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凌孤月在疏影楼中待了几日,有时林珏会请他去清雨轩中商量些事情,更多时,都是他在后园中闲逛。

  偶尔也会遇到在园中采花的绿鸢。

  少女罗裙轻摆,在花间穿梭,腰间的玉环撞出清脆的声响,手中提着一只小竹篮,里面堆着刚采摘下的时下鲜花。

  “绯衣公子。”绿鸢见他来了,远远地欠了欠身。

  凌孤月走到她身边,见园中数种鲜花吐芳斗艳,她的花篮里却永远只有一束红药,便问道:“这几日都看到姑娘在这里,只是不知为何只单单采这一种花?”

  绿鸢低头拨弄着篮中艳红柔媚的红药,轻声道:“公子可知此花的别名?”

  凌孤月略微思索,想到了书中的记载,答道:“将离草?”

  “不错,将离草代表着离别,是我姐姐送给我的花,也是她最喜爱的花……”

  “你的姐姐?莫非是青蝉姑娘?”

  “公子何出此言?”绿鸢浅笑道。

  凌孤月负手道:“你们名字中一个有个青字,一个有个绿字,想来关系应当不错,以姐妹相称也无不可。”

  绿鸢只是微微摇头,抚摸着提篮的左手,笑而不语。

  凌孤月这才注意到她左手的虎口处长了一颗痣。再细细打量绿鸢,见她眉眼疏淡,清秀雅丽,与青蝉的娇俏大方又是不同,便问道:“绿鸢姑娘是何时来疏影楼的?是与青蝉一起来的吗?”

  绿鸢轻声否认道:“我与青蝉姐姐不是一起到此的,我们也并不熟悉。”

  凌孤月疑问道:“你们不都是在疏影楼吗?怎么会不熟悉?”

  绿鸢低头一笑,烟眉细目里含着绻绻温柔,依旧是轻轻摇头,没有回答。

  凌孤月见她疏然有礼,也就不再多言。拱手别过绿鸢,穿过烟波石驳长堤,径直走到了清雨轩。

  自从上次在街上偶遇赵家小公子,林珏似是察觉到两人之间明显有了隔阂,为了打消凌孤月的疑虑,他主动将计划和盘托出,甚至提前告诉了凌孤月杜王爷的住处。

  “城东有座旧宅,是昔日的王爷府,不过已经废弃好多年了,估计连屋子也没剩下几间。若是公子想去,吩咐青蝉找人带你去便可。”

  凌孤月点点头,道了声:“有劳楼主。”

  林珏疑惑道:“人人都说杜王爷是个疯子,公子为何要找他?”

  凌孤月笑道:“在下闲来无事时曾看过一本书,里面就有个杜王爷,倒是个奇人,令在下心生好奇。如今到了金陵,顺道拜访一下罢了。”

  林珏看他神色认真,也不再多问,喘了几声道:“这几日,各地的姑娘都到齐了,待我安排好,下月初便能首次登台赏艺。到时候,疏影楼可邀请城中名门贵族……”说道这里,林珏抬眼看了一眼凌孤月,见他面色不变,接道:“赵秋山到时候应该也会来……”

  凌孤月道:“既然答应了林楼主,在下定会做到,只是白头灯客的事还需要楼主多多上心。”

  林珏舒了口气,道:“公子不必客气,应该的。”

  凌孤月又道:“这两天在下打算先去城南看看杜王爷,不知林楼主可有其它安排?”

  林珏笑道:“公子尽管去便是,除了暖烟玉,还没什么事需要劳烦公子。”

  “如此便好。”

  说完了正事,凌孤月起身告辞。

  一路穿花拂柳,经过几座楼阁,踏过三两石桥,途中遥望仍伫在红药丛中的绿鸢。只见花篮被她放置在一旁的石凳上,她也不采花,只是望着花丛发呆。

  凌孤月只觉得这个少女十分神秘,不再打扰她,悠然地步回了临街的前楼。

  虽说疏影楼位于燕子坊,与其它青楼一样,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但凌孤月从未在白天见到有客人来寻欢作乐过。

  青蝉曾对他说,疏影楼只在晚上开门迎客,而且这里的姑娘大多只卖艺不卖身,还自嘲是污淖坑中的芙蕖菡萏。

  到了晚上,沉寂了一天的疏影楼热闹起来,女子轻拨琵琶隐在幕后,台前弹琴的玉指轻拈,歌女歌喉清越,舞者软腰欲折。

  时而曲调铿锵,如玉碎珠弹;时而缠绵悠长,似秋魂梦断。

  座中无一不是显贵,或是文人骚客,或是名门公子。文者浅斟薄酒,狂者酩酊大醉。

  青蝉站在楼上俯视大厅,回头对凌孤月道:“公子可有兴趣去台上表演一番?”

