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灯烛微摇,两人谁也没有想过要去拨一拨那越发黯淡了的烛火,这便令隔了一道屏风的吴云一更加看不清那一隔之外的场景。

  如此,她只好拚了命竖起耳朵,却居然还是连江心亭说的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知为何,往日里不论江心亭声音有多轻,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唯独今日这一晚,她听得真切的,不过江心亭喊出的那几声“师妹”。

  但好在蔺吹弦所言所语,她还是能够辨得清晰。

  正暗自纳闷着,吴云一便感到有道视线正若有若无透过了屏风,往这处看来。她下意识抬眸去迎时,便了江心亭正抱着蔺吹弦,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边。

  这一眼将吴云一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挺直了腰背往后靠了靠。

  “这些年苦了你,也苦了栩儿,去同这样一户不仁之人纠缠。”江心亭轻飘飘错开视线后,轻轻抚着蔺吹弦肩头,只续道“元家本便不是什么好人家,若是定要论个是非,那么要怪便也只能怪咱们师门祖上认人不淑,同元家祖上生了干系。”

  江心亭声音极柔,诚然是满怀了安抚意味。但蔺吹弦静默片刻后,终于还是想起来了要问。

  “师姐,漪儿还有一惑,望知其详。”

  “嗯”江心亭温声应道“何事”

  “师姐究竟是如何得知当年之事”蔺吹弦即便对今夜这样的场面始终有着预感,此刻却也还是忍不住发问“师姐在外,还有耳目么”

  耳目一词未免显得人太过神通广大,江心亭轻笑一声“这耳目一词,可当真是冒犯了。”

  “你可知道,师父有一知交旧友”江心亭这样问着,笑意也渐渐敛了下去,神色归于浅淡肃然,只有声调仍旧是温软“是蓬莱南家后人。”

  蔺吹弦闻言微怔。南家这二字,蔺吹弦身为画者自然是身为熟谙,但她素来对师父的前尘故事并没有那样熟悉,也就一时不可确认。

  南家书画世家,自前朝到如今已有数百年,世世代代皆有造诣、负盛名,唯独一点便是皆尤其忠于前朝天子一脉,不肯低头为今日堂上帝王落一笔一墨。

  如此,本朝方开国建业之时,南家便与朝廷闹得甚为不欢,但形势在此,不论是朝廷还是南家,却又都动彼此不得,由此南家便挥手离开了中原朝京,自此百余年皆偏居于海上蓬莱,再未回过中原大地。

  然纵身居蓬莱,南家子子孙孙却仍旧出类拔萃、百世皆兴,数代过去更是风格渐与中原画者迥异,南家笔法诡谲一如世外仙人,这便是“南家仙客”一称的由来。

  蔺吹弦向来知道师父虽从不带任何外人入山作客,却常年喜欢到山外去以画会友,同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前辈互相交流切磋。

  而她仔细想来,朝中今日名号正响的那位南家大手,倒确确实实是年纪同师父出入不大。

  她这样想着,便试探性发了问,道“可是那位,南逢前辈”

  果不其然,江心亭便点了头“正是。”

  “南奚两家,自前朝起便是无间世交。倒是这百余年来,才渐渐生疏。”江心亭垂眸轻道“但师父同南前辈,却是自小的交情。我记得师父同我说过,她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蓬莱。幼年到过许多次,年长后也常常去往。”

  “”蔺吹弦闻言微微讶异,却又并未说什么。

  江心亭所述的这些往事都为蔺吹弦所不知,她只知自己其实素来除却师徒本分之外,对于师父并不了解,但平心而论,她自然也是自心底里万分敬爱且向往奚抱云。

  于是这些前尘故事,她也听得十分用心。

  “师父从前,自然同南前辈是常常有联系。”江心亭言至此,微微叹了口气“但自那年之后,师父却无端不再与蓬莱联络。南前辈自然起了疑心,也隐隐忧虑。”

  “第一次收到蓬莱的信,便是师父落入川息的第一年。”

  “那一年我亦不知师父为何忽然同山中断了联系,竟至于一封书信都不寄回。那一次收到南前辈来书,我也只能回一句不知,思量复思量,亦只能写道来日若家师回堂,必速书告君,再添一句勿忧。但论其根本,当时便连我自己都是始终隐约在担忧。”

