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凌孤月顺着回廊走到林珏的雅间,里面的人正半躺在软榻上,回头眯眼笑道:“凌公子,如何?”

  凌孤月不接他的话,凤眼微挑,朝他手中的杯子看去,似笑非笑道:“这琉璃看起来十分剔透,想来是件不菲的古物。”

  林珏愣了愣,笑道:“不错,这是家父昔日南下时从一个落魄的王孙妃子那儿换来的,凌公子莫不是看上它了?”

  凌孤月微微一笑,在林珏诧异的目光中伸手接过那只杯子,凝视片刻,摇头道:“初看时我以为这琉璃杯十分纯澈,毫无杂质,细看之下竟发现里头有许多粗糙之处,”抬眼看了看林珏,故意道:“原来是我看走了眼。”

  林珏挑了挑眉,“澄澈无杂也好,粗糙不工也好,杯子还是那盏杯子,它是不会变的,只是玩赏之人的目光变了才以为它变了。”

  “这么说来,阁下的目光不曾变过?这倒要怪我了,总是容易相信自己看到的。”

  林珏知道他心中不悦,试图安抚道:“不过是一个杯子,千人千面,千人千目,无论他人怎么看,始终不过是盛水的容器,你又何必执着?”

  “执着?不不不,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教训……”凌孤月轻笑一声,手中用力,竟将那盏琉璃杯捏成了碎片,霎时破碎的青色残片从他指缝间滑落,掉在地上撞出清脆的声响,“看错了的东西我不想再看错第二遍。”

  林珏脸色陡然一变,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心攥着衣摆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凌孤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见他胸口不住起伏,反复数次,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此时,林珏卸下了平日的假笑,面无表情地盯着凌孤月,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凌孤月亦冷面相对,“我倒要问你什么意思,你明明并无喘气之症,却骗我说要西域暖烟玉做药引。我知道你厌恶我,暖烟玉是假,叫一个脑满肠肥的老头羞辱我是真,如今你目的也已达到,难道还要将戏演下去吗?”

  林珏瞪眼道:“你以为我是想羞辱你?”

  凌孤月反唇相讥,“不然呢?你既然结识方予畴,父亲又是昔日的鸿影双侠之一,还有葛三叔相助,多的是手段取得赵秋山手中的一块玉,又何须找我?”

  林珏冷笑道:“你倒不傻,我确实讨厌你讨厌得不行,可是你说的却不尽然。找你来为我取玉,令你难堪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我更想看到你的师弟一败涂地……”林珏瞥了一眼凌孤月,拖着长腔道:“你还没发现沈落的心思么?”

  凌孤月心里一个咯噔,“你……你什么意思?”

  林珏自顾自道:“据我所知,你们屏川近来死了好几个人,许多人都以为你是凶手。”

  凌孤月皱眉道:“这件事你已经说过了。”

  林珏接道:“你就不怀疑是沈落做的?”

  凌孤月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挑唆?”

  “是不是挑唆,你且先听听我接下来说的,”林珏眸中闪过寒意,盯着他道:“前几日我跟你说过沈落背着你来见过我。”

  凌孤月道:“你说他是为了洗脱我的嫌疑才找你做交易。”

  “洗脱嫌疑不假,只是不是洗脱你的嫌疑。”

  凌孤月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珏似乎觉得卖关子十分有趣,不紧不慢道:“那几名死去的屏川弟子是否皆是死状凄惨?”

  “是又如何?”

  “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他们身上致命的伤口?”

  “伤在喉间,一剑封喉。”

  “不错,”林珏挑眉道:“那手法干脆利索,用的是屏川心法,而且起码练到了六层以上。”

  凌孤月警惕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林珏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除了屏川三大长老和你们师兄弟二人,还有谁将屏川心法练至了第六层?”

  凌孤月道:“别无他人。”

  “试想一下,如果你成为凶手,三大长老会如何处置你?”

  凌孤月思索道:“或是终生软禁后山,或是废掉武功,将我逐出屏川。”

  “而这对谁最有利?”

