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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此番是从府中的晚饭桌上离席而来,而如此匆匆,便只是因着听闻裴真意傍晚时入了朝京,就在眼下这条玉京巷内。

  荣聿素来极好收购名家文玩,听此消息,便自然是闻风而动。

  “裴大人此番入京倒是十分突然,先前竟是已好几个月未曾听闻过任何消息。”荣聿想着,便已同裴真意与沉蔻坐在了五层之上的包间内,伸手执起了方才侍者端上的那只细砂茶壶“往常裴大人若是在朝中游方,至少每隔一月也会在各地将画作离手,引得我们这些朝京里的生意人也不得不遣人去那各地搜寻求购。”

  “但过去几个月,我倒是全然未曾听闻任何消息。”荣聿说着,边为手下两只细瓷茶杯斟着茶,一时带着茶香的烟水雾气便袅袅绕绕,又飘然散去。

  裴真意听她说到这里,不由得也摇头轻笑道“这些日子未曾游方,是回了师门一趟,没了消息,便是自然。”

  落云山乃世外之境,纵使与齐云镇毗邻,却也仍旧并不通太多消息。更何况齐云镇也只是乡野小镇,自耕自织,素来默默无闻。

  “不知足下此番入京是为何”荣聿听完后,只抬眸朝裴真意笑而问道:“若是只为游览观光,自然还是我招待得最好。承蒙先前信任,上清阁中方能得了裴大人许多名作,又得以借了光推行出如生集这一寰区名作,令我荣家受益颇多。单是为此,荣家都愿一世将裴大人奉为上宾。”

  荣聿说得诚挚,她面庞生得正气,眉宇间皆是君子之貌,便无端令人信服。

  沉蔻坐在案边,便已经下意识对她这般赤诚生出了几分偏爱来。

  眼下雅阁香炉中香烟袅袅,桌面上茶雾升腾。一派寂静之中,荣聿垂眸看着手中正涓涓向外流出的茶水,复又开了口继续道“而若足下前来朝京是为了出手画作上清阁也诚然算是最佳。”

  她停下了手中动作,眉眼含笑地看向裴真意。

  “实不相瞒,裴大人眼下多半画作其实都是在我家手中,而若是新作也在此发布,我打响名头,足下在此出面,则必然火热,是两相得利。”

  荣聿说到这里,便将手中斟得正满的茶盏推到了裴真意与沉蔻手边,眼神之中满是她特有的活力精神,话语中的拉拢意思也已经是昭然若揭。

  说到底,她是鉴赏家,却也更是个商人。裴真意素来知道她性子直爽,手段上也尤好先人一手,说到底不过是讨个营生,纵使直白了些,却也并无恶意。

  况且她同裴真意有过几次言谈,倒也算得投机,若是光论意趣与所好,她们其实也算得是投缘。

  裴真意如此默默想着,和她对视数息间,最终还是接过了茶。

  荣聿会在她入京第一天便在高楼上相遇,想必也是下足了工夫、始终关注着。

  然其实荣聿若是不上门来亲自找她,她到底也还是会在明日去上清阁,同荣聿商谈售画一事。

  如此想来,此番荣聿倒是闻风而动、亲临亲见,给足了裴真意面子。

  杯中茶叶微微舒展着,还未在杯中全然沉淀,只是旋转着,将茶汤晕染成更加深沉的琥珀颜色。

  沉蔻直觉上对荣聿算得上放心,便并不怎么在意这场对话,只是垂眸看着杯中茶色,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向席间两人,又偶然神思游离,去寻思裴真意的话。

  一时三人间微微沉默,裴真意往日素来不爱应对这般场面,但到了今日,她却也渐渐觉出了几分滋味来。

  于是沉默须臾后,她最终朝荣聿抿唇笑了笑,将面上覆着的浅色软纱卸了下来,道“既然荣大人寄予厚爱、如此抬举,我便诚然是却之不恭了。”

