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蓝色天际

    第二十四章蓝色天际

  1 午

  阳光的轻抚不见了,青色的山风不见了,琉璃湖畔消失了,当我重新睁开眼睛,车子已经进入我家楼下的那条街道。秋阳依旧斑驳,但南国的午是令人恹恹欲睡的午,就算秋天也不例外。

  这个周六我先生带女儿去参观一个艺术博览会,要到傍晚才能回来。我的午餐是有着落的:清晨去蕙家之前我煮了一锅白粥,是准备吃上两顿的,回去热一下就可以了。因为刚才在车上的神游,整个人有点怔怔忡忡的,又因为疲劳和饥饿,步履不觉有点拖沓。还好,毕竟回到家了,毕竟可以休息了。进门后我换下身上的衣服,随便热了粥以及昨天吃剩的煎海鱼,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然后就躺到床上。

  秋天的正午闷热得令人发汗,开着风扇又不见得很舒适:空气太干燥了,这风扇的风似乎可以把皮肤吹出一轮一轮的涟漪来。这时候窗外楼下街道上的各种声音也声声入耳:歌厅一边敲着重锤似的节奏,一边是刘德华在声泪俱下地唱“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那家新开的水果店,年轻的男女店员正齐声喊“开张大吉,周六特吉!水果世界,世界水果!”一边喊一边有节奏地拍掌;那家儿童玩具店,正用扩音器在反复播放一个响亮的童音“爸爸爸爸爸爸,father father father,妈妈妈妈妈妈,mother mother mother,小鸡就叫chick,蜜蜂就叫bee,chick chick chick,bee bee bee……”;那家湖南特产店的扩音器换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中音“正宗湖南臭豆腐,真正的臭名远扬臭豆腐,臭得香,香得臭,臭比国足,奇臭无比!”……往日,这些叫喊声早叫得我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了,有时甚至觉得很喜欢,以为这背景音乐实在有生活气息,听着它们睡得更安稳。今天却感到有点烦躁。

  躺了十来分钟,我不觉爬起来把窗户关了,拉上窗帘,把风扇也关了,打开了空调。

  街上的吵闹声全被隔离到了窗外,房间立刻安静了下来,空调送出的风阴凉柔和,抚着皮肤觉得很舒服。我重新闭上眼睛。空调的指尖很细腻,但没有温度,房间很安静,可太欠缺生机……我翻过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薰衣草精油的香味,洗发水的香味,我颈脖发间的温暖的气息,一缕缕钻进我的鼻腔,渗进心肺。“昨晚我抱着你送的糖果枕睡觉的时候,我想,如果那是你会怎样呢?但是你要大一些。”我的脑子突然冒出这句话,然后又冒出一连串的“我想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觉!”

  我翻身坐起来,甩了甩脑袋,重新仰面躺下,我没闭上眼睛,就环视我的卧室:雪白的墙,简单的梳妆台,两个床头柜,两盏百合花形状的壁灯,蓝灰色的窗帘,没有蚊帐,没有装饰画,没有花束。我不觉想起天台的那个客人房,我在那里睡过午觉的那个房间,那缀满大朵大朵洁白的玉兰花的青色床单,挂在雪白的墙壁上的那幅画着一片幽静的森林的大油画,还有藏青色窗帘与印花白窗纱外的晴空与白云。我的卧室没有色彩,没有原野的气息,没有自然清新的空气……它太幽暗了,拉上窗和窗帘后整个房间就如进入阴沉的黄昏,这是我最不喜欢的调子……我不觉又爬起来,拉开窗帘的一角,让房间里跑进几缕阳光。

  “看到窗帘拉上,我就知道你肯定在!”