  凌孤月倚门笑道:“无才无艺,岂敢献丑?”

  青蝉挑眉道:“我看公子倒像深藏不露之人。”

  凌孤月淡淡道:“此话怎说?”

  青蝉不慌不忙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点头道:“公子躯体修长,腰身柔韧,两臂有力,若是舞剑,定不输当年的公孙氏。”

  凌孤月暗叹此女的洞察力,又担心被她看出了什么破绽,忙转移话题,“不知你们楼主是如何说我的?”

  青蝉道:“楼主说,公子是我们疏影楼的贵客,叫我们好生招待。”

  凌孤月疑惑道:“没了?”

  青蝉眨了眨眼,“还能有什么?有些事楼主不说,我们自然也不会过问,楼主聪慧过人,自有打算,青蝉照做就可以了。”

  凌孤月摸了摸下巴,暗道:林珏倒真是会笼络人心。

  青蝉看了看他,突然道:“对了,听楼主说,公子要去城南王爷府,不知公子何时动身?青蝉好尽早做准备。”

  凌孤月看着她弯弯的杏眼,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便请她到房中坐下,倒叫青蝉有些受宠若惊。

  “青蝉姑娘,我有些事情很是好奇,不知姑娘可否解答一二?”

  青蝉道:“公子尽管问,青蝉定会知无不言。”

  凌孤月支着下巴道:“今天我问绿鸢姑娘她是何时来此的,她似乎不愿意回答,我在想,是不是她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

  青蝉噗嗤一笑,摆手道:“谁都知道,在咱们楼,楼主最宠爱她,谁敢让她受委屈?只不过她年纪最小,身世也颇为坎坷,想必是不愿提及从前。”

  凌孤月试探道:“绿鸢的身世……”

  青蝉摇头道:“这个青蝉就不知道了,楼里所有的姑娘都有一段不愿提起的过去,那些故事也都只有楼主知道。”

  凌孤月点点头,继续道:“我又问她,与青蝉姑娘的关系怎样,她说你们二人并不熟悉……”

  青蝉挑眉道:“看不出来,绯衣公子还挺会挑拨我们姐妹的关系。”

  凌孤月掩唇咳了两声,“只是好奇问了一句而已。”

  青蝉似乎并不介意,解释道:“我与绿鸢是楼主的第一批丫鬟,我比她先来,楼主为我取名叫青蝉,至于原来的名字,我早都忘了。有一天,楼主出门办事,回来的时候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穿着单薄的衣裳,露出一身青青紫紫的伤,十分令人心疼。楼主说她是在外面捡到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便将她留了下来,取名绿鸢。后来,楼里的姑娘越来越多,除了我们之外,还有雪莺、碧鸾和黄羽,但在疏影楼真正主事的,只有我与她。后院的事我不太了解,大多都是绿鸢在忙,除了照顾楼主的起居,她还有许多事要费心。我就只需要照顾前楼的生意的就行。这些年,我们各自忙各自的,并没有有时间闲聊,而且她向来沉默寡言,说是不熟,也是情有可原。”

  凌孤月微微颔首,又问道:“林楼主说,每个来此地的姑娘都有选择留下或离开的机会……这里的姑娘都是自愿留下的吗?”

  青蝉点头道:“确实如此,楼主从不强迫任何人留在这里。”

  “但据我所知,几乎所有的姑娘都很在意自己的清白,没人会愿意留在青楼,你们……”凌孤月看着青蝉,“你们为何不离开呢?”

  青蝉一边摇头,眼神中充满了对林珏的敬意,道:“疏影楼是我的家,楼主是我的恩人,青蝉哪都不去,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凌孤月沉默了片刻,岔开话题道:“……在下打算明天就去城南,只不过我不精于架马,可否请姑娘帮忙请一位车夫驾车?”