  她素来喜欢沉蔻待人真挚赤诚,如此一来,她便也下意识并不想要继续同人疏离下去。

  于是她便揭下了面纱,头一次有了想要当真同人结交的心意。

  “多谢。”裴真意同荣聿对视一眼,而后说着,也伸手倒了杯茶,推向对面。

  荣聿看着眼下那杯新茶,神情微微有了须臾愣怔。

  五层高楼之上,除却包房之外偶有的细碎响动,便是一派静谧。荣聿心下渐如拨开云雾终见月一般,一派明朗。

  于是她随即也朝裴真意会意一笑,眼底尽是明明光色,带着些裴真意熟悉的清朗与澄澈。

  一时众人皆欢,此间三言两语已过,席间纵使不过寥寥三人,却渐渐也开了话头。

  裴真意同荣聿两人间定了局,便也开始交代此番欲要出手的画作。

  “统共想要出手的,约莫是八卷。”裴真意回想一番,道“两卷是在合寿所作木樨林景,三卷是赫赭枫图,一卷是博山明涧,令两卷则是旅途之中所作。”

  裴真意说着,便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当时许多场景。

  她对一切山川风色都从来观察得入微,从前独身一人时,她便只将那颜色与光亮记得万分清晰、提笔便可如画。

  而如今她有了沉蔻相伴,眼下再度回想起那处处往事时,便又在心间多了一抹影子。

  裴真意想着,垂眸间指尖轻轻触上烫热的瓷杯面,眼底含入了十分柔意,光影幢幢。

  那身影柔而纤软,早已在每一次的吐息间印入心底、一次次加深,永世也不会忘却。

  75.通晓

  第二日午前, 荣聿将那两箱共八卷的画悉都小心运出了裴真意所在的邸店,欲要向荣府而去,午时再送上上清阁中。

  这日里天色万分沉厚, 沉蔻一早上起来时, 便觉得这一日天色格外昏昏,虽然她此前从未曾见过这般天气,却也还是下意识里知道这或许只是因着朝京将要雨雪。

  为此,她出门时候便刻意带了把纸伞,想着若是晚些时候落了雪, 便同裴真意一道看雪去。

  一时两人趁早整顿一番,便同接画卷的车马一道出了邸店,向着上清阁边的荣府而去。

  荣府居于朝京最为富贵的太宁巷中, 此地不似昨夜里闹市熙攘, 反而一派安静, 只偶有高华车马匆匆而过,在方才洒扫过、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交错纵横的宽窄车辙。

  此刻午前晨后, 云霭重得令人看不见丝毫日头。沉蔻掀开车帘一角,指尖眼前整个太宁巷两旁皆是粉墙阔瓦。

  向墙内望去,便隐约能令人看见几方系铃檐角,又或是几方精致木雕灯笼, 系着的正红流苏在冬风中摇曳, 放眼是满目鸟革翚飞、华丽非凡。

  沉蔻此前纵使见过些有钱人家, 却也并未曾见过同永宁巷这般高门一户连着一户、竞相在房宇与格局之上争妍斗趣的大户群集之地。

  裴真意也顺着她视线, 向那白得刺眼的天际看去。两人一路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待到了荣府,也很快便见到了候于前厅的荣聿。

  一时三人渐向里处的书房而去,一道论起了画。

  裴真意在这八卷之中最为喜爱的便是那卷博山明涧图,于是最先地,她从箱中取出了那最上的一只长木筒。

  “博山原来还有这般清远之地。”荣聿将那卷博山明涧图从独立画筒中抽出,只是卷开一角,便深觉此画同先前所有山水都要有所差别,于是她沉吟片刻,道“倒像是同先前所作意境大有不同。”

  裴真意闻言但笑不语,沉蔻也只是站在她身边笑吟吟垂眸看着。

  眼下三人正将那卷博山明涧图缓缓舒展,三尺全开的画纸之上,便赫然是一副墨色极为鲜明浓郁,线条舒张如云的山水图景。

  其中笔墨为主、色彩为辅,苍翠颜色交相辉映,令人入目喟叹之余,只觉那遥远的山光与水色此刻悉都跃然纸上、纷呈眼前。

  荣聿对先前春末裴真意出手的那数卷博山草木图悉都有过耳闻,也购得了其中两卷。但这一卷即便同为博山风色,却与先时风光尤为不同,或许是裴真意笔法与用墨皆下了大心思,其中意境也与先前一般山水有所不同,更添了些“造化钟神秀”的天工精妙之感,一时便令人入目如临其境,为之神动心摇。

  “这墨色先前竟从未见过。”荣聿微微弯下腰去,细细地盯着那苍蓝与翠绿交相辉映的墨色看,由于靠得近了,鼻尖便很快萦绕上一股带着些精妙香气的墨味。

  荣聿看了会儿,一时复又抬头,叹道“这墨可是出自裴大人之手”

