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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好。”沉蔻指尖轻轻拨着池中水,在烟火渐灭之中看向裴真意,声音幽柔如初“一年便这样过去了,你我皆是无恙。”

  此刻池畔梅瓣偶落,院中放着的小香炉风烟摇曳,一时雨雪飞花间,裴真意心下翻浮思绪仍未平复,闻言不由得含笑向沉蔻看去。

  飞雪流光之中,她微微提了几分声音,向沉蔻答道“如此,来日将是年年今日、岁岁今朝。往后还有三年、五年,数个十年,都将再不见纷扰,也不见喧嚣。”

  她的声音在这微微的喧嚣之中染上了几分烟火颜色,令沉蔻听来抿唇而笑,心下餍足。

  池水微微烫热之中,她靠着裴真意,面颊一时被热度晕得微温。半晌后,她看着天际笑而同身旁人道“不见纷扰我知,可又如何不见喧嚣难道今夜这般,还算不得喧嚣么”

  她说着,便指了指天边正闪着光火的烟花穗。眼下丑时将半,烟花也将渐渐落幕,此刻便仿佛是最后的欢腾一般,各色光芒变得更加鼎盛。

  裴真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笑而答道“问君何能尔,自然是心远地自偏。”

  “身在人世,心却在你。一如今夜,便能不见喧嚣。”

  沉蔻闻言,不由得立时将视线从那烟火光华上挪开,复又回到裴真意被庭内石灯映得白皙的面颊上。

  此间池水淙淙伴着远处烟火嘶鸣,光华流转之中,裴真意眼底的光色令沉蔻仅仅是一眼对视,便恍然如酲,欲语却又忘言。

  不知为何,她很快便想起了裴真意所说这句诗中,最末的那一句。

  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她这样想着,便同裴真意轻声说了出来,明明而笑间发梢浮于水面,粼粼光色之中,一时间仍旧是一如初见般的唇如点朱丹,肤如玉在水。

  此刻薄雪映上光色,水面衬着天影。人间纷纷扰扰,如今到了裴真意眼中,也都不过是衬了沉蔻一笑。

  若是人生当如画,那么她只觉如今笔底的这一卷,便是方才走过了第一层的铺垫。

  而从今开始,才是真正将要开始着墨铺色。

  过往的千般万种早已是宛如隔世,裴真意早便记不真切。曾令她哀戚难忘的过往,到了此间也早便在缤纷翻飞的前景中模糊淡去。

  如今的一切,都仿佛撒上了一层金霜、镀上了一面光芒。

  而这并不是开始,也还远未到结束。

  从今往后之中,她们二人还会有许许多多个如同今夜一般光华璀璨的瞬间,而她将永远身在途中,可以同一人携手而行,看遍四季山河,览尽人间熙攘或清疏。

  而后以神为墨、以心为宣,悉都几下。

  此间于年年岁岁,在朝朝暮暮。

  千般意趣,在此一生。

  78.往昔回溯(一)

  落云山里早晨素来清净悠远, 只有些悠远鸟鸣与细碎铃响, 更漏与鸡啼声一概没有, 要想知道时日,便只能靠着自己推算。

  由此,奚绰素来只觉得山中一日闲, 能抵世上千万天。

  但今日却不同于往常,她并非在辰时的山中幽幽转醒, 而是居然在天方见了一丝亮的时候,就为远处尤为突兀的一道鸡鸣给唤醒了过来。

  睁眼满是惺忪,窗外一线曙光, 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阿莱。”奚绰静静躺了片刻后, 缓缓撑着床面坐起来,朝身边正松松卧着闭眼揉眉心的南逢问候道:“昨夜睡得可还好?我可曾挤着你?”

  曙光未明, 万物皆不过朦胧模糊,南逢睁开眼睛扫了身边奚绰一眼,眼神惺忪间带着股无奈:“既知会挤着我, 今次究竟为什么便一声不出地忽然就来了?昨夜里那样晚的时间忽然造访, 我还险些叫人放狗出来。”

  昨夜里丑时过半, 南逢正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便听见楼外一阵喧嚣。

  

