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她一夜未合眼,又前所未有地说了这样多的话,于是此刻便自然感到眉心隐隐有些生疼,一时不由得伸出手去, 垂眸间揉了揉。

  让她头疼的大部分事, 其实都已经在此刻前翻过了篇。江心亭得到了蔺吹弦应许放手的承诺,也知晓了她将在一月内离山去往朝南的消息。

  这些话纵只是个承诺、甚至还并未践行, 却已经令江心亭感到了安心。

  蔺吹弦的心结由来已久, 几乎已经融入了她到如今的大半生命,一时难化、刻入了骨血。江心亭甚至相信为了这样的执念,她能够放弃任何人与事,包括自我。

  这样的情意无论如何想, 都终究是扭曲又令人痛苦的束缚、是沉重当脱的枷锁,而非温柔的爱。

  江心亭等她回山等了十余年, 如今一朝终于得偿所愿, 便更加不论如何也不愿放过这解开她心结的机会。

  为此, 她不惜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也一定要让蔺吹弦有放开手的觉悟。

  这一夜促膝长谈过后, 不论蔺吹弦的许诺是发自真心或留于表面, 江心亭都已经向她明确表明过心意。

  “我只是你的师姐, 不是你的母亲, 更不是你的未来。你想看到我一生安乐无虞, 我又何尝不是我不需要你像是护着孩子一般护着, 更加不需要你为了我去舍弃什么。不论有什么问题,我想我都能够同你与栩儿一道面对。若是往后再有何变故,即便是让我离开这方落云山、远去云溪地,我也会接受。”

  “”蔺吹弦闻言只是静默,并未表示出江心亭曾预想过的挣扎与反抗,甚至连辩解也未多言一句,而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或许她也是累了的。江心亭安然回望间,终于也从蔺吹弦眼底找到了疲惫,而不是这两日以来她始终伪装出的无恙。

  一夜过得太长又太短,仿佛发生了许多事,又仿佛让人什么也抓不住。

  江心亭太久未曾歇息,一时眉心连着额角都微疼了起来。

  然即便如此,她却也毫无起身的意思,而只是默默回想着,径自揉着眉心,腰身微软了下来,手肘支在身旁几案上。

  “湘儿。”

  好半晌过去,她依旧是垂着眼睫,音调极低地唤了一声“我累了。”

  这近乎呢喃的一语过后,吴云一立刻从屏风后的地面上跪坐了起来,又撑着地面站起身,随即不过三秒,便已经无声地绕行到了江心亭身前,缓缓俯身跪了下去。

  她像是忘了此间究竟是何处境,也不再顾及自己于情于理究竟是否该出现在这里。

  在江心亭那一声柔弱更胜往常的“累”后,她便即刻将心下千万种意绪都一律抚平,令她几乎万事不顾,只看得见眼前吐息细弱、倚靠在桌边的一人。

  “师父。”她微微抬眸看着面前江心亭的脸色,极轻声地回了一句“徒儿在呢。”

  “便知你在。”江心亭仍旧是垂眸揉着眉心,右手动作间,被掩盖住的唇角却隐约翘起了一丝,只是声音入耳仍旧波澜不变“还以为你便从来都是那样守礼。今日倒是狐狸尾巴露了个透。”

  吴云一闻言,便也当即知道师父这是在揶揄她偷听,一时便不由得赧然。

  她也不辩解,只膝头软了软,头低得更低了几分。

  那边江心亭揉过了眉心,便缓缓放下了手。

  她微阖着眼,朝恭恭敬敬跪伏在身前的吴云一问道“湘儿在这躲藏一晚,可也累了么”

  她这样说着,边仔细打量了眼前跪伏在地上的小徒弟一眼。

  小徒弟眼角红红,面色却白,想必是不知为什么哭过。

  可是,这一切究竟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江心亭心下微叹,到底也知道多半是吴云一在怜惜她。