  先时她便知道落云山奚家画派皆是制墨好手,世世代代皆以用墨用色精妙严谨著称,但眼下到了裴真意这里,荣聿却觉她用墨则更是诡谲新奇,令人难测其法。

  纵使有时或许因着游方诸多条件有限,令她不得不使用些普通染料来制墨,却因着用法与混合与众不同,便也常常能够呈现出世人未曾见过的精妙鲜丽来。

  而眼前这卷博山明涧图的墨色之中,则更是隐约带着光亮,显得尤为熠熠生辉,翠蓝水色之间,仿佛能令人看见那穿过树梢落下的光束,也能令人看见山风之下、水面之上那离散又汇聚的粼粼天光,诚然已将涧水之前那一“明”字展露得淋漓尽致。

  此墨与荣聿往常所见任何一种都要大不相同,想必是入了不少宝石与殊物为引,又经过了反复的调试,方能最终造出这浓淡各有其意、深浅皆存远韵的精妙成品。

  荣聿看了半晌,几乎已经确认了这墨便是出自裴真意之手。

  但她还未来得及继续说下去,便见眼前裴真意一时莞尔,随后摇摇头看向了那方沉蔻。

  荣聿不由得也别开视线,看向了一旁正伸着根纤细指尖逗炉上袅袅烟雾的沉蔻。

  沉蔻见这二人都看向自己,不由得也摇摇头,收回指尖笑道“看我作甚,我不过是帮了把手,想来也算不得是我所做。”

  “如何便不算了”裴真意悬空点了点那墨色,含笑道“做得比我还好,依我说,你便天生要强过太多人。”

  沉蔻却仍是垂眸弯着唇角,摆了摆手并未多言。

  两人一来一往谈辩过几句,引得那方荣聿纵使不知沉蔻究竟是何来头,一时闻言却也颇感拜服。

  难道是哪家隐世门户家的小姐荣聿想着,复又微微抬眼向沉蔻探看而去。

  仅仅是昨夜寥寥几眼,荣聿便已是深感沉蔻姿容惊为天人。而此刻看去,沉蔻正看着裴真意抿唇而笑,那眼中神上的光彩,自然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或许这便是两情相悦、彼此相知罢。荣聿看着,心下渐渐生出几分微融来。

  正这样想着,荣聿回过神来,便发觉沉蔻同裴真意仍旧在互相辩着此墨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

  这新墨诚然是按着裴真意素来的教导、由着沉蔻添入一二奇想方才制成,但这两人谁也不愿抹去对方功劳,便只说是对方所制。

  半晌过去,荣聿看着她俩互相推功,一时只觉有几分好笑,终而开口道“二位莫要再你你我我了,这新墨色便算是一同所制,如何”

  沉蔻闻言,登时停下了话头,笑看向身旁荣聿,道“如此说法,倒是我未曾想到。”

  “是了,便算是合作。”沉蔻抿唇笑着,看向裴真意。

  裴真意同她对视,终而摇了摇头,复又将箱中其他画筒取了出来,一卷卷舒展开。

  荣聿书房中的几案极为宽阔,一时三尺全开的画卷铺开数卷,也并未显得逼仄。

  除却最先谈论的那卷博山明涧图,随后所开的几幅也都是裴真意心头所好、得意之作。她看着桌面上半是自己裱褙、半是沉蔻裱褙的画卷,一时不由得又更加心满意足。

  “这可是先时所说的合寿木樨图”荣聿看着桌面上两卷金红交相辉映的画卷,奇道“裴大人,这倒是第一次见足下画中出现人物。”

  “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了。”裴真意柔声说着,指尖轻轻抚平了那画卷之上的一处褶皱。

  那桌上铺开的两卷木樨图同最初那张写意的山水画卷不同,一幅是金红两色的工笔花图,另一幅则是木樨林丛花掩映之中,隐约可见一人。

  “敢问此画之上所画,可是沉蔻姑娘”荣聿细细辨认几眼,又下意识朝沉蔻投去数瞥后,只觉那画卷之上的人物纵使并算不得太大而显眼,却也是十足,带着七分纤软与三分离尘之姿,竟是同沉蔻身上质气十分相近。

