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赵秋山道:“我也问了他,没想到他脱水如此严重,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还没解释清楚就死了。”

  凌孤月见他一脸高深莫测,也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故弄玄虚。

  “唉……”赵秋山叹了口气,“我也不懂西域的语言,不过我有个手下倒经常在关外走动,能听懂只言片语,他说他听到了几个字,像什么‘大赦四方’……”

  凌孤月摩挲着酒杯,喃喃道:“大赦四方……”心中暗忖:这四个字听起来像是朝廷的告示,跟武林怎么会挨着边?况且跟林珏又有什么关系?

  赵秋山盯着他眯眼道:“绯衣公子莫不是武林中人吧?”

  凌孤月摇头道:“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赵秋山抿了一口酒,不紧不慢笑道:“我看也不像。这些年我满天下地做买卖,少不得要跟江湖上的人打交道,见到人个个面目狰狞,身上更是有数不清的伤,都是刀口上讨生活的,哪有一个细皮嫩肉的?至于绯衣公子这般的人物……”赵秋山斜眼觑他,“赵某更是连在梦里都不曾见过。”

  凌孤月咳了声道:“江湖人也不见得非要打打杀杀,一身是伤。”

  赵秋山摇头,“此言差矣,商人算计的是银财,官场求的是位高权重,江湖也讲究追名逐利。绯衣公子没有见过他们厮杀,是因为他们没有把危险的一面展露出来,你若是揭开他们的面具,定会发现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满足欲望不择手段的人。这一点,全天下的人都一样。”

  凌孤月道:“这么说来,天底下都是勾心斗角的人?”

  赵秋山别有深意道:“人都是有欲望的,有了欲望就会勾心斗角。”

  “若没有欲望呢?”

  “那些寺里的秃瓢都不敢说自己完全断情绝欲,没有欲望那就不是人。”

  凌孤月争辩道:“也许就是有人没有……”

  赵秋山呵呵笑道:“敢问那些人,能做到一辈子不食五谷、一辈子不娶妻妾、一辈子不动如风么?”

  凌孤月蹙眉道:“这……”

  赵秋山抚了抚掌心,长须抖动,笑道:“只要有一点心动,那也就还是人,就会去争夺。换句话说,活着就是因为欲望。”

  凌孤月扶额道:“赵老爷能说会道,我说不过你。”

  赵秋山慢悠悠地为他斟满了一杯酒,问道:“听青蝉姑娘说,绯衣公子是北方人士,我也曾去过北方,不知公子家在何处?”

  凌孤月道:“不过是座小城罢了,赵老爷应该没听过。”

  赵秋山举杯道:“我赵秋山还没有没听过的地方,绯衣公子说来听听,说不定我们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凌孤月只好与他碰杯,“在下家在黎城,可曾听说过?”

  赵秋山所有所思,“黎城……”

  凌孤月笑道:“小地方,赵老爷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是应该的。”

  赵秋山被他笑的晃了眼,魂荡神移,不觉也痴笑起来,“找个机会我倒真要去见识见识黎城是个什么地方……能走出绯衣公子这般标致的人物。”

  凌孤月皮笑肉不笑道:“赵老爷,你喝多了。”

  “这才几杯……”赵秋山又满满地给两人续上,“绯衣公子,实话实说,我对你一见如故,承蒙不弃,你我不如以兄弟相称,以后往来赵府,绯衣公子就如同回自己家一样。”

  凌孤月见他嘴角挂着涎笑,言语暧昧,不觉深恶痛绝,几欲拂袖离去。但想到暖烟玉还未到手,只得强忍下不适,捏着酒杯仰头灌下,道:“绯衣身份低微,不敢与赵老爷称兄道弟,若是以后赵老爷日后需要有人对饮,绯衣定不推辞。”

  赵秋山见他拒绝,有些扫兴,自觉没趣地饮了一杯,抬头见凌孤月脸上已有几分泛红,又来了几分兴致,“你觉得这酒如何?”

  凌孤月道:“不知为何,我竟尝不出这酒里的花香。”

  赵秋山惊讶道:“是么?”低头闻了闻“我怎么觉得桂花的味道十分香浓呢?绯衣公子再尝尝?”

  凌孤月以为自己味觉出了问题,饮了一杯,皱眉道:“还是没有……”

  赵秋山“啊?”了一声,又倒了一杯推去,“这是三十年的桂花陈酿,怎么会不香呢?绯衣公子再细细品品?”