  这么多年来,江心亭似乎自有生都始终被旁人明显地怜惜着。

  或许是怜她体弱,又或许是爱她温柔,便连她素来去山下购置些物件时,那些拨货算账之人都会多与她些好货、少算她些银钱。

  然即便如此,江心亭心中却总并不觉得自己有何处不同,从而值得为人如此怜惜,甚至于是被眼前这个于她而言年纪算得上小之又小的晚辈,爱惜到了如此。

  况且每每面对着吴云一,分明是她心里要更加怜惜这小徒弟一些。

  江心亭知她门第清寒,知她无恃无怙,更知她面上虽闷,心性却是一等一的赤诚纯良。

  吴云一是个好孩子,不慕虚荣又不贪富贵,心下总是坦率。

  她才不过是豆蔻的年纪,澄澈又皎洁,总令江心亭恨不得将自己所有一切最好之物,悉都一样样递到她手里。

  而眼下,江心亭看着眼前小徒弟绯红的眼眶与鼻尖,一时只感到微微恍惚。

  究竟是谁该怜惜谁,又是谁更怜惜谁

  江心亭这样想着,不由得微阖着的眼眸一时轻轻闭上,幽幽叹出口气。

  那方吴云一摸不透她师父心思,一时听闻江心亭问她累否,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算好。

  但眼下如此,她又万万不敢当着师父的面说累,便只好憋了半晌后终而摇摇头,回道“师父辛苦,徒儿哪里算得劳累。”

  江心亭正兀自出神,闻言如此不由定定看了她半晌,最终才莞尔,声音轻得像是气弱一般,叹道“我确是倦了。”

  说着,她便朝吴云一伸出去一只手,指尖在熹微的晨光之下,泛着微微粉色。

  吴云一想也没想,便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凑上前去接。待到她虚接住江心亭手后,便从地上站了起来,作势要扶江心亭。

  但下一秒,吴云一却被江心亭反握住手,对上江心亭掺入了些无奈的清浅眼神。

  温热的指腹抚过她眼角,几乎将要干涸的最后一点水渍终究还是被江心亭捕捉到。

  这样亲密的互动,吴云一是第一次感受。但即便如此,她仍旧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

  师父此刻抚摸我眼角的神情,同昨夜里替二师叔拭泪时,仿佛是一般无二。

  纵使吴云一知道这样的比较在此时此刻并无任何意义,但她却仍旧感受到了一丝挣扎与抗拒。

  她不知道江心亭是否将那一瞬的抗拒看在了眼里,总之几乎是下一秒,江心亭就松开了手。

  师徒二人侧迎着晨间破晓的光,彼此皆是静默。

  “湘儿,我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好半晌过后,江心亭才复又抬起了手,轻轻摸了摸吴云一柔软的顶发。

  那抚摸轻柔而温暖,吴云一下意识便微微垂下了眼睫。

  “过去的事,皆已过去。任何往事但凡你欲知之,我便皆可告诉。但你要知道,我如今却总是欢愉大过忧虑。”

  吴云一闻言看去,入目便是江心亭清浅的笑意,近在咫尺。

  “我没能让两个师妹好好长大,我没能做到说好的守护。”江心亭指尖轻轻揉了揉吴云一前额,一时袖间带着的清隽微香便钻入了吴云一鼻尖。

  “但唯独你我还有机会。”

  天色渐明,原野开阔。放眼望去,一时便能见到满目的花叶末梢都染上了秋日融融金芒。

  沉蔻已经同裴真意收拾得齐整,正一人牵着鹿、一人领着羊,一道在田埂间缓步走着,间或牵一牵手跨过道坎,又或相视间共说上几句话。

  这是沉蔻第一次见到如此宁静又无波的世外,这里同博山草木遮天蔽日不同,反倒是极为开阔明朗,伴上铃声点点、远处白羊跳跃浮动,便尤其显得天地悠悠、风日缓缓。

  光景如此,自然连着人心也一道渐渐变得松快轻柔。

  沉蔻素来好喝些汤汤水水,平日里也喝得水总要比裴真意多些,眼下便也正握着那满了半瓶的细口茶盏,边按着裴真意的指示沿途摘些能鲜泡的嫩叶,边放进那茶盏里去。

  眼下日头渐渐高升了起来,云堂之中还是静悄悄的,裴真意走了一圈也并未看到江心亭或是蔺吹弦的身影,便猜到了昨夜两位师姐必定有过场夜谈。

  念及此,她便继续同沉蔻一道絮絮低语着朝前走,改而开始盘算着怎样不惊扰了大师姐、两人去后山摘些果子吃。

  沉蔻正指着远处小溪水,说着想要下去捉些鱼吃,便忽然一眼看见了那远处路边同吴云一一道朝前走着的江心亭。

  两人从远处走来,步调皆是一致无二的袅袅款款,隔着一肩的距离,似乎在低声言语。

  然而这边裴真意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该上前打个招呼,就看见那远处两人又渐渐在溪边一方小池畔停了下来。