  凌孤月抿抿唇,“三大长老?”

  “他们一把年纪,陷害你做什么?”

  凌孤月噎住,良久才道:“不可能是他。”

  林珏讥笑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世间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事多了去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们不过是同门师兄弟,哪有什么深情大义?何况除去你只是他的第一步计划,三大长老是他的后续目标,没了你们,屏川掌门的地位还有谁能撼动?”

  凌孤月好笑道:“论武功,我不及他,论人心所向,我也不及他,他又何必要除掉我?”

  林珏摇头道:“你们若不在了,屏川只他一人主事,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吸引力。”

  凌孤月小踱数步,不在意地道:“我只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

  林珏眼中沉沉,“你这种人,绝顶的武功与绝对的控制欲对你来说都没有吸引力,对别人来说,却大不一样。”

  凌孤月摆手道:“你说完了吗?”

  林珏道:“说完了,我知道你暂时无法接受,本想让你自己发现的,没想到你们师兄弟的感情并不像传言中的那么不和。不过我有预感,你很快就会知道沈落的真面目。”

  凌孤月只觉得他不可理喻,抬步欲走,身后又传来林珏的声音:“我相信你是言而有信的人,取得暖烟玉的事非你不可。”

  凌孤月回头道:“为什么非我不可?”

  林珏道:“赵秋山是个吝啬而精明的商人,他的每件宝物有严密的防护,珍宝阁更是他花了重金请冯舟晟费时三年建成,若非他心甘情愿,任是谁来也是无功而返。”

  凌孤月疑惑道:“冯舟晟是谁?”

  林珏道:“此人擅长奇门遁甲,精通五行八卦,在建宅布阵方面造诣颇深,堪称天下第一。只是他常年行踪不定,除非手头上的银钱花完了才肯出世接活,否则没人能找得到他。当初我也曾想请他来建造清雨轩,可惜打听遍整个江湖也没有他的下落,只请到了他的同门师弟,是以清雨轩的机关效力大打折扣。”

  凌孤月抱臂道:“那你为何非要暖烟玉?莫非它有其它特殊用处?”

  林珏面色一变,“这是后话,等得到暖烟玉后再向你解释也不迟。”

  凌孤月双目扫向地上的琉璃残片,“杯盏已碎,焉有重归完好之理?”

  林珏道:“无用的东西就随它去罢,何必执着于过去?眼下为重。”

  凌孤月道:“林老板果然够无情。”

  林珏仰面笑道:“如今的江湖,还有几人说情义?”

  凌孤月哼了一声,甩袖往外走去,身后传来林珏疏淡的声音,“不送。”

  凌孤月也没回应,推门时却刚好撞见了三爷,含糊地喊了一声“葛三叔”便要错身离去。

  “你……”三爷拦在门前,见他脸色不虞,探头看了看里面,“你和楼主吵架了?”

  凌孤月皱着眉应了一声,便步出门去。

  三爷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离开视线,只听房间里突然传来急促的喘气声,忙走进去看了看。

  林珏正捏着身下的绣垫,恨恨地盯着地面的碎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三爷弯腰捡起琉璃杯的残片,“这是万海琉璃杯……怎么碎了?是他摔的?”

  林珏咬牙道:“凌孤月……”

  三爷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道:“他不知道这是你爹留给你的遗物……再说,你又怎么惹他生气了?”

  林珏猛地回头,眼中带着红意问道:“为什么是我惹他?是他话里有话先骂我的!”

  三爷缓声道:“好好好,也许是有什么误会……你又不肯跟他说出你的计划,他自然恼你将他蒙在鼓里,待你说开就好了。”

  林珏低头不语,平静了一会才冷笑道:“我暂且不跟他计较,等我拿到属于我的一切……再找他们算账!”

  三爷斥道:“小玉,胡说什么呢!”