  凌孤月浅酌一口,口中苦辣不减,脸上也开始烧了起来,这才恍然想起方才连饮数杯,忘记将酒劲催出。正想放下酒杯提气发功,却发觉双臂软烂,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暗自吃了一惊,“这是什么酒?”

  赵秋山眉头一挑,得意道:“绯衣公子可觉得身上软绵,飘飘欲仙?”

  凌孤月冷声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赵秋山哈哈笑道:“七日醉。”

  凌孤月道:“不是桂花青竹酿吗?”

  赵秋山看了眼桌上的两只酒壶,笑道:“哪有桂花青竹酿?不过是哄你的,从始自终你喝的都是七日醉。而且……”

  “而且什么?”凌孤月突然觉得腹中烧灼,一股麻意散布四肢。

  “而且我还在你的酒杯里加了一剂调料,”赵秋山抚掌笑道,“绯衣公子不必担心,这只是普通的麻药而已,不会让你受伤的……”说到此处,赵秋山仰头大笑,站起身来。

  凌孤月瞪着他,冷冷道:“你会后悔的。”

  赵秋山不为所动,走到他身边,抚摸着他的脸庞道:“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凌孤月暗中试探着内力,约摸还要一炷香的功夫才可以化解麻药,有意拖延道:“你要做什么?”

  赵秋山仰头笑道:“你知道这朝欢园是什么地方吗?”

  凌孤月摇头。

  “这是我与家中妻妾们寻欢作乐的地方,”赵秋山满意地旋身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园子,“你看,那边有一处亭子,我和十二在那里幽会过;那里有座假山,我和小八还有十九在那里玩乐过;哦……还有墙角的那口井,老二最喜欢看月亮,我就把她按在井上,她一边看井里的月亮,我一边……”

  “别说了!”凌孤月恶心欲呕,拧眉道:“你把暖烟玉放在了何处?”

  赵秋山也不恼,指了指后面的一排厢房,别有深意道:“就在那里头,绯衣公子想看玉就随我来吧。”

  凌孤月自知眼下最重要的是恢复内力,能拖一时是一时,便点了点头。

  赵秋山挂着得逞的笑意,上前欲扶住他,却被凌孤月躲开,吃惊道:“你竟然还有力气走?”

  凌孤月撑着身体,冷笑道:“你若是现在将暖烟玉交出来,待会我便饶你不死。”

  赵秋山有恃无恐道:“绯衣啊绯衣,疏影楼既然都放你来我这了,你还不知道你们楼主什么意思吗?呵呵,你不要小瞧我这麻药,现在你还能站着,那是因为药劲还没上来,再过一会,就算是天上炸雷,你也定是昏睡不醒。”

  凌孤月暗探一番,发觉并不像他所说的药劲还没上来,反而内力正一点点地恢复,便放下心来,“先让我看看暖烟玉再说。”

  赵秋山耸耸肩,走在前头,推开一扇房门,回头道:“绯衣公子,请进来吧。”

  凌孤月扶着门往里看去,只见这是一间卧房,明烛高照,绣帐熏香,内室摆着一张极为宽大的床。奇怪的是四面墙壁上皆悬着尺余宽的铜镜,映着房中的烛火,显得格外奢靡。

  赵秋山放慢步子走到房中的一张桌前,桌上放着一只雕花红木盒,拿起木盒对凌孤月道:“暖烟玉就在这盒子里头。”

  凌孤月目光微闪,心想:还要一会才能解开麻药,须得再周旋一会……便颔首道:“打开看看。”

  赵秋山料定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爽快地轻启木盒,露出了里面黑幽幽的一块石头。

  凌孤月远远瞥去,一时也看不出这块黑石头有什么特殊之处。

  赵秋山不怀好意道:“绯衣公子,何不走近点仔细瞧瞧呢?”

  凌孤月垂眸思索了一会,便抬步往里走去,只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

  赵秋山从盒子里取出那枚黑石,托着玉道:“你是不是在想这暖烟玉会不会是假的?”

  凌孤月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步子,“不错……”

  赵秋山面露得意之色,道:“可以说天底下只有我知道暖烟玉的这个特性了……”说着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噗通’一声,将玉丢了下去,“你且看。”

  凌孤月定睛看去,那杯原本透明的茶水竟很快地变成了浅灰色,疑惑道:“它掉色了?”

