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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总归自那时起,朝京里便开始传我脾气古怪,性情难定。”裴真意无奈道“而天家知晓我不愿在朝京多留后,也就并未再留我,而是差人赐金过后,便任我出了京城。”

  “哈。”沉蔻闻言笑道“这倒是好一个天子呼来不上船,派头挺大。光功夫好不算,果然名家要素,便一定是要脾气大。”

  沉蔻几乎想到了裴真意当时会到那显贵家中时脸上的表情定然是冷漠又冷漠、疏离再疏离。

  沉蔻眼下正依着裴真意所言不再担忧,于是这样想着,她便一时笑得更加欢愉。

  那方裴真意只见她双颊微绯、眼波流转,一时笑得好看,便也就任她调笑,只顾自摇摇头,垂眸间眼神温软,看着她眼角眉梢。

  两人一时边聊着天,边拣着画卷,待到终于走到城门口时,便已经是天将近晚。

  裴真意已将来日打算出手的画悉都整理出来,与想要留存的分了开。而边上还剩下了几幅,则是不知究竟留或放,有待思忖。

  待到见了那盘查官兵,裴真意只径自从袖中取出一块光滑玉符,递了出去。

  裴真意素来在朝中游方,行于各地之间。若是寻常百姓,离乡去往他地则必要官府凭证,而沉蔻却知道,裴真意仿佛只靠着这一方玉符,便可省去叨扰官府、于四海之间通行无阻。

  果不其然,在那官兵细细打量玉符一番后,便即刻朝裴真意行过一礼,道一声“贵客请入”后,而后便错开身去,招手欲盘查下一位。

  整个过程不同于盘查先前几位的繁琐详尽,反而是极为简单。

  沉蔻一路上见多了此状,便也并不再同初次那般好奇,而是待裴真意收回玉块后便放下了车帘,复又坐回了裴真意怀里。

  裴真意感到怀中沉蔻身上渐渐凉了下来,知道她是离了暖炉,体温正在朝往常回复。但即便如此,她仍旧舍不得放开,也一时并不想往沉蔻怀里再塞暖炉,静默间便还是这样搂着。

  于是车马缓缓离了城门,驶向京中。

  窗外喧嚣渐涨间,两人相依而坐,皆是心安。

  73.衮衮

  车马入城, 经行闹市, 最终穿过了半个朝京来到城西, 停在了京内邸店前。

  裴真意朝那车夫递过装着零碎钱串的钱囊,随后系上面纱, 伸手将沉蔻从高车缘上抱了下来。

  沉蔻如今自然已经不再像是最初一般需要抱了, 但她看着裴真意近在咫尺的侧脸, 最终还是眉眼弯弯任她将自己举起,又稳稳放下。

  眼下正是薄暮将夜,冬季的朝京被一片黛蓝夜色覆住, 一砖一瓦都染上了深沉颜色, 勾出一道道轮廓。

  新月的弯在深沉天幕上显露出极为浅淡的影子,长庚星也嵌入西天, 一时光彩熠熠。

  远处街道边的店家开始朝外挂起了皮面灯笼,那光在还未消退的暮色之下显得有几分黯淡,只能将周身一片空间映得融融生出微光。

  一切都显得新鲜又繁华,来往的人群穿戴也要比沉蔻在其余地方所见华丽上数倍, 仿佛连她呼出一口气时形成的水雾都沾染了朝京里的五分光色。

  沉蔻视线游移一圈后,最终还是回到了裴真意身上。

  裴真意则正看着那远处搬行李邸店侍者, 视线在眼下暮色中的街道上游移。冬风寒凉, 一时令她心下生出些许恰如隔世的恍惚感。

  两人静默片刻后, 沉蔻视线下移, 发觉裴真意正揉着手腕。

  “饿了没待会儿我们去别家吃些好的。”裴真意发现了她在看自己, 不由得笑着牵起她冰冷的手, 轻轻捏了捏“不过得先将行李放下。”

  “嗯。”沉蔻从裴真意怀里接过自己的小暖炉, 抱着道“过后能去来时经过的那条街上看看么方才似乎看见了歌舞队。”

  “好。”裴真意牵着她朝邸店厅堂内走去,只道“眼下正是年关前,朝京内自然是南北商人齐聚,其中自异国而来、带着歌舞姬的商队更是繁多。”