  这楼是贴在岛上边缘的临海楼阁,素来最为清净,由此才为南逢所喜, 但眼下这阵响动却伴着火光幢幢, 让素来浅眠的南逢几乎是立刻便醒了过来。

  待到她提着灯一路皱眉走到楼外岸上、想要看看半夜究竟是什么事扰人清梦时, 便一眼看见了正举着灯火在岸边系着孤篷的奚绰。

  这一趟造访突如其来,奚绰又是夜半独自乘舟找上了南逢近来最喜欢待的楼阁,想必是已经见过了门前巡卫,问过了南逢所在。

  灯火幢幢之间,东海夜风将林木都刮拂得哗然狂响,到底是夜深,南逢昏昏沉沉间也没了心思给奚绰安排别的去处,于是一时两人便同道向楼阁处回行,如年幼时一般仍是共享一榻。

  若是定要细算,南逢早已记不清她究竟有多久都没见到过奚绰,或许是一年,又或许已有三载。

  这样的时日其实对于世间友人而言并算不上什么,不过是普通的海天相隔罢了,但南逢活到如今都还没有离开过蓬莱一次,于是这样清净孤单的年年岁岁,于她而言便长如一世。

  奚南两家从古世交,她同奚绰亦是自幼相识,虽彼此并不能常常见面,但到底二人间相知相怜、心意相接,远胜过世间他人。

  ——如此,昨夜里见到奚绰的那一刻,南逢心下便其实是既惊喜又欢愉。

  ……

  待到渐渐适应楼阁内略有些昏暗的光亮后,奚绰将视线在房中缓缓扫过一圈,拿起了榻边案上昨夜取下的银簪,才笑着看回南逢。

  “山中仅我一人,这个时节又无甚新鲜花草,到底是无趣。况且我想念你,也想念蓬莱,一时未曾多思,来便来了。”奚绰替南逢倒了杯茶水,坐在她边上微微叹了口气:“我亦觉得昨夜里确实是有些唐突,扰醒了你,当真对不住。”

  南逢看着奚绰的侧脸,只摇摇头道一声无妨。

  “先前不是同我来书,说收了个小徒弟么?”南逢接过奚绰递来的小瓷杯,道一声谢后同她谈天:“落云山中没有别人,你想走就走留她一人,她该如何过活?”

  “这哪里还是‘先前’?”奚绰乜她一眼,语气带了些笑:“分明已经是过去三四年的事了。”

  “她如今已经不小,将近十岁的年纪,比我还要有主见些。”奚绰想起江心亭来,便抿抿唇轻声道:“再过几年待她到了十三四的年纪,我便也盘算着带她一道出来游方了。到底还是山外风光绚烂,岂能一辈子待在山中?”

  “嗯。”南逢心里憋着话想说,最终却又还是并未开口。

  奚绰看出了她欲言又止,不由得站了起来,轻轻掸掸衣袖,将她从床边牵起。

  “好了,我好容易来这一次,你便带我去看看前年同我说的那棵新树,莫要想着再教训我什么了。”奚绰的声音既柔又轻,笑着同南逢一道推开了眼前阁楼的门:“你想说的我都知道,阿莱,不必再说了。”

  南逢闻言不语,两人静默间便携手一道走出了房门。

  此刻她们正处在东海之中、岛内山边,于是甫一推开眼前这扇门,便有凛冽冬风穿过楼阁林木,自海上扑来。

  奚绰许久未曾到过蓬莱,上一次早已是她父亲尚在、自己尚还心思懵懂烂漫之时,于是面对这般她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海上冬风,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尖,回忆起许多往事。

  半晌后,她紧了紧肩头披着的衣服,朝身边南逢笑道:“怪道你们南家人脾气越发古怪,想来大半是被这海上狂风给卷带起来的。这样的天气偶然一见我只当作闲来有趣,但若要我日日住在这里,我恐也要生出些脾气。”

  她虽是在调笑,语气却既轻又柔,令南逢哭笑不得,只道:“你来脾气?你且告诉我,你有什么脾气?”

