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有悔(二十二)

  二月底,封歌台上,冰雪已化,草木发芽,只西风还在,吹得人衣衫摇摆,似要飞去。

  众地修士齐聚在封歌台上,晋崇修坐主位,齐侯次之,再次则为赵子、魏子。

  天下局势已定,今日之事,重在处决殷王,唯有殷王之事了,才可使众人放心,另选明主。

  巳时,礼毕,晋仇坐下。

  “带殷王前来。”,晋仇道。

  于是下人领命,前往牢中将殷王带到封歌台上。

  殷王当然还活着,他瘫在榻上,一动不动,晋仇的下属来带他走时,他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搬运时碰到伤处,激起他一阵颤抖。

  像他这般根骨尽碎的人是不该随意动的。

  但今日应是他最后睁眼的时光了,是以无人会在意他的感受。

  幽谷到封歌台很远,对修士来说却转瞬即到。

  殷王被人架着,跪在地上,地中满是尘土,连带着鲜血,不消说便是殷人的。

  “王上!”,有人叫了一句。

  殷王未回头,晋仇却是看了那方向一眼,命人将其嘴封上,晋仇不想听楚子说话,但楚地的下一代巫祝还未出现,他不能动楚子,也懒于对楚子施术,便用最简单的方法,一块儿布捂一张人嘴。

  楚子犹在呜呜着,她眼中满是泪水,直直地看着殷王。

  殷王的确有些过于瞩目了,他被人架着,却还是无法掩饰那一身的伤痕,且骨盆尽碎,便是跪,也跪地极其扭曲,活像是被人拼成的碎尸。

  “他是怎么回事。”,晋仇同魏子传音。

  魏轻愁今日一直在咳血,两日前他为了保住殷王的命,耗了太多精力,今日能来已是大幸。

  “那假孩子不好取,只好将他骨盆掰碎。”

  “赵射川偷偷去牢房为的便是掰碎他骨盆?”,晋仇未问假孩子的事,魏轻愁所说的什么不好取,也是他不想细究的,或许殷王体内只是长了个肉球,除此外,再不能是其他。

  魏轻愁攥紧手,“是这样,我不敢动手,才唤他来。”

  这些小动作是瞒不住他们少主的,能少撒谎便少撒谎,可哪怕如此,有些事也对不上。

  只是晋仇不追究罢了。

  “他是不是很疼,我瞧他快死了。”

  “应该还能活,主上不要担心。”

  晋仇不可能不担心,只是他那张肃穆的脸上出现不了太多感情。

  殷王身上全是血,那些血是新涌出的,就在晋仇面前,他眼看着殷王本还算干净的衣衫印出层层血来。

  且观殷王七窍,也有不少血痕。

  魏轻愁跟赵射川不喜殷王,可能是对殷王动刑了。

  晋仇不再看殷王,他怕自己再看就要不忍心,不忍心则坏大事。

  “不知在座各位想如何处置殷王。”,他问在场众人,那古板的声音在封歌台上空飘散。

  底下有些声音细弱蚊蝇,大约道的是:崇修仙人跟他父晋侯载昌的声音太像了。

  晋仇本就是晋侯的儿子,像父亲没什么,只是众人都知晋侯古板,而晋仇现在的声音也透着股肃穆。

  封歌台之大,能容万人,天下修士之多,也不过万人,能来的大修士,约几千,他们的眼都看着晋仇与殷王,似乎在观晋仇对殷王的意见。

  这里与殷王最有仇的便是他晋崇修,能有权力处置殷王的还是晋崇修。

  他们私下讨论晋崇修,在封歌台也敢小声讨论晋崇修,但他们都知晋崇修听得见。

  “晋侯与殷王的仇最大,殷王杀晋侯全家,灭晋地。晋侯觉得该如何处置。”

  “殷王施诡诈于赵魏郑,放鬼屠天下修士,又暗着手杀众地英才,这仇该该如何报!”

  “殷地欺压修士几万年,独占天下灵材,为天不喜,而以天之名欺众,此罪又当如何!”

  “……”

  这群修士唤晋仇为晋侯,好像他本就是晋侯,殷王已失人心,两侯之中齐侯是个傻子,如此,天下身份最尊者便是晋侯。

  这称呼似乎在恭维晋仇,却也好像在说,他只是个侯。

  如不将殷王之事处理好,他便连侯都不如。

  赵射川的脸铁青着,魏轻愁咳着血,齐侯玩着手中的蟋蟀。

  晋仇神色未变,他只是看着殷王,发现殷王垂着首,一点动静都没有。

  “王有要说的吗?”,他问。

  殷王还是那个样子,像是已抬不起头。

  魏轻愁又咳了声,“殷王哑了,不会说话。”

  “王不会说话!这是为何!”,虢地家主问。

  下面也是悉悉索索地讨论着。

  殷王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听不见那些非议。

  可能是看着殷王一副衰弱的样子,那些人渐渐大着胆子,开始说些平日不肯说的话。

  “该不会是关押殷王的人动了殷王吧,殷王这相貌,真是让人想糟蹋。”

  “这可说不定,这天下不怀好意的修士多了去了。晋虽规矩严,却与殷地的仇最大,不定怎么折磨殷王呢。”

  “我看他骨头都碎了,真是活该,叫他做出那些恶事来!”