  青蝉笑道:“自然没问题,我们这原本也没有专门的马夫,只是楼里的三爷闲来无事喜欢架车,明日我去问问三爷有没有空,若是三爷不便,我再雇一个人便是。”

  凌孤月点头道:“有劳。”

  青蝉提着裙摆,起身笑道:“公子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公子若没有其它事,青蝉就先下去招呼客人了。”

  翌日,青蝉唤凌孤月出门,楼下果然停着一辆马车,车架上坐着一个车夫,看身形,却不是那日在码头接他的那个。

  青蝉微眯笑道:“三爷今天有事,我便为公子找了其他的车夫。别看这人其貌不扬,跟我吹嘘半天了,说自己驾车技术高超,平生讲究二不:一不颠,二不晃。公子可要好好试试,若是车摇晃了一下,回头我就去找他麻烦!”

  车夫满口应下,笑道:“青蝉姑娘,我的技术可是连王老板都称赞的,怎么会跟您说大话呢!”

  凌孤月点头称是,掀开车帘,步入了车里。

  车夫抖抖缰绳,马蹄在石板路上踩出哒哒的声响,随即小跑着向城南奔去。

  凌孤月在车厢中稳坐着,一路七拐八绕,一马一车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奔了这么久,竟还是如履平地一般。

  “这位公子,您要去找杜王爷做什么?难不成也是去求这疯子的一卦?”车夫坐在前面,心情颇好地哼着小调。

  凌孤月心中一动,问道:“他会算卦?”

  “对呀,这疯子天天躺在家门口,既不干活,又不读书,天天摆弄着他那罗盘、龟壳,逢人就说自己是王爷,还拦住过路人非要给人家算命,翻来覆去也就那两句话,要不就是‘你印堂发黑,最近有血光之灾’,要不就是‘你天生命硬,是克死亲朋的凶星’……”车夫啧啧两声,接着道:“不过也巧,凡是被他拦住的人,无一不应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来二去,人们都不愿意从他门口经过,生怕沾染了他的霉运。”

  “有那么准?”凌孤月皱眉道。

  “可不?”车夫略得意地笑了两声,随后配合着所讲的内容适当地压低了声调,“杜王爷从不算吉卦,只讲凶兆。好几年前从外地来了个叫花子,刚流落到王爷府门口就被杜王爷拦住了。杜王爷拍手大笑他不久就会横尸街头,没想到第二天那个叫花子果然就一命呜呼,躺在大路上,七窍流血地死了。这件事城南的人都知道!”

  凌孤月暗笑这个车夫危言耸听,并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快到了的时候,车夫急急勒马,“这位公子,前面就是王爷府了,您还是自己过去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得不小心点。”

  凌孤月只得下车,顺着车夫的手指看去,一座破败的府第出现在不远处。

  “就是那里,公子小心些,我在这等您出来。”车夫把马拴在一旁的树上,目送凌孤月朝那间房子走去。

  眼前说是王爷府,连宅门、影壁也不剩,破落得只剩下两间漏雨的厢房,枋柱上红漆脱落,屋脊坍塌,像个乞丐窝似的。

  凌孤月站在黑洞洞的门前犹豫了片刻,一股混合着朽木的霉味扑面而来。就在他想踏进没有木门的门框中去时,前脚未落,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传来:“绯衣公子!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凌孤月默默收回伸出的脚,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赵家小公子。

  赵公子额角挂着汗珠,胖乎乎的脸上潮红一片,□□骑着一匹马,马儿嘶鸣不已,在原地焦急地来回踱步。

  凌孤月见他明显是刚赶过来的,便问道:“赵公子来这里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碰巧路过……”赵公子翻身下马,因为紧张,一个不稳差点摔下来,幸亏抓紧了马鞍才不至于出丑,抬头见凌孤月正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一脸赧然地丢掉了缰绳,小步走上前来。

  那马儿没了束缚,撩开蹄子疾跑,扬起一道烟尘,便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赵公子,你的坐骑……”

  赵公子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家还有好多马。”

  凌孤月见他下巴几乎都要埋在衣领里,笑道:“赵公子……”

  “我叫赵意欢……”赵公子抬眼瞄了一眼凌孤月,小声道。

  凌孤月不知道他怎知自己会来此地,要说是巧合,他还真不信,便问道:“赵公子是否刚去过疏影楼?”