  “以后呢,就这样把窗帘拉开,让我在外面能看到你。”

  我留在了窗前,把自己置身于阳光之下,司乐,是不是这样,这样我就跟你同在了,是不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爬回床上,我要午休,我不能累啊。

  可是一闭上眼睛,司乐就以各种形象钻进我的脑子,我只好大睁着双眼。我不可以看阳光,我就看窗帘。这蓝灰色的窗帘上有很多抽象的图案,各种抽象的图案,它们像什么呢,有什么寓意吗?嗯,像许多不会游泳的人在游泳,像许多小朋友并着肩拉着手去赶集,不对,是一起去堆雪人去看海,像许多尾巴上长了毛的蝌蚪在飞,在蓝天上飞,像许多脚丫子在跑,不对,不是跑,是在布匹上创作,印上自己的各种动态掌纹,像许多筋脉在跳,许多血在喷涌,像各种各样的眼睛,各种各样的笑嘴,是司乐的眼,是司乐的嘴……我闭上眼睛,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不可以看窗帘了。我转过头去,看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墙壁上什么痕迹也没有,什么灰尘也没有,什么可以勾起我的联想和想象的东西都没有。可是,那里有声音,在一切形象都消失了的时候,歌厅里的节奏和歌曲就从雪白的墙壁上隐隐地飘出来。那家歌厅里肯定有一个疯子,不然不会反反复复地就播放刘德华的《忘情水》:“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风吹,付出的爱收不回;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每一个字都仿佛打在墙壁上,由灰色渐变成黑色,由楷体渐变成隶书,由细若蚊足渐变成巨若棒槌,这堵雪白的墙成了一个放映动态字句的白屏。

  我不要听《忘情水》,我需要舒缓的音乐,安神的音乐。女儿房里有一个小小的音响,专门用来给她睡前播放安眠曲的。我把它搬了过来。甜蜜的安眠曲弥漫了整个房间,是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我闭上了眼睛,渐渐地仿佛到了船上,水波上的船轻轻地摇,柔柔地晃……“现在在海上,体验所谓的渔民生活……到了海上就是幸福,就是开阔,就是凉爽……摇摇晃晃的船很像婴儿的摇篮,很舒服……”

  司乐……

  我睁开了眼,眼角滑下两颗泪珠。无处躲藏,无处躲藏……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也苍白着脸望着我。为什么要躲藏,为什么躲藏!我的眼泪突然奔流而下,我只是又想你了,我只是又想得很厉害。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想,为什么我连想都不可以……

  我翻身下床,拉开我的床头柜,拿出那一张班得瑞的《琉璃湖畔》,把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换了下来,迷离神秘的《秘密》马上奇丽无比纯情无比地流转起来。

  我不要再睡什么午觉了,也不要什么清心寡欲了,我就纵情地胡思乱想,任自己的思绪或者说妄念满天地飞扬好了!

  司乐,我从哪里想起好?现在我的脑子里心魂里又全都是你了,我又忘了方向乱了方寸了,那就老老实实从“头”开始好吗?从六年前那个美丽的傍晚开始……

  2 那个愉快的傍晚

  六点多我走进陈笛的办公室,见旁边长沙发上坐着一个小女生,是一个很“豪放”的女

  生:半个身子陷进了沙发里,脑袋斜靠在沙发背上,两条曲着的腿张得很开,摆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

  一见我进来,女生的目光便闪闪亮亮地追随着我,我朝她笑笑,走向陈笛的办公椅。

  “采薇……编辑。”女生迅速站了起来,满脸含笑。

  “哦?你好。”我愣了一下,脸转向她站住了。

  “嗯。”她已经来到我身边,高高的个子像新长成的一株挺拔的小杨树,两只眼睛像洒满朝阳的湖水,惊喜,清新,羞涩,狡猾。

  “我……”她突然又垂下眼睫毛,脸颊升起了红晕。

  “有事?”

  “是我同学的事。”

  “哦?”

  “她让我帮她把作文拿来给你看。”

  “哦。”

  “嗯,她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写得最让她满意的作文,想看看你的意见。”

  “是吧?”

  “我同学为写这篇作文花了三天时间了,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你的看法,想现在就知道!”她的两只眼睛急切地看着我,像两只太阳。

  “这么急?”我笑了起来。

  “十万火急,急火攻心!”她的两只太阳迅速行至午时。

  “她呢?你同学?”

  “她啊,她是个胆小鬼,害怕自己的作文被枪毙了,不敢当面来聆听。”她呵呵笑起来。

  “有这么回事?”

  “你不用担心,说真话就行了,批判得体无完肤都没关系,我转告的时候再委婉一点就行了。”她顽皮地笑着,脸上重新升起红云。

  “好。作文呢?”