  林珏目光闪烁,想了想,突然又看向地面,似小孩赌气道:“三叔……帮我把碎片收拾一下,装到盒子里去,等我碰到吴本相,再让他帮我修补修补,说不定还能复原……”

  三爷叹了口气,躬身将碎片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放入怀中。

  凌孤月走出前楼,闷气稍减,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园,抬头正巧看到一名翠衣少女在园中红药丛中穿梭。

  少女也看见了他,罕见地主动招手道:“绯衣公子,你怎么没去看楼里的歌舞?”

  凌孤月走近花丛,隔着几排花树与她对话道:“看了半日了,出来透透气,”又笑道:“绿鸢姑娘,今天似乎心情不错?“

  绿鸢含着笑低头,剪下一朵娇艳的红药,放在鼻尖细嗅了会,才轻声细语道:“楼主答应带我去找姐姐了。”

  “姐姐?”凌孤月眨了眨眼,“你们分开那么久……如何还能找到?”

  绿鸢认真道:“楼主说,他已经查到了姐姐的下落。”

  凌孤月奇道:“他知道你姐姐是谁,人又在何处?“

  “楼主不会骗我的,”绿鸢将刚采摘下的花放入篮中,“楼主什么事都知道,他说他有姐姐的消息,我相信他,等过一阵子楼里闲下来了,他就会带我去找姐姐。“

  凌孤月摸了摸下巴,“你还记得你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吗?”

  绿鸢低头拨弄着篮中鲜花,道:“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姐姐的名字很好听好听。”

  凌孤月又问道:“那她长什么样子呢?“

  绿鸢摇了摇头,“我也记不清了,只是依稀有些印象……她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凌孤月亦摇头道:“既然绿鸢姑娘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你又如何知道找到的那个就是你姐姐?”

  绿鸢自信道:“我一见到她就会知道的,她身上有将离草的味道。”

  凌孤月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满心欢喜,也不打击她,点点头道:“那就先祝贺姑娘姐妹团聚了。“

  绿鸢展眉一笑,从花篮中选出一朵最娇嫩的花递给他,“绯衣公子,送给你。”

  凌孤月怔忪了一会下才接过花,“谢谢。”

  “我去忙了,”绿鸢回头笑道,“绯衣公子留步。”说罢提起篮子,从花丛的另一边离开了。

  凌孤月盯着手中的花,只见花瓣上还沾着初秋的露珠,不禁也学绿鸢的样子将花凑近鼻尖,闭眼深嗅一口,瞬间鼻腔中满是红药的芳香。

  “果然是很特别的味道。”凌孤月将花藏入广袖中,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为何,远处的天际边堆满了乌黑的云山,颇有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数日之后,在青蝉的示意下,凌孤月乘着一辆轻巧的马车来到了赵府偏门前。

  想是赵秋山提前吩咐过,门口看门的小厮笑脸相迎,点头哈腰道:“是绯衣公子吗?老爷已经等候多时,请公子到后花园一叙。”

  凌孤月掀开帘子,立刻有人伏地跪下做垫脚,他眉头微蹙,翻身从另一边下了车。

  小厮低着头只敢看他的鲜红的衣摆,伸手往里迎道:“绯衣公子,里面请。”

  在小厮的带领下,凌孤月走到了赵府的后花园中,四面假山环绕,绿萝遍处,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思,看起来不像富贾豪商的府第,倒像个文人雅士的住处。

  “你们老爷有多少老婆?”凌孤月好奇问道,“听别人说,有钱的人都是妻妾成群,可有此事?”

  小厮盯着他绣着金边的红衣,小心翼翼答道:“回绯衣公子,我们老爷除了已故的大夫人,还有三位夫人,十九位姨太太。”

  凌孤月听了暗暗咋舌,又问道:“那府上有多少公子小姐?”

