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杜王爷渐渐止住笑意,身体向后仰,靠着墙懒洋洋地翘着腿,朝赵意欢投去轻飘飘的一眼,“可不是我胡说,”他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这都是天意。”

  赵意欢不服气地扬起下巴,“你这个疯子,满嘴胡说八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杜王爷抱着手臂眯眼道:“你是谁?”

  “我是赵府的小公子,整个金陵没有人不知道我家的!”

  “呦,我当是谁,”杜王爷又笑起来,“是赵家小公子那就更好了。”

  “什么意思?”赵意欢气呼呼地瞪着他。

  “你在赵家过了半辈子,锦衣玉食,丫鬟奴仆,也该享尽福了,就算到时候你爹没了,树倒猢狲散,这辈子也值了。”

  赵意欢咬着下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握拳道:“你再乱说……我要叫人来教训你!”

  杜王爷满不在意道:“尽管来便是,若是我一命呜呼见了阎王,我倒要谢你成全了我的心事,但倘若仅仅让我伤残,我便到你府门口趴着去。赵家世代生意人,讲究脸面,到时候讹你个百八十两银子,叫我不愁下半辈子的吃穿。”

  “你……你……”赵意欢见他一副泼皮无赖样,气得手直哆嗦,指着他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杜王爷睁开半只眼斜看了他一眼,又起身慢吞吞地将他那些宝贝收回角落里藏好,盖上七八层衣物砖块,转头盯着凌孤月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凌孤月道:“方才阁下说知道邱承姑及白头灯客的下落,现在可否告诉在下?”

  杜王爷重新挨着墙根靠好,摇头晃脑道:“这是自然,只是你就一点都不好奇的你的命运?”

  凌孤月笑道:“在下虽然自小离开家门,父母缘淡薄,但我知道他们在家乡过得安稳,你说我会克死所有亲近的人,我不认同,也不相信。”

  杜王爷听言却又哈哈笑了起来。

  凌孤月道:“阁下为何而笑?”

  杜王爷就势躺在地上,笑道:“你有多久没回过家乡了,你怎么知道双亲还健在?况且,亲近的人不止是指血亲……恩师同门朋友也会殃及。我这卦象显示,破军不单,凶星上位,你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一个地离开……直到一天,只剩下你自己。”

  凌孤月看着他,抿唇不语。

  杜王爷见他神色微变,接着道:“想必你也隐约感受到这点了吧?”

  凌孤月心底略感不安,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沈落提起的那件事,虽然自心底仍相信师父是云游四海去了,并非是遭到三大长老暗算,但怎么也解释不通师弟在天玄峰山脚所听到的那些话。

  烦恼一番,抬眼见杜王爷正饶有趣味地打量自己,心中笑自己怎么也信起这种玄黄之术来,师父自小教道:‘成败由己,与人无尤,与天无尤’,若是被旁人知道岂不是会笑掉大牙?暗暗将这些思绪甩去,正色道:“杜王爷,人有生死祸福,也许非人力可以阻挡,那么他人的死又与我何干?只要不是因我而死,我不认为过错在我。生死皆有缘故,不是一个‘克’字就能解释的了的。”

  杜王爷愣了一会,笑出声来,悠然坐起身鼓掌道:“说的好,”他笑意盈盈,但并未深达眼底,“希望有朝一日你还这么认为,并且那时候还不算太晚。”

  凌孤月不想再跟他就此事说下去,直问道:“现在阁下可否将那二人的下落告诉我?”

  杜王爷见他不在意,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撇撇嘴道:“邱承姑死了,白头灯客……也死了。”

  “死了?”凌孤月直视他的目光,见他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皱眉道:“什么时候死的?”

  杜王爷随口说道:“五年前。”

  凌孤月拆穿他道:“不巧,在下刚看过白头灯客一年前写的书。”

  杜王爷又改口道:“那就一年前吧。”他盘腿坐在地上,似是感到无聊,用手抠着地上的泥土,直到露出了地上原本的青砖。

  凌孤月皱眉道:“阁下未免太敷衍了吧。”

  “爱信不信,事实如此。”杜王爷把土里的那块青砖拔了出来,拍了拍手叉在胸前。

  凌孤月眼眸低垂,脸庞微侧,低声道:“赵公子,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喊你?”

  “有吗?”赵意欢侧耳细听了一会,嘀咕道,“我怎么什么也没听见?”

  “你听,又在喊了。”凌孤月面不改色道。

  “我怎么还是没听到……”赵意欢怕自己真的错过了什么,赶紧站起来出门张望去了。

  赵意欢一走,凌孤月睫毛如蝶翼,扑扇了一下,逆着光的面容显现出一丝冷意,只见他右手如风,一指便点碎了面前的青砖。

  “公子若是去拆房子,定是一把好手!”杜王爷看着漫天飞扬的青砖粉末,依旧是嬉皮笑脸。

  凌孤月见他不为所动,目光落在角落里他的那堆宝贝上,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逆着光,刚要扬起……

  杜王爷忙扑到旁边,护住了他宝贝,“别动这个!”