  “嗯,这里。”她这才慢悠悠地把藏在背后的稿纸拿过来,并迅速低下头。

  一接过稿纸,我就笑了。

  “你笑什么啊?”她马上敏感地问。

  “司乐,这名字真有趣。”

  “怎么个有趣法?”她好奇地直望着我。

  我拿着这个孩子的作文,坐到陈笛的转椅上。

  “同学请坐。”我突然来了兴致。

  “你快说嘛!‘司乐’有什么趣?”她不大乐意地坐回到墙边的长沙发上。

  “这孩子啊,她母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她产下,她横竖就不哭,接生的医生使劲给了她一巴掌,她竟然乐得哈哈大笑……于是被取名司乐。”我开始吹牛。

  “唔,这么有趣呀?”那女生只微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我。

  “或者,这是一对真正了悟人生真谛和人间趣味的夫妻,对司钱、司权、司物看得很淡,认为司乐才是至真至好,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像无忧天使一样快乐真纯,就给她取名司乐。”

  “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嗯,也可能那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母亲,希望孩子长得和自己不一样,就以‘乐”为愿望和祝福。或者是一个乐天派的父亲,一天到晚不知忧愁为何物,这个自得的父亲希望他的孩子继承父志……这个孩子啊,一定长得大气、明朗,磊落又豪爽……司乐,像个男生的名字,你同学,是男生?”

  “什么啊!女生!百分百百分千的女生!”

  “噢,好美的两个字。”

  “你很奇怪。”女生一直探究地看着我,带着凝结的微笑。

  “哦,是吧。”我有点窘,不知道是天性还是职业病,这随兴而发的毛病总是犯。

  “那么,‘采薇’有什么故事?”女生突然把话题转向我。

  “这个呀,你认为呢?”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呃……一位从军的士兵听说自己老婆生了个女儿,就大老远跑回家看,快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两手空空,什么礼物也没带,一着急发现满山岗开着花的薇菜,于是就采了一大把回去,结果孩子就叫采薇啰。”

  我吃了一惊,这个小女生竟把《诗经采薇》化用得这么自然。

  “或者,一对男女知青上山下乡去了,过着‘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的田园生活。后来他们有了孩子,非常高兴,就每天都唱歌唱个不停,最后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婴,就取名采薇,犬长歌怀采薇’的意境。”

  这个孩子……我看着她满盛笑意的大眼睛,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是不是觉得我也像个作家啊?”她调皮地望着我笑。

  “不是像,简直就是。”

  “真的?”她又站起来,走到我身边。

  “真的。”我仰头靠在转椅背上,笑望着她。

  “那事实上,你干嘛要叫采薇嘛?”她怯怯地碰了碰办公桌上的我的手。

  “这个啊……”

  “不许编,要说实话。”

  “我出生在七月,酷暑,我最怕热了。”

  “嗯?”

  “可能是太热了,我一出生就老哭,怎么都止不住,常常就把小脸给哭紫了,嗯,就像小紫薯一样。”

  “嗯。”

  “家里人没办法,就抱我到院子里逛。我们院子正好种着两株蓝紫薇,七月正是开花时候,那花像紫蓝色的云霞似的。每次家人把我抱到紫薇花旁,我就不哭啦。”

  “这么神?”

  “嗯。可是一回屋里我马上又声嘶力竭地嚎,后来我外婆就摘了几枝紫薇养到水瓶里,放到我和我妈妈睡的房间,从此,我就乖啦。”

  “真的?”

  “真的。我一直以为家里人骗我,后来查了资料,发现紫薇有净化空气令人心情舒畅的作用,就相信了。紫薇花,认识吧?”

  “不认识。”

  “你们学校有啊。”

  “是吗?”

  “就在校园后门的校道上,整整两排呢。”

  “哦,我知道了,我很喜欢那两排花的,紫红色的,浪漫,古典。去年我来报到的时候看到开花了。”

  “那司乐干嘛叫司乐呢?”我绕了回去。

  “呃,你明天逮着她再问吧。”她很认真地说。

第二十四章    蓝色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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