  在南逢印象之中,奚绰同她年幼相识,到如今两人皆是十余岁的年少光景,她却从未曾见过奚绰同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

  似乎是素来如清风明月般性子淡然,有时候又甚至说得上是柔弱无主。这般脾性若是身处世外或许还无妨,但若是入世,便一定是个任人欺辱还不知反抗的性子。

  南逢想着,心下有些忧虑的同时再度朝奚绰投去一瞥,翕了翕唇,最终却仍是不语。

  不论如何,奚绰总归足够才华横溢,也能够一辈子都在人间世故之外逍遥自在,无需入世。

  ——只有想到这一点时,南逢方能稍稍安下些心来。

  ……

  这边南逢思绪游离,那边奚绰则凭栏看着风景。

  “那边便是你说的新林子么?”奚绰看了会儿,视线穿过海滨迷蒙通天的雾气,依稀找到了一片小丛林。

  南逢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回道:“嗯。”

  此间天色还未明朗,晨光熹微间万物皆是朦胧,染着一股薄薄黛色。南逢视线在远处游移一圈,很快回到了身前。

  奚绰正一手拢着毛茸茸的斗篷,吐息之间有依稀可见的白雾,却又很快在冬风中消失。

  太久未曾见面,往常书信来往纵使频繁,却也仍旧像是缺失了些什么,总让南逢在午夜幽梦半醒之时感到心下难安。

  这一切的不安直到此刻、见到奚绰如此真实又美好地站在了她面前,才终于如潮退般平息了下去。

  南逢说不出这样的心意算是什么,也不愿去探究太多。

  她只知道,眼下能看见奚绰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便已经全然足够。

  ……

  至此,南逢同奚绰并没有交谈过多,一直待到早膳过后,南逢才伸手招来一名童仆,命他抱了些笔墨,便同奚绰一道往先前所见那片新林走去。

  “我刻了几个新章。”奚绰同南逢并肩走着,从袖中摸出一枚小软囊,解开后拈出一枚小印章来,递给南逢:“这个是给你的。”

  奚绰递完后,便笑道:“上次你托人带给我的那幅新画,笔锋心意样样皆精妙无双。唯独朱印上的字好几个笔画都不清晰,我当时便想定是你又失手摔了印,便找了块好石头给你做个新的。”

  南逢闻言不由得细细端详一番手中印石,笑道:“到底是你心细,这也看出来了。”

  语罢,她也朝身旁跟着的另一个童仆招了招手,接过递来的一枚锦囊。

  “说来也巧。”南逢笑着抬眸朝奚绰投去一瞥,而后摇摇头含笑将手中锦囊解开,露出内里一角嫩黄色的玉来:“我确是失手摔了印章,于是在那之后……我便刻意托人寻了几块好石料来,重新刻了几个。”

  南逢说着,将那锦囊又系好,递入了奚绰手里:“这个,是我为你刻的。”

  奚绰微微挑着眉,隔着布料捏了捏软囊中的小印章。

  ——这倒是送礼送重了样。

  一时间两人手里都握着对方为自己刻的章,一时无言后,很快便双双笑了起来。

  “到底是阿莱,与我心意相通。”奚绰笑着打开手中坠着流苏的软囊,将那枚名章取了出来,对着渐渐放明的天色细细观看,边不忘笑道:“阿莱亲手所刻,我必视若珍宝,将它替了那枚旧的,往后都随身带上才是。”

  南逢闻言亦弯了弯唇角,道:“你的心意在此,叫我以后若是又失手摔了名章,该如何心痛?”

  她嘴上言谈如此,却动作十分小心地用指尖将软囊系了个双钱结,末了也并未递给身旁童仆,而是亲手纳入了袖中。

  南逢的确万分珍惜这枚章,不论是最初收到它的那一刻,还是最末看它的那一眼,从始至终都视若珍宝,居然再没有失手摔过哪怕一次。

  同时她也知道,奚绰必定也是万分珍惜她所有的那一枚。

  直到许多年后,一切早已月非当年月、人无故时人,南逢终于同那枚印章重逢再见时,这往昔种种便一时悉都蔓上了心头,一如溪流回溯。

  她第一次踏出了蓬莱地界、借了落云山中的天光,见到了奚绰生长的地方。

  这里诚然同奚绰说过的一般无二,是同蓬莱大为不同、极其清净悠远的世外桃源。

  只是一切迟到如今,南逢却已经连奚绰说这句话时的声音都快要记不清晰。

  不论她如何地每日每夜不愿让自己忘记,当南逢再次握着那枚印章时,都再也想不起那时奚绰同她说过的话、记不起那年奚绰同她相见相谈时的语气。

  唯独那一张含了三分浅笑的脸,穿过了雾霭弥漫的东海,又经行过朝内山河四方,在午夜幽梦半醒之时于梦境中一遍遍回溯,令南逢永远无法忘却。

  如今想来,南逢只觉往日种种千般,到了末却终如一句当时惘然,仅能追忆。

  79.往昔回溯(二)

