴云一放轻了呼吸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心下渐渐生出几分莫名的委屈与恍惚来。

  江心亭有心事,一直以来,吴云一都最知道。

  即便江心亭几不出山,但每月定时,她却总会到邻镇上去收发信件。那信件每月至多不过两封,常见是寥寥一封或索性便没有。

  即便如此,江心亭的书房中却有着许多对不上号的成摞书信。那些信似乎是山中所养信鸽捎来,但每当吴云一留心去看时,又总是并不见信鸽踪迹。

  而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吴云一注意到江心亭读那些书信之时,都总能见到复杂却又忧虑的神色。

  那神色同她素来的温婉清浅大不相同,是无奈且挣扎、欲说还休。

  或许师父其实并不是那样不知山外事的。或许她有着不愿言明的私事,且那私事令她束手无策,忧心忡忡。

  吴云一这样想着,眼睫低垂间思绪飞快流逝。

  “就这里罢,也不必走远了。”

  吴云一正兀自沉思,便听闻门外传来一道极柔的声音是江心亭的声音。

  那音色隔着一扇门,轻柔得几乎令人难以捉住。

  就哪里吴云一下意识感到一阵紧张,好在她反应飞快,闻言便摸着黑朝这房间更深处跑了过去。

  下一秒便是推门声,接着室内便擦亮了灯烛来,泛起微黯而幽柔的光。

  吴云一看了看眼前薄竹制成的镂刻屏风,一时心下万分庆幸了起来。

  眼下室内仅有一处灯火,而这灯火处在屏风那端,自屏风上的雕花缝隙之中微微倾泻,隐约映照出了那一头的物件与人影来。

  吴云一看得见外面,而外面却看不见她,算得上是地利人和。

  这样想着,隐约的负罪感还是紧紧攫住了她的神识,让她下意识想要退缩、想要逃离。

  这是私事,或许更是让江心亭一度忧虑的要紧私事。于理而言,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同眼下这般私下探查、冒昧窥探。

  但于情而言,师父是她最憧憬且崇敬、最向往且爱慕的唯一一人。

  于是如此,这一切的举动纵使背德,她也终究还是不愿离开。

  60.心底篆

  远处一二夜行花鹿从田埂上游荡而过, 带起幽幽孤铃一两声。

  疏影横斜, 月上中天。

  沉蔻借着提灯光亮打量眼前码放齐整的一排排石料, 又看向一旁伸手挑选的裴真意,不由得心下一时了然。

  眼前皆是制章所用印石,入目有条有块,皆不似凡品。

  云堂弟子阔绰,沉蔻素来皆知。如今朝中安定繁荣已有数代,远邦兴安,每逢年节更是百方来贡。

  朝中既康阜已久,书画文玩便也昌盛流行,若是上品, 便更加为人珍藏如金。奚家数代出了好些朝中大手,到了奚绰这里, 虽家中藏金难觅,珍玩字画却是置办得妥帖。

  为藏这些珍玩, 落云山中几代下来便在各处皆造出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暗阁, 这些地方自然素来是江心亭最熟悉。

  即便如此,眼下光裴真意知道的暗室便也还是有好几处,眼下这能看见月光、通风极好的暗阁便是其一。

  室内光尘浮涌,沉蔻微微抬起头, 还能看见一丝高窗缝隙里投下的月色。

  而清辉之下, 裴真意手中的提灯光芒渐稳, 透过微白的软罩显露出来, 铺陈在各处之上。

  眼下总算到了室内而不再是在原野之上, 裴真意见沉蔻正弯腰挑眉看着一块印石看得出神,便不由得绕到了她身侧,出声提点道“若是喜欢便拿着,明日我们带到画房去。”

  沉蔻闻言微微直起腰来,偏过脸去看她。

  “这个不会很贵么”沉蔻指着那一个个盛放印石的大丝绒匣,声音轻且缥缈,有几个字眼已然轻到没了声音,但裴真意仍旧看着她翕动的唇读出了意思。

  于是她便索性将沉蔻面前那块明灯石取了出来,继续轻声说道“这些印石,既非古董又未经过名家之手,且还是些零碎不大的小石条。”

  裴真意说到这里微微停顿,而后才抿唇而笑,摇头道“这样的石头呢,在我们云堂统称为练习石。练习石在印石里自然便是不值钱的。”

  裴真意神情中带了几分理所当然,含笑掂弄着手中不过半掌大的小石块。

  沉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时视线便从她手中明灯石上错了开,投向了她身前那一座高架上的全部印石。

  眼下她也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再四下顾盼时,便立刻发现了此间不仅是个存石的暗阁,四面墙上与几张桌案上还或挂或放着好些微微泛黄的纸张。

  纸张之上皆是各式朱砂印记,沉蔻仔细辨认一番,最鲜明的便是那弯弯绕绕的九叠篆字,而后还有些她一知半解的古字,皆或苍劲或圆滑,是难得一见的绝妙朱印。

  沉蔻左右探看一番,心下也知道这样多的印应当是这间暗阁的主人缓缓积攒而来,或许是每雕出一枚满意之印,便要留个纪念。但看着这些繁复不一、或开或合的字迹,沉蔻又觉得或许这并非是出自一人之手。

  是同代友人,又或是代代相传,沉蔻不得而知,便连裴真意也知道得并不多。

  她单知道当年师祖极擅刻章,所制闲章与受托所制公章不计其数,受了师祖影响,师父早年也十分喜爱刻制闲章,一个个加盖在所喜的画作藏书之上。

  奚抱云对刻章的热情总是一阵接着一阵,并不像是对画道那般长久喜欢。而在裴真意初知人事时,可巧便正是奚抱云渡过了一段对制章不闻不问的低谷期、转而渐渐复又痴迷上刻章的时候。

  便因为如此,在裴真意年幼时,她也数度被带入这间暗阁自行挑拣石块,而后再跟着奚抱云研习刻章。

  今日里沉蔻提及此事,她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些记忆一点点都从深处拉了回来。

  其实过往里,师父手把手带着她的时光并不算多。但她最初接触习字作画、制墨刻章的时候,师父却都在场,温声教导她的音调也仍旧在记忆中清晰如新。

  那过往过于遥远,以至于裴真意如今再回顾时,记忆中的画面便像是隔着一层水面。

  一切都朦胧又令人微微恍惚,便仿佛是使人长身立于春堤之上、拂开肩头一丛柔嫩新柳,又将视线穿过午间令人睁不开眼的金芒,而后垂眸在那如镜却微温的水面中看见的景象。

  波光聚散离合,过往也如那粼粼浮金一般遥不可及。

  “裴真意。”

  正神思游离间,她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夹带着软风的轻唤。裴真意恍然回眸,一时定定地看着身边凑近的沉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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