  赵秋山哈哈笑道:“暖烟玉可不会掉色。”又将玉从水中捞起,搓揉一番,只见玉还是乌黑的一块,手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被染色的痕迹。

  “倒有几分奇异之处……”凌孤月点头道。

  赵秋山见他神态自若,敛了笑意,起疑道:“你竟还能站得住?”

  凌孤月面色微变,轻轻倒在一边的椅子上,支着脑袋道:“确实有些吃力……”

  赵秋山这才放下心来,将暖烟玉纳入怀中,色眯眯道:“绯衣,既然站不住了,何必勉强自己?不如我扶你到床上歇息吧……”

  “不必!”凌孤月见他要上前动手动脚,暗暗发誓要将此人一掌拍死,先站了起身,踉跄着往旁边躲去。

  赵秋山扑了个空,又要靠近,凌孤月烦恼时间未到,出声道:“我渴了。”

  赵秋山回头看了看桌子,笑道:“事已至此,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凌孤月道:“尔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还能有什么花招?”

  赵秋山点了点头,轻蔑道:“你知道就好……”便转身为他倒水。

  凌孤月掐着指尖,感受到药效一点点地流逝,咬牙欲强行冲破内力,只差最后一点的时候,赵秋山折返回来,“来,喝水。”

  凌孤月靠着房柱,额间冒着点点冷汗,发丝披满了一身,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赵秋山见他神情冷傲,便知他是有意拖延,将水杯往后一抛,笑道:“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也会如此……你若知趣,今日便乖乖地伺候我,若是不知趣……呵呵……”笑了两声便抬手将凌孤月往里间拉去。

  凌孤月被他带到床上,指尖差点被自己掐破,暗道: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赵秋山见他倒在床褥上,领口微张,露出点白皙优美的锁骨,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就在他伸手要触碰凌孤月时,只听‘嗖’的一声,一片尖利的飞叶破空而来,竟穿过他的掌心直直地钉在床里的墙壁上!

  赵秋山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察觉到钻心的疼痛自手掌传来,转身大怒道:“谁!”

  房门应声而开,随之一阵冷风袭来,带着数九寒天的冷意,一道黑影提着剑走了进来。来人身姿挺拔,高鼻深目,菱唇剑眉,本是个极为英俊的年轻人,此时却面若霜雪。

  正是沈落。

  “你……你是什么人!”赵秋山捂着手掌,鲜血自指缝淌下,连缀成珠。

  “你哪只手碰到了他?”沈落开口,细听之下,仿佛还能听到他胸腔之下的喘息。

  赵秋山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碰到了床沿,转身看时,床上的人却已闭上了眼,回头颤声道:“我……我没有碰他!不信你看!我真的没有做什么!”

  沈落将目光放到凌孤月身上,见他衣衫凌乱,面泛潮红,手中长剑已是铮铮作响,沉声道:“你做了什么?”

  赵秋山被他眼中的寒意吓到,忙道:“我……我只是劝他喝了几杯酒……”

  “只是喝酒?”沈落将长剑往前一送,铿锵一声,剑锋已出鞘半尺,正抵在赵秋山的喉间。

  赵秋山颈间一凉,顿时双腿打颤,忙道:“还……还加了一点点麻药!不过这麻药没有危险,只消睡上一觉便好了……”

  沈落冷笑一声,“你用哪只手碰了他?”

  赵秋山连连摇头道:“我……我真的没碰他……我只是想把他放床上休息而已……”

  沈落不知信没信,将长剑收回,还没等赵秋山舒一口气,那道声音凉凉道:“你到那边去。”

  赵秋山硬着头皮走到外间,“大侠,可以了吗?”

  沈落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床上的人。

  “大……大侠?”赵秋山正想怎么求他放自己一马,只见沈落轻轻地回头,瞥了他一眼。那一眼,赵秋山仿佛感受到了万箭穿心般的凉意。

  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没有人能看清沈落是如何出的手。

  赵秋山只觉得眼前一串剑影闪过,便有一件东西自身上掉落下来,待低头看时,血液才从肩头喷涌而出,射到旁边的纱帐上,而他脚边的东西正是一截掉落的右臂。

  “啊!”一声惨叫从赵秋山的喉间发出,他下意识地掉头往门口冲去。

  然而沈落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又是一剑扬起,赵秋山只觉得左肩剧痛,胳膊上的筋骨尽断,唯剩一点皮肉尚连着,就像截木头挂在身上摇晃不止。