  “我不如师父开阔豁达,心中放不下往事,便始终恐惧着山外人间,更何况山内还有我们的小栩儿,若留她一人,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心安。”江心亭微微阖上眼眸,掩

  去那一线疲惫,继而轻声道“于是我纵使煎熬彷徨,却总也迈不出出山那一步。”

  “辗转反侧之下,我终将忧思流入书信,为南前辈知晓。”

  蔺吹弦闻言渐渐也有了猜想,微微叹出一口气。

  “南前辈自此离开蓬莱,重入中原。”

  江心亭垂着眼睫,柔声问道“这下漪儿总该明白了罢”

  蔺吹弦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纵使南前辈多方打听,许多事待我知晓时,也都已经为时过晚。”江心亭心下忧思渐生,一时语调又渐渐染上哀戚。

  “我知道师父是为人所害,知道了元家那肮脏底细,亦知道了你同栩儿在外境况如何,但归根到底,我却一人彷徨又忧虑,被这一方藩篱所困,无作无为。”

  蔺吹弦微微仰头看着她,一时夜月已斜,烛火又极黯,以至于她竟看不清同她相隔咫尺之人的神情。

  比起责怪我,师姐或许更加责怪自己。

  蔺吹弦极力想要看清江心亭此刻神色,一时这样想着,几乎是立刻心下便涌起一阵细弱的疼来。

  某个根深蒂固、牢牢烙入心底的之执念,便在一刻间隐隐作祟。这一世她最不想又不愿看见的,便是江心亭受苦。

  于是她很快伸手回握住江心亭指节,切切说道“师姐,是我做得不够好,师姐不要难过好不好”

  一时夜意沉浓,叶动无声。江心亭闻言,却只是抬起眼朝她笑,并不言语。

  今夜促膝之谈重在何处,或许蔺吹弦到此刻都还一无所知。但江心亭心下却万分清楚。

  她知道年幼那一场劫难留给蔺吹弦的心结有多深不可断,也知道这些年蔺吹弦对她表示出超乎寻常的执念又是因为何事。

  但没有谁该为谁绑一辈子,更没有谁该是谁一生一世的执念。

  于是她在这十余年后的重逢之时,她便只想要亲手解开那心结、想要抹去那执念。

  63.原上鹿

  江心亭年幼时便知道, 川息元家是朝中显贵世家,同她们云溪奚家世代交好。

  在师祖还未驾鹤西去、蔺吹弦尚未步入师门时, 江心亭也知道师父近乎是年年都要到川息去,要么便是为元家作图画像,要么便是带着当时元家那两个年纪尚幼的双生子握笔习字。

  师父性子随和良善,喜欢同人交往, 也喜欢孩子。

  江心亭年幼的时候,便常常被师父抱在怀里, 和着傍晚的浅薄暮光,听师父说那些山外见闻与故事。

  而在那之中, 她又时常都能听见“南逢”与“元霈”这两个名字, 穿插在各种各样的故事里,既陌生又耳熟。只不过其一是师父同年知交好友, 其二是师父素来怜惜的孩子。

  于是那许多年过去, 江心亭纵使并不认识元临雁分毫,却也隐约对她生出了个印象。

  应当是个可怜、可爱, 且又特别的孩子。在江心亭初知晓了元临雁身份,从师父口中听闻了元家没落一二缘由后,她是这样想的。

  但她那时却怎么也想不到, 就是这样一个在师父口中“令人怜惜”、“热切可爱”的孩子, 在长成少年后便渐渐褪下了幼兽温暖的皮毛, 终而成为了撕碎师父一切的洪水猛兽。

  “而到了许久之后, 我才真正知道了为何。”

  江心亭看着那一线窗隙之外暗入极致、将要破晓的天色, 神思微微恍惚。

  蔺吹弦已经从她膝边离了开, 坐回了那一方圆凳上,闻言亦动容垂眸,缓缓接道“元家狂人满户,由来已久。”