  小厮道:“一共二十八位公子,十七位小姐。”

  凌孤月摇摇头,心道:赵秋山有那么多孩子,难过管不过来放赵意欢出来玩。

  快到的时候,小厮止住步子,指了指眼前的月门,“老爷就在园子里,绯衣公子进去吧。”

  凌孤月昂首看了看月门上的题字:朝欢园,随口道了声:“多谢。”

  小厮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霎时愣住,这觉得眼前之人恍若仙山神人,不似凡夫俗子。红了脸道:“绯衣公子……严重了、不客气……”说罢落荒似的逃了。

  凌孤月也没注意到小厮,走入月门,眼前豁然开朗,两排宫殿似的房子,宽阔的院落中心一棵巨大的枫树将大半日光遮住。正值秋天,枫叶翻腾如火,树下一张汉白玉方桌,四角布着圆凳。

  桌上摆的是玉壶金樽,里面盛着琼浆玉液,桌前坐着个人,身着华丽锦衣,紫金腰带,自斟自饮,面露得意之色。

  看到凌孤月来了,赵秋山放下酒杯,惊艳道:“绯衣公子,真真叫我好等啊。”

  凌孤月不情愿地走到那人身边,只觉得对方色眯眯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刺眼,“几日不见,赵老爷越发精神了。”

  赵秋山站起来欲拉住他的手,却被他躲开,留下那只手尴尬地在空气中握了握,不甘心地垂下,“绯衣公子先坐。”见凌孤月坐下,又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杯酒到他面前,“今日这座园子里就你我二人,不妨把酒言欢,畅快欢饮。”

  凌孤月只是微微摇头。

  见他不碰眼前的酒杯,赵秋山忙道:“这是金陵最有名的酒,人称 ‘七日醉’,据说饮了此酒,能大醉七天而不酒醒,绯衣公子不尝尝?”

  凌孤月依旧摇头,“在下酒量不佳,不会饮烈酒。”

  赵秋山眼珠一转,换了只玉壶为他重新倒了一杯,“那绯衣公子一定要尝尝这个,这个是桂花青竹酿,香醇而不醉人。”

  凌孤月低头看了一眼酒杯中泛黄的液体,迟疑了一番,只听赵秋山幽幽道:“暖烟玉就在这园子里,只要今天的酒喝得畅快,绯衣公子就是要我整个珍宝阁,赵某也不会吝惜……”

  凌孤月只好举起杯子,仰头饮下。

  赵秋山见状笑道:“如何?是不是佳酿?”

  凌孤月只喝过屏川的梅花销,入口甘甜清冽,而桂花青竹酿听起来也是花酿酒,却苦而辛辣,瞬间一股热意袭上心头。自知这酒有猫腻,忙用内力逼出酒劲,顺着指尖倾斜而出。

  “这果真不是烈酒吗?”

  赵秋山纳闷道:“莫非绯衣果真还觉得烈?今日我特意吩咐人准备了七日醉和桂花青竹酿,若是绯衣公子连桂花青竹酿都觉得烈……那七日醉就更上头了。”

  凌孤月只好摇摇头,道:“还好,也许是不常饮酒才有些不适。”

  赵秋山一边点头一边又给他倒了一杯,“不知公子要暖烟玉做什么?”

  凌孤月低头见杯中枫叶倒影婆娑,轻咳了一声道:“都说暖烟玉有祛寒驻颜之效,绯衣十分好奇,想试试它是否真的像传说中的那般有奇效。”

  “绯衣公子的目的真的是这个?”

  凌孤月眨眨眼道:“自然。”

  赵秋山眯眼不语,半晌才道:“你知道我是如何得到的暖烟玉么?”

  凌孤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好问道:“如何得到的?”

  赵秋山端着酒杯,回忆道:“当初我也是无意间在大漠里碰到一个濒死的西域人,那人倒在烈日下已有几天未曾进水,幸而遇到了我。当时他向我讨水,作为一个商人,我便要他拿一点东西作为交换。”赵秋山笑道,“本是想跟他开个玩笑,毕竟我赵某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没想到他搜遍了全身竟找到一块玉交给了我,还说这块玉里藏着一个惊天秘密,时机一到,全中原武林的人都会为它痴狂。”

  凌孤月皱眉道:“什么秘密?”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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