  而后她便看见,那远处的小师侄脸颊红红,而江心亭正抬起手轻轻摸着她头顶,笑意盈盈。

  “关系当真是十分亲密呢。”花丛轻摇间,沉蔻也看见了这一幕。

  江心亭面上的温柔与关切,此刻悉都在晨间金芒下明明耀眼。

  沉蔻轻轻握着手中茶盏,笑着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裴真意。

  “江前辈她,诚然当是向来不需维护与怜悯。或许小看了她、欺瞒了她,才是最负她心意。”

  裴真意闻言不语,只是默默发出一声鼻音作为应答。

  早秋金芒之下,一时花片翻浮,光景正盛。

  65.通明世

  时属桂月, 仲商将半。

  裴真意并不知初来一夜里江心亭究竟同蔺吹弦说了些什么, 但在那日过后,蔺吹弦纵使态度未变、仍旧对江心亭尽心尽力,却到底还是在七日后便离开了落云山。

  蔺吹弦离开得突然,但若是细想, 却又谁都会觉得情有可原。

  江心亭了了心中夙愿, 自然并不会多说什么,只嘱咐蔺吹弦一句常常联络。

  裴真意则是看事本就云淡风轻, 同蔺吹弦行了个礼, 便就此别过。

  放眼望去,云堂师门之中一时竟然也就谁也并不十分在意此事,倒是沉蔻见蔺吹弦离开后,还拨着腕上镯子默默盯着远道看了许久。

  “你说蔺前辈是去了哪里”沉蔻指尖挨着那玉镯点点绕绕, 边看着窗外,边向身旁看着画的裴真意问道“她分明本来也是不喜欢外面喧嚣的, 不留在山中, 能去哪里”

  裴真意听她语调带了些叹调, 便知道她又是在暗自忧心,一时不由得抬眸朝她笑。

  “师姐又不是小孩子, 你担心她做什么”

  “你便不担心么”沉蔻闻言扫她一眼, 轻轻抿了抿唇, 样子倒是像极了撇嘴。

  她看见临行前时, 裴真意是往蔺吹弦行囊里塞了东西的, 由此她也知道裴真意心下断然并不是全然舍得。

  “并不必忧虑, 只是寻常牵挂罢了。”裴真意只是看了沉蔻一眼,便一如既往地挪不开眼,边盯着她看边无知无觉间续道“你便以为谁都是你,会让我舍不得么。”

  沉蔻听她这样说,登时便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一时伸出蔻色指尖捏捏裴真意脸颊,又松开轻轻抚过她眼下泪痣。

  “知道啦。”沉蔻笑着凑到她唇角边,蹭一蹭后的音调柔而飘摇,一时像是苇间轻风,吹过人耳畔“不担心便不担心了。从今往后,只担心你便是。”

  裴真意被她蹭得微有些痒,一时便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抿起唇笑,但听到这里,她却又摇了摇头“也不要担心我。”

  沉蔻抬眼去看,一时便见到裴真意神色认真,正距离极近地盯着自己。

  须臾的无言间,沉蔻便恍然发觉最近仿佛裴真意当真是越发喜欢盯着自己看了。念及此,她不由得轻轻咬着唇笑了起来。

  她倒是听闻,只有喜欢一个人、非常喜欢,才会这样呢。

  相比起最初相识时裴真意的淡漠内敛,沉蔻自然是更加喜欢最近的裴真意。

  像是染上了烟火味道,又像是镀上了一层蜜糖,不论如何都大不同从前生疏克制,顾盼之间都染上了些温柔意味,无端令人沉沦。

  而最为明显的,则是眼底无意间流露的痴迷。

  这样的眼神若是放在从前,裴真意自然是绝无可能在任何时候流露。但如今但凡沉蔻在安静时同她对视,却总能在她平和的神情中捉出这样几丝痴迷。

  或许这便是假正经放弃了伪装,终于隐约露出了些尾巴罢说什么矜持守礼,指不定每每不语时都在想些什么

  沉蔻神思游离,一时默默间,仿佛眼前都依稀看见了裴真意身后的狐狸尾巴,毛茸茸的,倒是衬她又可爱。

  想得似乎有些太过离谱了,数息之后,沉蔻终于禁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闻声如此,裴真意倒是纳闷她仿佛也未曾说什么引人发笑的话,怎么沉蔻便看着她笑得欢愉如此