  “不知道待会儿去看,还在不在呢”沉蔻想着,就同裴真意走到了柜台前。

  两人皆在袖中腰间找了片刻,最终是沉蔻从袖口里摸出了裴真意装好了钱票的小锦囊来,打开数了数后递交出去。

  “咱们留多久”裴真意接过钱袋正同那掌柜的问着话,到了一半,回过头问沉蔻“先前你说想等到元宵过后,那么我们便正月廿日走,好不好”

  “好。”沉蔻并无异议,只朝她笑笑,而后便移开继续放开视线,看向厅堂尽头的店内风光。

  厅堂内并未放置屏风,只是盆盆精致草叶交相掩映,能令人从缝隙之中看见尽头宽门外的光景。

  仿佛是一道弯弯绕绕的廊庑,同沉蔻先前所到过的大邸店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看了片刻,沉蔻吸了吸鼻子,回过头问道“此地是不是有温汤池”

  她凭着直觉隐约嗅见了些蒸腾水汽,却又并不是十分确认,便眼底含着些问询意味看向了前柜。

  那算着银钱的掌柜随即笑而答道“是有的,虽不是天生的热泉眼,但也比那差不离。”

  裴真意朝沉蔻看去,只见她眼底居然闪起了些微光来,不由得也一时笑而向那掌柜问道“这温汤池可有何说法”

  一时一来一往谈论,到了最后,裴真意便按着沉蔻的意思订了带小池的大客房,纵使花出去不少钱、算得是挥霍,裴真意也乐得博她一笑。

  于是到了末,两人便跟着运行李的侍者穿过了厅堂,沿着廊庑开始渐向里行。

  待到整顿一番,两人都稍作一番歇息后,天色便也是迟迟已寅。

  裴真意重新系好了发带,回眸朝正侧靠在软塌上的沉蔻看去,道“缓过来些了么现在可想出去了”

  沉蔻其实在这一路已睡了不短时间,但到了此处后却与方才之中四下喧嚣不同,反而周身皆是寂静,一旁香炉中升腾而起的袅袅烟雾又格外舒缓,便令她不知不觉间

  再度困倦了起来。

  但她见眼下裴真意已对镜整顿妥帖,便也还是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挨到了裴真意身前去。

  两人初身边识之时,沉蔻对于束发并不精通,反手时更是不论如何也总系不好那几个结,由此梳发这件事便常常是裴真意代沉蔻做。

  但到了如今,即便如今沉蔻早便能够数息之内便系好几个极为繁复的样式,眼下她也还是如同初时一般,挨着裴真意朝靠了过去。

  “怎么”裴真意接住她,看着她顺势便坐在自己腿上,笑道“还是累么”

  沉蔻看着镜中裴真意的身影,轻应一声朝后靠去,微微将脚尖离地,一时便全身都放在了裴真意身上。

  沉蔻是极轻的,不论如何裴真意也都抱得起,两人彼此间都知道。但眼下裴真意正欲要开口说话,忽然间被她猝不及防一压,便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

  这一声并不比吐息之声更重的轻呼过后,裴真意抬手扶住了坐在她腿上的沉蔻。

  “是我重了么”纵使这一声轻呼低不可闻,沉蔻却也在她身前听得清晰。于是她一时不由得看着镜中裴真意的脸,微微蹙起眉轻声问道“压着你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便又想到了在邸店门口时候裴真意揉手腕的样子。且她还记得,在裴真意揉手腕前,她似乎抱过自己。

  微微模糊的想法从脑中闪过,又在下一瞬恍然清晰。沉蔻便干脆直起身,欲要从裴真意腿上退下去。

  “嗯”裴真意微微挑眉看向她,也并不去理那被沉蔻揉皱了的膝头衣衫。

  两人只对视须臾,裴真意便笑着复又伸出了手,将她按回了腿上。

  “莫要多虑,”裴真意笑着握住她手腕,“我方才不过是一口气未曾提上来,无意而已。”

  沉蔻被她按着,却还是不安地挣了挣,想要从她腿上跳下“可你方才抱我下车后揉了手腕。若是我当真沉了,你以后便莫要抱我了。”