  两人言谈至此,皆心照不宣。沉默间徒留房中暗灯扑朔,窗外夜意迷离。

  川息元家没落之态,自三代前便已有端倪。

  元家偏好男儿,不论家主也罢、掌事也好,都总是凡事用男子为尊,由此家主之位便非子不传。

  但天意弄人,元家越往后传,便越发不知为何渐渐子息单薄了起来。元霈父亲那辈,一代便只她父亲那一个独子,而到了元霈这一辈,便甚至于再也没有了男嗣。

  本家也好,旁支也罢,皆是女儿,如此便是想要挑拣个聪颖的旁支子收做亲子,都成了空谈。

  而在数十年前,元家更是除却元霈元霏外满门皆遭了难,为人血洗一空。自此,元家由元霈当上了家主,一时即便余威犹在,却也已是根基大动,自此渐向没落。

  “我但知那行凶之人是元家一女,似是元霈异母姐。然我又隐约听见些风声,纷乱不堪,令人不知究竟确切缘故是为何,为何那元家女要屠尽元府。”蔺吹弦说着,微微有些局促地抬眸,朝江心亭问道“师姐可知”

  那往事太过肮脏,她不愿江心亭知道。于是她便出言如此试探,但望江心亭即便知道,却也知道得不那样具体。若是如此,她便可将那最不堪的部分一笔带过,好不至于污了江心亭的心耳。

  蔺吹弦算盘悄悄打了起来,再抬眸却见江心亭朝她极浅地笑了笑。

  江心亭面色清浅,眸底却深,一时只问道“怎么,漪儿在山外这么些年,却居然连这些往事都未曾打探到么”

  “是打探到了一二只不过太过讶异,始终未敢定论。”蔺吹弦见江心亭笑得意不可测,一时不由得心下微虚。

  但即便如此,她面上与言中却还是极力维持着平稳,复又开口续道“漪儿自然已将能探听到的消息皆听了个遍,但到头来,那零零碎碎线索拼凑出的故事,却像是怪谈奇闻一般教人难以信服。”

  江心亭闻言,渐渐若有所思间点头道“是么,居然也当真能令师妹都不肯信”

  蔺吹弦见她如此,也就知道了她必然是对往事有所了解。

  而念及此,蔺吹弦便一时便连辩解都有几分干涩“是,由此漪儿才欲同师姐确认一番漪儿所知是否为真。”

  她到底养气功夫算得好,一时即便是心下微乱了,面上却仍旧除却言语有些断续外,并无任何端倪。

  江心亭听她说完也仍是面色清浅,蔺吹弦抬眸看去,竟一时不知她究竟信了自己这一番辩辞与否。

  但不论如何,她这一番言辞,却其实亦是有理可依的。

  那秘闻之中,川息元府前任家主元犀终生膝下无子,到了耄耋之年,早年所生的女儿悉数出嫁的出嫁、亡故的亡故,只剩下了元霈两姐妹同一名为元雩的女儿。

  这本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年无子之事,但蔺吹弦却听闻,那元雩却并非仅是元霈异母姐那样简单。

  “我听闻,川息元家颠倒纲常、背德乱伦,已有两代。”蔺吹弦有些羞于同江心亭说这些腌臜事,一时开口便有些艰涩“还听闻那元雩并不是元霈元霏的姐姐,而是她们的母亲。”

  江心亭闻言如此,却并不接话。一时夜色极静,半晌无声过后,她只是缓缓垂眸,叹出口气。

  她自然是知道这些荒唐往事的。不仅知道,且是熟知。

  而不论这样的故事还是她曾历过的往事,寻常回想而来,都总能令她对人间更避三分。

  “元家素来是师门世交,来往甚密。但只在数十年前,奚家便忽然同川息断了关系。”江心亭垂放在膝头的指尖微微拢了拢,道“那时师祖尚且还在,我当时年纪过小,还不知是为何。”

  “但后来我知道了。是因那元家前主元犀私通姐妹、无常。元犀为了抱儿生子,不惜连自己同胞姊妹与亲生女儿都一一染指。元雩便是其一。”

  江心亭至此微微沉默了半晌,但她纵使不言,蔺吹弦却也心照不宣。

  元雩是元犀同姐妹私通生出的怪胎,天生口不能言,目上有翳。

  这样的女儿嫁不出去,甚至不能为外宣扬。于是元雩便自小都长在元家房屋之下、深深的地窖里。

  而元霈同元霏,便是这样一个畸形又可怜之人所诞的双生子。

  是注定有疾、心智必损的背德产物。

  “元雩那一生都是见不到光的,畸形又无望,且缺失伦理人知。”良久的沉默后,蔺吹弦只沉声道“她所做的一切,如今我想来甚至算不上是凶残,不过是将其所受一一奉还而已。”