  沈落看着面前被血染红的人,面不改色地捏住了他肥圆的脖颈,冷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赵秋山想出声,无奈咽喉被人掐的死死的,只能含泪摇头,发出几声喑哑的尖叫。

  沈落轻哼了一声,手中一提,将他像丢一件麻袋一样重重抛下。

  赵秋山的脸磕在地上,‘咔吧’一声,下巴已然脱臼,吐出一口血水来,中间还夹杂着几粒牙齿。他眯缝着眼,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远处就是敞开的房门,看到室外光亮的日光,便不死心地蹬着腿像只蠕虫一般向前拱去。

  沈落冷冷地看着他费力地向前爬着,身下的地板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就在赵秋山刚要将头探出门去,他上前将脚碾了上去。

  “呃!”赵秋山的脸被他踩在地面上,目眦欲裂,眼球突出,身体还在地上绝望地挣扎着。

  沈落回手挽了个剑花,一剑刺向他的大腿。听到赵秋山的闷哼后也没□□,只是插在他腿上慢慢地研磨着筋脉。待到见他满脸苍白,似乎要晕过去时才将剑拔出。

  沈落在他身边蹲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问道:“疼么?”

  赵秋山意识模糊,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余光扫到沈落冰冷的目光,立刻恐惧地浑身颤抖,不住地摇头。

  沈落一字一句问道:“你想死吗?”

  赵秋山这下听清了他说的话,又是拼命地摇头,口中呜咽,似在求饶。

  沈落指了指墙壁上悬着的铜镜,里面映出赵秋山此刻的惨状,漫不经心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想活着吗?”

  赵秋山艰难地扭头,看到铜镜中自己狼狈的身姿,浑身浴血,残肢满地,张了张口,铜镜中的恶人满脸是难以接受的神情。

  “你想死吗?”沈落将剑刃贴在他脸上,划下一道道的血痕。

  这些铜镜本是赵秋山为寻欢作乐而设立的,在此刻显然已成为折磨他的一道工具。

  “让……我死!”赵秋山嘶声道。

  沈落却是摇摇头,“让你死?太便宜你了……”他的目光落到门外树下的圆桌上,“既然你那么喜欢酒,就让你喝个够吧。”

  赵秋山惊恐地看着他取来了两壶七日醉,扭动着残躯道:“不……不!”

  沈落面无表情道:“受着吧!”说罢居高临下,将两壶酒浇到他身上。

  烈酒如火,灼烧着赵秋山的伤口,那疼痛犹如千万根针齐齐扎在他的心尖,“啊……啊!”赵秋山蜷缩在门口,还没等两壶酒浇完,他就彻底没了气。

  沈落将酒壶随手抛下,而后狠狠地踢了地上的人一脚,见他一动不动,便缓步朝床边走去。

  此时,凌孤月心中已掀起滔天巨浪!

  方才沈落来的时候,因嫌情形尴尬,他干脆就装作中了麻药假寐起来,没想到竟看到了沈落痛下杀手的这一幕。

  杀死赵秋山,这本没有什么,就算沈落不来,他也会手刃此人,只是刚刚赵秋山的死状竟然跟屏川几名死去的弟子如出一辙!

  原来真的是他么?屏川弟子是他杀的,嫁祸自己的事自然也是他做的,莫非正如林珏所说,沈落真的要除掉自己?

  凌孤月心中惊疑不定,却感觉到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师兄……”沈落走到床前,幽幽唤了他一声。

  凌孤月屏住气息,装作还未苏醒的样子。

  只听沈落轻叹一口,伸手碰了碰凌孤月的脸。

  那只冰凉的手在凌孤月脸上游移,经过他的唇角缓缓地落到了喉间。

  他真的要对我动手?凌孤月右手凝气,感受到内力已然恢复,便暗暗戒备起来。

  然而沈落只是在他喉结上轻刮了两下,便起身走了。

  凌孤月听到他脚步声渐远,悄悄睁开眼来,起身看到门口横着的那个血人,不禁眉头一皱。这与季氏兄弟的死何其相似……想到暖烟玉还在赵秋山身上,便忍着恶心走到他身边摸索起来。

  待找到了那块漆黑的石头,凌孤月将它擦干净收入袖中藏好,随即纵身跃上房檐,沿着屋顶离去。

  正当他要转身离开赵府,一声异响自院中一角传来。凌孤月回头看去,只见沈落立在井边,提着一桶水自头顶往下浇去,顿时整个人已变得湿漉漉的。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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