  “是。”裴真意见她认出来了,不由得也笑道“想不到我刻意画得这样小,却也还是为你识出。”荣聿摇摇头,笑道“我算是知晓了,裴大人早便如今得了良人,便不论性子或是画技,与从前要有所不同了。从前便知道裴大人素来笔法用墨皆是诡谲多变,引得咱们这些书画商人每每辨认之时都要频频起争执。如今倒好,变得越发快而广,以后可该教我们争破头了。”

  裴真意但笑不语,倒是一旁沉蔻闻言回道“这个好办。”

  荣聿朝她看去,却只见沉蔻含笑间指向画上那几枚朱红章印。

  “这几个闲章印痕皆是我所留,篆刻所用风格又同他人皆有不同。从今往后,真意她画上便角角落落里都总能找到一二。这话是我单悄悄告诉你的,若是来日想要辨,便找准了这个总是没错。”

  沉蔻掩唇而笑,垂眸指点间眼波流转。荣聿听她这样一说,便朝那画中几枚章印看去,果真是走势变幻之风格同朝中同行刀法有些差异,却更显风骨,尤为新奇好看。

  荣聿看完后,一时便对沉蔻更加另眼相看,几乎便要认定了沉蔻正是什么隐士高人后代。

  先前在朝中,她可从未听闻过有这样一号才貌兼备、姿如天人的人物,这样想着,她也不知道裴真意究竟是从何处将沉蔻给找了出来,一时不由得微微艳羡。

  眼下午时渐临,三人在书房内细细看着画儿,待到将那八卷来历与其中意境悉都说完,在出房时便已经是正午。

  三人早便商定好了,今日晨间便已放出了消息,午后未时裴真意便要在上清阁露面,将手中这八卷画卷在荣家上清阁尽数离手。

  于是眼下到了午时,三人便商定着去太宁巷外用过午饭,便往上清阁去。

  一时沉蔻接过荣家家仆新暖好的手炉,用帕子包着抱在臂间,正推开了一线门欲要出去,抬眼时便觉得眼前纷纷扰扰,皆是亮色。

  “真意”

  她还未来得及多看,便即刻回过了头,去寻裴真意的身影。

  果然这一日里,晨间出门时候带上一柄伞是没有错的。沉蔻想着,余光之中皆是院内新覆上的薄雪颜色。

  天色不再像是晨间出门时那样阴霾暗沉,而是带上了几分微有些晃眼的白,是沉蔻头一次见到的、万籁俱寂之下纷纷翻飞的雪。

  那薄雪覆在纤细枝头,令她无端便想到了裴真意素日以来垂眸时候,眼底睫尖上的隐约光色。

  雪絮纷纷扬扬,在偶有的凉风中旋转着,虽轻盈柔软,却又像是曾经沉蔻看裴真意指尖下向画上撒落的细软碎盐一般,泛着勾勒出轮廓的莹莹亮光。

  神思流转间,沉蔻很快便已跨出门槛站在了房外廊檐之下,身上披着方才穿上的毛氅,背着天光与皑皑雪色,朝裴真意笑着伸出了手。

  “下雪了”她说着,紧紧握住了裴真意放在她手心的指尖,朝她明明笑道“待到卖完画后,我们去河边看雪,好不好”

  “好。”裴真意笑着回握住她,此间已经全然忘了身后还有荣聿,只笑着轻轻分开指尖,同她十指相扣。

  “看过河边,我们再去昨日那家五层之上,这回给你带上最厚实的那件毛氅,暖一个最暖的手炉,便能够好好看个够。”

  沉蔻见她握住了自己,便也更加放轻了声音,笑着朝她靠过去。两人面对着廊外皑皑天光与风雪人间,一时低语,外人再难闻见。

  76.明日

  外头落着厚雪, 渐渐将朝京里枯干了的枝桠都压满了皑皑颜色。眼下朝京之中楼宇繁多, 一时飞檐阔瓦之上便也缓缓积攒起了雪絮, 将往日里的粉黛红墙之色化而为白。

  这场雪像是兆了丰年、积势已久,自打午间开始,到了未时也未见停, 反而雪势越发盛, 令人偶然间从房中向外看去时,乍一眼还极难看见远处景色, 满目都只剩下了飞雪飘絮, 纷纷旋落。

  沉蔻同裴真意到了上清阁后, 便没有半点心思放在眼前事上,反而满心满意都只恨不得裴真意即刻就将画卖完了, 两人单独上河道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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