  “就应该再刮他几刀,可不能让他平白死了。”

  “刮他怎么够,应该让他被众人糟蹋,叫他尝尝尊严扫地的滋味。”

  场中竟然开始琢磨怎么玩弄殷王,他们的话越来越不堪,仿佛这一切他们已想了许久。

  “听闻跟殷王交合能法力倍增。”,有人悄摸摸说道。

  这些话他们说了许久,但突然场中传来一道冰冷的怒吼:“你们这些修士,心思便是这般肮脏的!”

  那声音是殷地残余修士传来的,他们明显已忍了很久,忍着不看他们王上的伤,忍着不理修士的言语侮辱。

  天下修士可以将一切过错都扔到王的身上,因他殷地的确霸占修仙界中资源太久,难免招他人所恨,一朝落败,便被众人扔脏水,生怕整不死他们殷地。

  晋家与赵魏的举动如此之快,这些人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却还是跟着晋地反。

  因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彻底造反的理由。

  他们可以坐视他地不管,毕竟火未烧到他们身上,他们没有足够理由反。

  殷地鬼魂放出,这些人根本不怀疑鬼魂是否为殷地放出,也是因他们无需知道。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扳倒殷地,将殷地的东西瓜分。

  殷掌控着天下太久了,它倒的那一天是可以预见的。

  殷人从他们王上的法力不复,晋地带头反殷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他们未想过自己的王会被他人脚踏。

  “晋侯,我们该处死这帮殷地余孽,放他们在此终究是个隐患!”,听了殷人那话的修士道。

  他们倒是不再提殷王身体的事了。

  晋仇淡淡地看着他们,他的脸很平静,很肃穆,很没有人间气。但他的话是有人间气的。

  他道:“殷人说得未错,你们的心思的确是肮脏的。”

  肮脏?这话谁说也不该是晋崇修说,他人只是说说,不一定真的去干。而他不说,却是什么都有可能干的出手的。

  是以他这话一出,封歌台上霎时便一片冷寂了,大家不一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好歹跟着他做过恶事。

  他说出此话,众人又怎么可能不诧异。

  “崇修道人是在说笑吧,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大家能站在此地,是为了一同讨伐殷王,殷王无道,我们商量惩罚他的事可不算违背天道。”

  “呵”,他这话一说完在场立马有人笑了声。

  修士总不是全坏的,也不是都能睁着眼说瞎话的。

  可这到底是暗地的嘲笑,无人敢站出来用自己的真实身份硬触整个修仙界的怒火。

  只是,“嘻嘻”地又有人笑了,这人笑得倒是很明目张胆,引得晋仇都在看他。

  但没人说什么,因笑的是齐侯,齐侯是个傻子,不管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只要他还在装着傻,他便是个真的傻子,没人会主动去挑他的刺。

  不过人们心里到底对齐侯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晋侯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殷王!”又有人问。

  兜兜转转总还是这个问题。

  晋仇却不回答,他只是看着天,仿佛在等什么,又仿佛这群修士的话全是耳旁风。

  于是,又有人开始议论此事了。

  说得无非是晋仇与殷王的那点隐晦关系,他们到底是如何。

  赵射川同晋仇传音,语气很是不好,问:“主上到底是不是不舍得对殷王动手,当着众人面,非要护着殷王吗!”

  晋仇瞥了他一眼,未回答他的话。

  在晋仇心中,赵射川跟个死人没多大区别,等殷地事了,他也就不会再和赵射川、魏轻愁多说话了。

  这些跟他晋地定了契的人,总是叫他觉得少了些什么。

  近几年他越发明白,晋地本就是想着反殷的,就算他父一直不表现出来,这意图也是在的,否则为何要与赵魏接触。

  殷地信鬼神,贯用鬼行事,但殷地不与下属定契。他晋地是正人君子,想不到祖上竟会用此方。

  定契难,不光因其是秘方,还因契的第一代必是极忠诚的,但忠诚之人不光晋地有。

  这一切,从晋侯献开始便在预谋了。

  所以对殷王的仇,晋仇渐渐没那么看中。他只是放不下自家那些人命。也不想梦中看见父母震怒的脸。

  晋柏最近倒是不会对他提复仇的事,但晋柏会耻笑他,会问他对殷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他说不想报仇,晋柏便会化成厉鬼。如他说想报,晋柏便会古怪地笑。

  他不知道究竟如何回答,但他心中已隐隐知道该怎么做。

  他看着天,那里乌云密布,似要降下风雨。

  他等着那一刻,等着混元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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