  师弟说得果然对,威胁往往比言语有用。

  凌孤月淡淡地吐出几个字,“阁下肯开尊口了吗?”

  “唉,我说你非要打听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杜王爷不悦地道。

  “有事要请教他们。”凌孤月默默收回手指。

  杜王爷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有什么事就问吧。”

  凌孤月眨了眨眼,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你是……邱承姑还是白头灯客?”

  杜王爷不悦地盯着他,装模作样拈起兰花指掐着嗓门道:“奴家是邱承姑!”

  凌孤月愣住了,“那你是白头灯客?”

  “怎么?”杜王爷轻哼一声,张开手臂低头自顾,“我不像个才华横溢的写书人吗?”

  在凌孤月的印象中,白头灯客或许是个沧桑的耄耋老人,或许是个落寞的中年才子。若真让他想象出一个人来,便是在金陵古渡接引他的那个车夫,有着古怪的性格与神秘的身份,不缺衣食,经历丰富,这种人才符合讲故事者的形象,怎么也不该是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人。

  凌孤月环顾这间破屋,甚至连张书桌也没有,笔墨纸砚更是难寻,这让人怎么伏案写书?当下便将疑惑问出:“阁下说自己是白头灯客,为何不见家中有文房四宝?”

  杜王爷慢悠悠道:“现在撂笔了,不想写了,就把东西都扔了。”

  “那可有手稿?”

  杜王爷眯眼笑道:“我每写完一本就会烧掉原稿,从不保存。”见凌孤月一脸为难,接着笑道:“你有话问便是,我保证所言属实。”

  凌孤月对此人虽然十分怀疑,但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问道:“第一,《金陵十三世家》的邱承姑报完仇后是不是跟杜王爷回王府了?”

  凌孤月本以为这是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没想到杜王爷却沉思了很久,“怎么?你对自己书中的情节也不知道吗?”

  杜王爷啧了数声道:“这个……邱承姑最后确实回王府了。”

  凌孤月点点头,看来他是承认了邱承姑与杜王爷的关系,又问道:“第二,邱承姑为了报仇练了一种特殊的武功,我十分感兴趣,阁下可否告知……”

  杜王爷摆摆手打断他道:“那是我杜撰的,压根没有那种武功。”

  “哦?我倒觉得阁下所写的招式与在下的一个故人有些像……”凌孤月想到了十年前的静山老人,沉吟道。

  “什么故人?他现在如何了?”杜王爷眸光一寒。

  凌孤月摇摇头,“应该算是仇人,不过他许久以前就死了。”

  杜王爷好似松了口气,“天下武学是一家,相似也无可厚非。”打了个哈欠道:“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凌孤月微微带着希冀道:“不知阁下可有想法再写新书?”

  杜王爷笑道:“不了、不了,白头灯客已经封笔,现在只专心给人算卦,若是你有朋友想测测命途,带他来找我,不收银子,管我一顿酒菜就行!”

  凌孤月暗道:你这卦只知凶祸,不问吉福,任谁来找你,不发火就算好了,还想要人请吃酒菜?当下只是轻笑,也不回应。

  这时,赵意欢折返了回来,挨在凌孤月身边问道:“绯衣公子,你真的听到有人在叫我吗?”

  凌孤月冲他一笑,“或许是我听错了,真是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赵意欢看到他的笑容,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一般。

  临走前,杜王爷叫住凌孤月,“可否请公子帮我一个忙?”

  “什么?”凌孤月不解地问道。

  杜王爷挠挠头道:“嗯……我很不喜欢王爷府里的青砖地,你能把它们毁了吗?”

  赵意欢一脸迷茫看向他:“你不喜欢这地便去找民夫,喊绯衣公子做什么?”

  凌孤月掩唇咳道:“此行匆匆,不便帮阁下这个忙,在下先告辞了。”

  “也罢,去吧、去吧,反正你还会再回来的……”说到此处,杜王爷面朝墙躺下,声音已是模糊不可闻。

  凌孤月并不在意,拱了拱手,走出了王爷府。

  出门不远有一棵古柳,柳荫阵阵,树下系着一辆马车。车夫躺在车架上,嘴角叼着一根草,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赵意欢四顾一番,见自己那匹养不熟的马早都不见了踪影,忐忑道:“绯衣公子,可否让我跟你一起回疏影楼?待我找人回家通报派车来接我再回去……”

  “也可,你的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不如就先与我同乘。”凌孤月道。

  赵意欢面露欣喜,如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多谢绯衣公子。”

  “不客气。”凌孤月邀他上车。

  车夫见他回来,呸呸几声忙吐出草叶,“公子,您见着杜王爷了?”

  凌孤月点点头,掀开帘子道:“我倒觉得杜王爷不像众人口中说的那般疯癫。”

  车夫好奇地问:“他有没有要为你算命?”

  凌孤月点头不语。

  车夫看他神情已明白七分,瞪着眼道:“你让他给你算了?”!