  “你怎么知道?”赵意欢睁大了眼睛,被夹在横肉间的两道缝终于能有正常人的眼睛大小了。

  凌孤月看他反应,便明白了是疏影楼的人告诉他的,想到自己与林珏的交易,也不再像那夜般恼怒,淡淡道:“我来这里找杜王爷,赵公子有什么事?”

  赵意欢忙道:“真是巧,我也是来找杜王爷的!”

  “那就一起吧,赵公子,请……”凌孤月与他一起跨进了那道门。

  屋内视线昏暗,堆着不少杂物,但无床无桌,怎么也不像是有人生活的样子。

  “听说有人找我……谁啊?”一个身着破破烂烂的中年人从墙角坐起,挠了挠那头灰白的枯发。

  赵意欢惊呼了一声,不自觉地挡在凌孤月身前,“你,你是杜王爷?”

  中年人古怪地笑了两声,“我是杜王爷,你们两位是来找我喝酒的还是算命的?”

  凌孤月突然想起,《金陵十三世家》中也提到过杜王爷好酒,他郁闷时常常通宵饮酒,后来还是因为酒才与邱承姑结识。

  书中的杜王爷丰神俊朗,与眼前的杜王爷虽然差距颇大,但也有许多关联之处,便问道:“你可看过《金陵十三世家》这本书?”

  杜王爷嗤笑道:“看过如何?没看过又如何?”

  “那就是看过了?”

  杜王爷轻轻扫了他一眼,啧了一声,“你问这个做什么?这种破书烂书,你去问桥头的乞丐,他们也会略知一二。”

  凌孤月道:“在下是想打听两个人。”

  “谁?”杜王爷抓了抓衣服,把从里面掏出来的草叶吹了出去。

  凌孤月道:“一个是白头灯客,一个是邱承姑。”

  杜王爷听到这两个名字突然大笑起来,“这两个人我确实都认识,不过你要是想跟我打听,就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让我为你卜一卦。”

  凌孤月没有犹豫,掀开衣摆坐到他身前,“好。”

  听到有人愿意让自己卜卦,杜王爷兴奋起来,从角落里拖出珍藏的甲骨与罗盘,点燃了一支小指般短的白烛,挪到凌孤月面前,“把你的手给我。”

  赵意欢在旁边看着,有些担心这个疯子会对凌孤月不利,急得又是围着两人打转,又是蹲在一边探头看。

  杜王爷收了诞笑的表情,严肃地将凌孤月的手放在那张破罗盘底下,同时将甲骨置于蜡烛上烤,只见指针飞快转动,甲骨上的裂纹也越来越密。

  “好了,”杜王爷让凌孤月收回手,“另一个过来。”

  “我?”

  “他?”

  凌孤月看了赵意欢一眼,“你不是说只要我测就可以了吗?”

  杜王爷嘿嘿笑道:“买一赠一,你们又不亏!快点,测好我就告诉你他们两人的下落。”

  凌孤月心道此人故意透露信息,引我上钩,只是我让他测测也没什么,赵家公子……这时他看了一眼赵意欢。

  赵意欢见凌孤月看他,当下头脑一热,拍拍胸脯,盘腿坐到凌孤月身侧,“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测完之后你一定要遵守诺言!”

  杜王爷呵呵笑了两声,“当然!”

  又是一连串的重复步骤,赵意欢手上的罗盘指针也是转个不停,甲骨的裂纹又深了几分。

  凌孤月心道:我倒要看看这破罗盘能测出什么来。

  就在他注视着甲骨上裂纹的走向时,一阵青烟升起,杜王爷吹灭了蜡烛,面上浮出笑意,“好了。”

  赵意欢忙问道:“卦象怎么说?”

  杜王爷笑东倒西歪,得不能自已,过了许久才拍手道:“你们俩真是绝配!一个是天煞孤星,克死所有亲近的人,一个不久就要家破人亡,孤独潦倒一生!”

  赵意欢的胖脸皱成了苦瓜模样,双手握拳,愤愤道:“你胡说什么!”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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