  三四月的时节, 晨间总是阳春光盛。

  雕了花的窗格外偶有稀疏遥远的鸟鸣, 那婉转啼鸣和着??叶动风声, 在一片寂静中只显得万分微弱,一如耳语般低软轻柔。

  在这之中,落云山的早晨仍同千百个过往岁月一般, 悠远静谧,和煦无声。

  直到一抹染了暖意的日光终于从窗格渐渐挪到床沿上, 奚绰也终而缓缓从一夜悠长缥缈的梦中剥离出来,在这个落云山最好的时节内幽幽转醒。

  窗边沾染了日光金色的轻纱飞舞飘扬,放眼望去, 又是一天风和日丽。

  奚绰看了片刻, 终而幽幽叹出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尚且迷蒙的神思也从梦境中抽离。

  而后她借着晨光摊开手心, 看向指间被她握了一夜的那枚腰坠。

  细碎的流苏缠绕在指节上,弯弯绕绕间细碎微温。奚绰垂眸静默间将它一点点解开,最终系回了腰际。

  “……”

  眼下窗外春光大盛, 正是金芒熠熠。奚绰静静地看了片刻, 却终而沉思未动。

  直到远处传来一阵鹿铃声, 细碎的碰响由远及近,她才回过神来,彻底松开了手中紧握着的那一抹流苏末梢。

  待到略做一番整顿推开窗后,奚绰便毫不例外见到自己年纪最小的那个徒弟, 正扒在窗外捧着个盖着盖的茶杯, 抿着唇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栩儿起来多久了?”奚绰隔着窗朝她招招手, 含笑间伸手接过茶盏,问道:“是从哪儿过来的?用过早膳了没?累不累?”

  奚绰轻声问着,边弯腰轻轻摸了摸小徒弟头颈,又从怀里摸出巾帕来,将她额发下的细汗擦拭干净。

  奚绰看着小徒弟仰面看向自己时的笑意,只觉得她白□□粉又烂漫天真,实在讨人喜欢。

  如此想着,奚绰便伸手又抚了抚小徒弟柔软的脸颊,两人相对,皆是浅笑盈盈。

  待到裴真意见奚绰将茶都喝下去了,才双手接过杯子,笑眯眯开口回道:“徒儿约莫卯时后起来,是从溪边来的,还未用过早膳。大师姐眼下应当已经准备好了,方才便叫我来给师父送茶呢。”

  眼下裴真意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纪,正是年幼又烂漫,奚绰听她言语声调轻柔,却到底又思路十分清晰,不由得对她又更加喜欢,干脆伸出手朝她招了招,轻唤道:“栩儿,进来。”

  于是窗外融融天光下,小徒弟就朝她抿唇笑了笑,一双眼睛像是天上一泓粼粼月泉般,弯成了朦胧一线。

  一笑过后,裴真意依她所言绕过窗格,走到了奚绰身边。

  “前些日子我出去游方,两个师姐都教了你些什么?”

  奚绰坐在瓷凳上,柔声同裴真意谈天。

  边说着,奚绰便牵起了裴真意右手,细细地揉了揉她五指指腹,另一只手则缓缓拂开她额发,露出了裴真意尚显稚嫩的眉眼与白皙前额。

  裴真意站在奚绰身前抬眸同她对视,一时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而后认真地回道:“这些日子大师姐教我鉴画、二师姐带我制墨,我自己看了很多书、作了很多画,还摹了藏画阁里半面墙上师父同师祖的图呢。”

  裴真意极力想要让师父知道自己又多努力,一时边答边笑吟吟地放软了手任奚绰捏,仿佛还嫌不够似的,将手心里的薄薄细茧朝奚绰指尖上蹭,小声却坚定地说着:“师父,栩儿很努力的。”

  倒是天真又直白得很。奚绰闻言不由得抿唇失笑,转而将小徒弟抱上了膝头,轻声说:“嗯,我们小栩儿最努力了。若是长大,定是个名扬四海的大家。”

  裴真意闻言,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了憧憬的神色,答道:“像师父和师祖那样么?”

  “像我们一样,比我们更好。”奚绰的声音很轻,她捏了捏裴真意脸颊,视线下移后禁不住无声地笑了笑,而后才复又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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