  凌孤月又点点头。

  “哎呀!”车夫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公子龙章凤姿,若被他那乌鸦嘴给毁了岂不可惜!那他怎么说的?”

  “什么天煞孤星、什么家破人亡之类的……”凌孤月笑道,“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车夫已是一脸惊惧,“我说什么来着?这……这个疯子嘴里真是没好话,金陵留他不得!公子,你还是到宝刹道宗里找个高人祛祛凶煞吧!”

  赵意欢白了一张脸,探头问道:“难道他算的都是真的?”

  “可不是!”车夫摊手道:“他可算死过两三个人了。”

  凌孤月见他着急,只好道:“算卦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是不相信的。”

  车夫叹道:“年轻人不知道事儿啊……” 见凌孤月不听劝,摇摇头,便驾车驶离了王爷府。

  随着车轮碾过青石砖路,车帘微动,凌孤月与赵意欢坐在车厢里,一片静默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凌孤月阖着眼佯装休息,却忽视不了那道逡巡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赵意欢顺着光滑的额头扫过他薄软的嘴唇,又见他光影下的鼻梁散发出白玉一般的光泽,畏畏缩缩地开口道:“绯衣公子……燕子坊的疏影楼是座青楼,你在那里是……做什么?”

  凌孤月依旧是闭着眼,淡淡道:“疏影楼的老板是我朋友。”

  “哦……”赵意欢低下头,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我还以为……”

  凌孤月睁眼道:“以为什么?”

  “没什么!”赵意欢忙道。

  “对了,听闻赵府有座珍宝阁,里面许多世间罕见的宝物……”凌孤月瞥了他一眼,见他听得认真,接着道:“不知有没有传说中西王母用过的青鸾瓶?”

  赵意欢道:“我爹的确喜欢收藏古董宝贝……他那珍宝阁我去过几次,不过里面堆着的东西的我却都不认得。绯衣公子说的青鸾瓶……我想想……”赵意欢盯着车篷想了会儿,摇头道,“我没印象……”

  凌孤月又旁敲侧击道:“那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或者是你爹珍爱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赵意欢拍了拍脑袋,笑道:“有啊!”

  凌孤月眼中一亮,听他说道:“珍宝阁中有一张凳子特别奇怪,我爹宝贝得紧。不过我看它只是比普通的长条凳宽了些,再值钱的缘故也就是它是红木做的。”

  “那为何能进你家珍宝阁?”凌孤月奇道。

  “大概是上面镂刻的花纹比较特别吧……”赵意欢垂下头,胖乎乎的脸上浮上红晕,“凳面上有两个光溜溜的小人搂抱着……”

  凌孤月想了想,顿时明白过来,耳尖微红,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赏起窗外的风景。

  车厢内又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

  赵意欢咬着唇偷偷看了一眼凌孤月,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终于到了疏影楼,凌孤月跳下马车,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提前一步进了楼,暗暗惋惜又没见到这位三爷的真容,转身对赵意欢道:“赵公子,请进。”

  赵意欢因为太胖,颤颤巍巍地从马车上爬下来,不经意地看,还以为他是滚下来的。

  青蝉刚巧和两个姑娘出门,迎上来道:“公子回来啦,”杏眼往后一瞟,看到赵意欢的目光紧粘着凌孤月,抿嘴一笑,“赵公子又来啦,欢迎欢迎,进去上座。”

  赵意欢讪笑道:“我的马跑丢了,多亏绯衣公子送我一程,不过还是得麻烦姑娘叫人到我家找我那两名小厮接我回去……”

  青蝉柳腰轻摇,用手帕掩唇笑道:“好说,赵公子先到楼里坐坐吧。”说着将人往里一推。

  赵意欢见凌孤月仍留在外面,看了看青蝉,见她有话要对凌孤月说,只好跟着两位姑娘先去了。

  “青蝉姑娘……”

  不待凌孤月说完,青蝉敛了笑,欠身道:“对不住公子,今早赵小公子来问你的去向,我便告诉了他,公子若是不悦,责罚青蝉便是……”

  凌孤月心道:我责罚你做什么,若不是有林珏的吩咐,你也不会如此。抬手冲青蝉回礼道:“我没有埋怨青蝉姑娘的意思,赵公子生性单纯,与他交朋友也没什么,姑娘不必自责。”

  青蝉这才抬起脸,勉强笑道:“谢公子体谅。”

  凌孤月一路回房,也没有遇到赵意欢,便知道是青蝉使唤人将他叫走了。

  掩上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里间的衣柜前,打开柜门看了看,一截明黄色布料包裹着的流光剑正安安稳稳地躺在衣物间。

  凌孤月舒了一口气,将布料缓缓展开,露出流光剑纤长的剑身。

  鹤影抟浮,红瞳异动。

  凌孤月苦笑道:“师父,当初你将流光剑亲手交给我,是希望我用此剑传承屏川剑法,却不料……我如今连屏川也回不得,”叹了口气道,“再等等吧,弟子还有件事要弄清楚,待此事结束,弟子就回去将当年的事调查清楚……”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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