  “罢了罢了。”沉蔻笑了会儿,便摆手直道“是我思虑过多了。”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去忧虑的,那必定只是同裴真意相关之事。

  但沉蔻抬眼去看时,眼前人分明如云如风、淡泊且轻松。便是这样的一眼,就总能让沉蔻心下也缓缓舒开。

  谁是谁的良药呢沉蔻想着,不由得握住裴真意的手,朝她抿唇弯了弯眼。

  “那么咱们不说这个便是。”沉蔻说着,便揽着裴真意到窗前。

  此间正是午间,落云山中一片开阔,万物入眼皆是明明。

  “我方才算过,千真万确明夜便是仲秋,”沉蔻说着,侧过脸去看裴真意,“明日花好月圆,我们去放灯,好不好”

  裴真意见她期待,不由得便立时点了头“好。”

  放灯一事,沉蔻自己其实未曾亲眼见过。之所以心生期待,无非便是昨日里路过前厅,看见那厅里一幅挂画。

  仲秋冰轮满,灯火寄相思。瑶池金罍注,佳期正此时。

  裴真意知道那画是师父早年亲作,所描所绘便是落云山外齐云镇里,中秋之夜的放灯画面;也知道那画上题诗,是兴之所至时师父共故友所题,一人起,一人接。

  画中是河道里月灯漂浮,夜空星火明明,其知交一人,月影横斜,把盏共欢,拜月为盟。

  裴真意并不知这画是师父何时所作,但仿佛自她能够记事起,这画便已经挂在了厅堂上,师父从前经过这厅堂时,也常常要看着这画一时莞尔。

  一定是重要的朋友、珍贵的感情。

  裴真意这样想着,便下了决定。

  “如此,我们便也去齐云镇上,一道拜月放灯。”她说着,几乎登时想到了那月色灯火之下、她将见到沉蔻怎样绝伦的姿容,念及此她一时不由得心神都微摇,下意识又定定盯住了沉蔻,眼底泛起些沾染了烟水雾气的依稀痴迷。

  恍惚间神思游离,裴真意广袖掩映之下指尖微动,只恨不能那还未到的仲秋登时便是此刻。

  如此,方好立时记她入心、临她入画。

  仲秋之时,江心亭素来习惯了一人看月,或是在山中走走,好方方面面将这年节之中最好的月色端详个尽。

  如此,面对裴真意谈起仲秋共赴齐云镇时,她倒是情理之中婉拒。

  而吴云一更是自然不会离开师父寸步,于是一时这道仲秋之行,便仍旧是只有裴真意同沉蔻两人。

  “栩儿小时是最喜欢看灯的。”临出山前,江心亭只看着裴真意,一时莞尔道“也总喜欢那些市中所贩、酥饴为馅的小饼。”

  沉蔻闻言,一时笑着看向裴真意,默默记下。

  “但央人给她买到后,她又总只吃那小饼上一抹饴糖,余下的便喜欢捧着、看着,弄得两手皆是油油,上山下山都看着,怎么都不肯吃。”江心亭抿唇笑了会儿,复又道“当时你还小,问你为何也问不出个缘由。如今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何只吃那皮上一抹饴糖,余下的都不要了”

  那或许是十分年幼时的往事,裴真意闻言微微愣怔,仔细回想却是怎样都想不起江心亭所言往事一分一毫,不由得只笑着随口胡诌道“自然是小饼精巧,舍不得了。”

  沉蔻闻言则以为不然,她心下自有所想,便一时笑着看了裴真意一眼。

  她总记得裴真意不论吃什么菜,都偏好那一碟里最少的那种食材。若是一碗时蔬炒肉里时蔬少了,她便专拣时蔬;若是肉少了,她则专拣那肉。

  如今看来,这毛病原来果真是自年幼到如今都未曾变过,便连那样小的时候吃小饼,都要挑着那之上最少的那一抹饴糖,剩下的都不吃。

38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涧中意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涧中意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