  裴真意闻言只是笑笑,随后将她复又抱得贴近了些。

  沉蔻自然是要比最初时沉了些许的。最初时裴真意甚至觉得她并不比一只猫更重,简直能够随意抛举、抱着不论走多远也不会感到疲惫。

  但或许是与她如今越来越融入人世有关,又或许是有其他缘由,沉蔻近来便比最初时沉上了些微。

  但对裴真意而言,那“些微”甚至抵不过第二只猫的重量,沉蔻仍旧是轻如春花软片,丝毫算不得沉重。

  “方才不过是觉得腕间进了冬风,有些凉从而揉一揉,抻抻袖口罢了。”

  沉蔻总算不挣了,裴真意笑里带了些无奈,这才复又拿起了眼前镜台上放着的牙梳,替她散开发丝轻轻梳了起来。

  “真的未曾么,那便好。”沉蔻垂着眼睫,指尖轻轻攥着裴真意膝头衣裙,小声说着。

  “便是再沉上两倍,我也不至于便抱不起了。”裴真意见她声音极低,不由得好笑间拈起她一绺鬓发,用那细软微凉的发丝挠挠她脸颊道“莫要以为我是同你一般,总是无甚气力。”

  裴真意工于画道,素来手上极稳,力气也绝非是小,沉蔻素来知道。

  于是她闻言如此也只轻哼一声,并不同她多辩,而是更加心安理得地朝后压了过去。

  两人一时谈笑低语,窗外天沉风低,或将雨雪。

  朝京城是朝中第一大城,乃天子地界,城内显贵达官无数,遍地皆是贵人。

  而各位贵人皆是耳目聪明,各有其道、四通八达。

  先时裴真意入城,将那玉符递给了城门把关的卫兵,纵使卫兵并未泄露一言,但到了晚间,有心之人还是能够知道这消息。

  而最先提起了十分重视的,自然还是朝京内的各家珍玩铺子。

  眼下裴真意同沉蔻已皆整顿完毕,正彼此讨论着晚饭去哪里更好。

  天色已全然入了夜,方才暮色之中显得浅淡无光的各色灯笼便悉都大放异彩,将这夜中的街道映衬得五光十色,分外夺目。

  眼前街道熙熙攘攘,沉蔻下意识将裴真意护在里侧,同她贴着边走,以此能让她尽量不同旁人接触。裴真意自然知道她心思,一时心下微温之余,轻轻牵住了沉蔻袖摆下的指尖。

  “咱们去那儿吧”沉蔻抬着头,指向了前方高楼之外的露台。

  那仿佛正是家酒楼,露台也似乎是为了瞭望街道繁荣之景所用,居然建在了足足五层之上,危而华丽。

  裴真意同沉蔻都并不是畏高之人,于是便一拍即合,两人沿着街道开始朝那处走去。

  “你说你统共来过朝京数次,那么而后的几次,你又是为何而来”沉蔻同裴真意走进了那楼内,一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朝裴真意问道“不是第一次来时便不喜朝京么”

  裴真意正看着前路,一时闻言便回眸朝沉蔻看去,浅声答道道“首次来时,是才十五六岁年纪,而上几次来,便都已是双十左右。”

  “那时正是无意间花去了太多银钱,颇有些捉襟见肘,为此便应了某家之邀,前来朝京将画整理出手。”

  “后来又多了几次,仍旧是那家主人邀我共商如生集一事,热情难却。”裴真意想了想,边牵着沉蔻向阶梯上走,边答道“我当时念及那家主人对我照顾周全,也明白我有何顾忌,待我算得良善,如此,我便也还是来了。”

  “但算起来,总共到达朝京次数,却也并不过是约莫五六回而已。”

  沉蔻边听她细数往事,边频频点头,两人跟着那引路的酒家侍者,渐渐朝方才举目所见的露台靠近。

  “上一次来时,应当已是两年之前。朝京纵使格局未变,却也仍旧有许多小细节令我感到陌生。”

  裴真意说着,便放眼朝那露台之下的冬日街景看去。

  沉蔻同她并肩凭栏而立,分明此刻应当是高处不胜寒,但唯独因着她怀里抱着暖炉、身边又站着裴真意,却竟是半分冷意也无。

  入目尽是此刻夜色笼罩下华光流转的朝京景象,熙熙攘攘间,沉蔻依稀看见了远处正修整着的异国歌舞队。

  一时满目琳琅珠玉,户盈罗绮。

  沉蔻紧了紧衣领,心下万分满足之余,轻轻呼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气,朝身旁裴真意靠去。