  如此,元家满门便在元雩心智俱损时遭了屠戮,独除她所诞那孪生子免遭其难。

  便是因着这些突如其来却又早有因缘的变故,令当年不过总角的元霈早早没了依靠。

  而在顺理成章承了父业后,她却愈发隐约觉得自己同胞妹身体有所亏损。

  其中缘由,直到她在府中一角寻到元雩那泛了黄的手记后,才真正知道。

  没有人会愿自己生来便是个怪胎,更遑论如此肮脏不堪。

  元霈看过那满载荒唐的手记后事怎样的神情与心态,如今旁人皆早已不得而知。

  “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可恨至极。”蔺吹弦面色冷淡,言谈至此也无丝毫同情“她或许能将她这性子归于先天不足,但在我看来,不论是怎样的先天有疾,她害了我的师父,且还妄想复又加害于师姐,危及师门。这便是该死且该入泥犁地狱。”

  “不论如何,为此付出代价的都只该是他们元家自己都不该是我们。不该是师父,最不该是栩儿。”蔺吹弦提及裴真意,一时声音极轻,膝头指尖却紧紧攥握在了一起。

  江心亭缓缓看她一眼,伸出手去覆于她指上,良久也不过轻叹一声,轻轻握紧了蔺吹弦手背。

  “却也不该是你啊。”

  “这是几时了”

  一夜无声后晨光还未破晓,房外铃声渐响。

  裴真意对两位师姐那方谈话无知无觉,一时只自在房中悠悠醒来,微阖着眼吸了吸鼻尖,朝身边已经坐了起来的沉蔻问道“你困不困亦是方醒么”

  “嗯,不困。”沉蔻正借着微蓝的晨光坐在床边,伸手揉了揉眼睛闷声应答,又点了点头。

  昨夜二人倒是睡得并不早,不过到底是午后歇过,于是在这寂静山中的一夜眠便格外沉稳,以至于晨间早早便转了醒。

  “还未日出,这像是寅时。”沉蔻倾身去拨开窗帘,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暗色原野,回眸朝裴真意道“外头来了两只羊。”

  果不其然,裴真意再仔细去听时,便能听见那相较于远处铃声稍显更近的一二响动。

  沉蔻正软着腰身靠在窗边,回眸间面色一派欢愉,一手握着只细口茶盏,一手指尖轻轻搓动,朝那远处小羊响了几下指,直唤“来”。

  此间天色尚早,原野的尽头还只能令人看见一线极弱的微光。那光融入了黯淡的天地中,染上了一丝深沉黛色。

  那方沉蔻身姿纤软,此刻又正是晨间方醒、衣衫微乱,裴真意从后迎着微弱晨光看来时,便尤觉她此刻形如天人。

  这样近乎是出神地看了半晌后,裴真意才回过神来。

  眼前沉蔻已经成功将那远处一羊一鹿都唤了过来,正朝窗外倾出了半个身子,举着茶盏朝那鹿鼻子上滴水玩。

  那小鹿像是想要同沉蔻亲近,却又畏惧那落在鼻尖上一点冰凉的白水,便竟然就此将脖子一伸一缩躲起了沉蔻手中茶盏来。

  “噗。”裴真意看得好笑,不由得也摇摇头,拢起衣衫下了床。

  “你倒是每日都格外开心。”她笑着拿起桌上小瓷杯,抿了口里边沉蔻倒好了的白水,无奈道“总觉自从有你为伴,连我也变得整日无心无肺了起来。”

  这话沉蔻反复品了几遍,尤觉意味不对,不由得嗔道“行嘛,那我看你便不开心去好了,没人想逗你。”

  裴真意抿唇捏了捏她脸颊“然无心无肺甚好,我最喜欢。”

  64.山中人

  鸡鸣缓缓, 阡陌渐明。

  江心亭安心看着蔺吹弦走出房门时, 天色已经将欲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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