  74.明心

  京城夜色, 自然是光转陆离。

  沉蔻同裴真意一道坐在了这高楼之上的露台外, 眼下冬季, 少有人有这闲情逸趣会坐在如此高寒之地。更何况眼下早已入夜,高楼之上的风色便尤为冰冷。

  裴真意素来畏寒, 纵使她喜欢这高处景色, 却也下意识轻轻缩了缩肩, 往沉蔻身边靠去。

  “算了罢。”沉蔻倒是并不畏寒,她将怀里暖炉塞给裴真意,又伸手揽住她替她挡风, 笑道“就你这样, 还是莫要在外用晚饭了,便好好看上几眼记住这景色, 而后进去晚饭罢。”

  裴真意当真有些冷,闻言还未来得及回答,便侧过身去微微掀起面纱,掩面轻声打了个喷嚏。

  她吸了吸鼻尖, 眸中带了三分眷恋地将视线放在眼前光彩熠熠的人间景色上。

  此间天色昏寒之中,她抱着小暖炉时不时同身旁沉蔻说说话, 好半晌也仍未心满意足, 仿佛又回到了最为年幼的时候, 是初次体会桃源之外、始觉人间意浓趣远。

  于是一时微微静默间, 两人在夜色冬风中又凭栏站了会儿, 直到裴真意连着打出了三个喷嚏, 沉蔻才拉着她回到了室内。

  “小心回去伤了风寒。”沉蔻知道裴真意若当真想要观摩何物, 若是无人阻拦她便或许能直直看上一整天。念及此,沉蔻不由得又道“想看便等明天晚上,给你换件更厚的衣服来,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地看,现在先进去了。若是遭了凉,回头可不好受。”

  裴真意正打着喷嚏,嫌那面纱碍事之余便干脆将它取了下来,闻言只掩面答道“好,好。”

  两人一左一右朝里走着,正互相低声说着话,裴真意便抬眸看见了迎面一行人。

  华灯光照流转之下,那居前之人身形逆了光,只令人看得见那袗衣衮边隐隐闪着些金丝光芒。

  沉蔻也顺着裴真意眼神看去,一时便见到那来人仿佛是直直盯着裴真意看的。

  沉蔻还未来得及多问,便听见那人拱了拱手,语调里含了几分清朗笑意问道“裴大人,数年未见,别来可无恙”

  “承蒙挂念。”裴真意先朝沉蔻投去安抚一瞥,而后才侧身复又戴上了面纱,垂眸间还礼道“甚安,无它。”

  两人互道几句客套后,裴真意微微抬眸看了那为首女子一眼,浅声向沉蔻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先时同你说,曾于朝京接待我数次的京中画商,荣家的长小姐荣聿。”

  待到说完此句后,裴真意却并未立时向荣聿介绍沉蔻,而是微微思索了须臾。

  到了末,她终于眉眼间都染上了些融融笑意,只看了看沉蔻,复又开口向荣聿那方道“这位是我云游朝中、同道此生的连理之枝。”

  闻言如此,沉蔻也不禁微微愣了愣,随即也漫开笑意,拱手而道“在下不才,荣大人若是喜欢,便叫我作沉蔻就好。”

  言罢她朝身旁裴真意看去一眼,又垂下视线。

  这两人彼此间心照不宣,一举一动尤为默契,其中意味更是仅彼此知,荣聿看得万分明白,心里也自然清楚。

  “连理枝”一说,则更是明了直白。

  纵使朝中种种风气由来已久,但凭裴真意从前不爱同人来往、不爱与人的攀谈性子,荣聿一时间几乎并不敢相信她竟将这等私密之事径直告诉了自己。

  但她定下心来思索一番,又渐渐心情步入佳境。

  或许是因着那许多年前淡如水的君子交情,又或许是因着荣聿素来待裴真意算得良善,想来如今在裴真意心中,她荣聿也终于算得上是故人旧友了。

  “如此,还当恭喜裴大人了。”她想到这里,最终只是笑着错开几步,同眼前二人一道向里行去“一人游方或许难免心有孤苦,但既得良人,便一定是四方为乡了。”

  她声音清朗,话又说得好听,沉蔻闻言登时便抿唇而笑,只不过这笑意掩藏在了面纱之下,令人看不真切。

  但仅仅凭那一双显露在外、光华流转的眼眸,也难令人忘怀。

  视线只是一瞬的相接,荣聿便连忙错开了视线,微微愣怔片刻后,很快又将心思放回了正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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