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有悔(二十三)

  “这天下多得是错了的人,错了的事。”

  “天也会错吗?”

  “天经常错,有时知道错了也还是放任着错事发生。”

  “为何如此?”

  “因天就是想错,还能有为什么,天就喜欢自己犯错的样子,丝毫错不犯,他就会发疯。一发疯,就有更大的错事。”,混元说道。

  他与晋仇坐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什么事都不避讳,只要晋仇敢问,他便敢回。

  只是晋仇有很多事都不问他。

  天都会犯错,更何况人。

  晋仇站在封歌台上,底下人潮涌动,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们口中嘟囔着,非议着,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晋仇,他们的眼都很亮,像是会扑上来,也像是在竭尽脑汁,妄图谋取最大利益。

  在场所有人都在想。

  只有晋仇不在想,他只是看着天,想着和混元说过的话。

  依之前的打算,混元该降下给他的礼物了,但那东西现在还未来。

  一刻过去未来,半个时辰过去也未来。

  晋仇还在看着天,修士们却人声鼎沸,早已按捺不住。

  “主上,下个决断吧。”

  下决断,如何处置殷王的决断吗?

  晋仇看着殷王,殷王却未在看他,一个根骨尽碎,跪在众人面前,满身是伤,不断昏过去又醒过来的人,他哪里有力气看坐在上位的人。

  “你们想如何处置,你们觉得自己有资格处置殷王?只有天有资格处置他。身为修士,先于天而动,修为再难进一步。”,晋仇道。

  “可天哪里愿意管我们的事!它除了降下天劫,再不愿管我们!”

  “对!等天只怕是个说辞!晋侯到底想干何事!”

  干不了何事,单单在等天罢了。

  混元说他有事要忙,很可能回不来,最少几千年内是不会醒的。

  但身为天,混元应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就算不醒,也能降下神迹。

  晋仇无视底下的躁动,他默默等着。

  刚反完殷,又在封歌台上,谁也不愿意妄动,所以晋仇敢等。

  他环顾四周,见到了楚子,她被捂着嘴,早已安静下来。

  “楚地的迎神碑可有人想看?”,晋仇忽然道,他不等众人回答,便在封歌台上张开一道水幕,其长百里,遮天蔽日,横贯于封歌台之上,却无万千景象,只中有一碑,意图使每人都能看见这碑,但除碑外再无其他,只这碑,也是空无一物的。

  上无任何人的名字。

  “楚地的迎神碑上怎么可能无名,就算是无殷王的名,也该有其他人的。”,修为总有高低之分,迎神碑上历来只有世间修为最高那人的名,它被殷王霸占了太久。殷王既已无法力,便该有他人的名。

  谁都想知道殷王下第一人是谁。

  这人也势必存在着。

  但现在的封歌台却是空的。

  “为何这般,难道天看不上我们所有的修士?”

  “天的心思谁能懂,晋侯张开水幕,给我们看迎神碑,说不定他相信迎神碑中会出现自己的名字。”

  “怎么可能出现,他修为虽高,天下强于他的修士总该有的。”

  “有的话,为何不出现在迎神碑上!”

  “该不会是被做了手脚吧。”

  “密,迎神碑关乎天,除了巫祝能暂时遮挡,谁能用它骗人。”

  “可巫祝被堵上了嘴。”

  “……”

  众人的嘴说个不停,晋仇什么都未管,他只是看着迎神碑,看它那通体光洁的碑身。

  午时已到。

  天色异变,狂风刮起,迎神碑上俱是光芒,此时莹润无比,色泽通透,像是一块伫立在天地中间,会发光的明玉。

  风势朝南吹去,封歌台上乌云密布,迎神碑所在的楚地亦是乌云密布,有什么被遮盖着,有什么被揭开着。

  午时三刻,第一道雷降下。

  其体粗约三丈,赤红色的雷火照亮乌云下的天下,将每人的脸都带上了血红的光。

  天地至此生变,哪怕是法力低微,亦或是最简单的凡人,都能感到某种威压镇住了天地。

  晋仇张开的水幕在那雷的威力下瑟瑟发抖,像是恐惧着什么。

  远处的山与树摇晃着,山要榻,而地出现裂纹。

  “是天!”,有人叫了一声。

  那惶恐的声音在大地上久久徘徊,借那残存的雷声而飘得越来越远。

  “跪!”,冥冥中似有声传来,它不吐人言,而人俱懂其义。

  晋仇有一瞬间觉得混元醒过来了,但一切都是虚妄。

  他跪在封歌台上,众人随着他跪下。

  “咚咚”地膝盖着地声不断响起,但很快被下一道雷声遮住。

  “哄”裂开的雷在叫喊着,它呈玄色,像是先前那道雷浓具而成,红的发黑。

  “迎神碑上有字!”

  “真的有字!”

  “是天言!”,那些声音发着抖。

  这些修士,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听到天言,哪怕是不周山脉的腾跃期,都可让他们骄傲地说上一辈子,像是经历过不周山脉的腾跃,便算极有见识了,哪怕未从其中得到好处,也可算是不枉此生。

  此时见天地异变,雷劫劈天,可说是子孙万代都以己为荣了。

  晋仇默默跪着,他看着迎神碑上的字。

  封歌台上的众人念着上面的字,那些字是渐渐浮现出来的,一个一个,生怕露的早了,便少了神秘感。

  现在它有充分的神秘感了,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殷失天下,晋得其命。”,所有人念着那些字,他们的声音本是参差不齐的,但三字过后,所有人的声音便融在了一起,丝毫杂音都不复。

  不周山脉又开始跃动了,它欢喜着,像是要所有人都看到那些字。

  天不常说话,但凡说话,必要举世皆知,睡去的该醒来,低下头的便要抬头,山脉上都该出现天的字,所有的山像是响应了不周山脉的号召,发出了莹白色的字来。

  晋仇听见天下人的躁动了,他们有哭有笑的,像是世间的大悲大苦,大喜大欢俱在眼前。

  天不生雨,而人自有雨。

  只有一人沉寂,他也抬着头,看那天,只是神情像死了,谁也救不了他。

  “你不会死。”,晋仇向他传音。

  而殷王并未回应,他能抬头像是已耗尽了所有力气。

  天的字在不断出现,“天允之,亦伤之。殷疑天而损其命,晋信天而应得其命。晋子崇修,天所命之,当得大道,当号令天下,当为世人之上。”,天的声音古奥森严,它吐得不是人言,而每个人都懂了它的话。

  它的字被人念出,那些人的话渐渐成一,亦非人言,而人莫不懂之。

  人实是其工具,既已念出天的话,便在心中认可了天。

  他们再不怀疑晋崇修是否当得其那位置,因天是不容疑的。

  先前怀疑晋仇给迎神碑作假的人都看着迎神碑,他们眼中闪现着最虔诚的光。

  只有殷王漠然。

  “殷忤逆于天,然终为天所降,罚之,不杀!”,最后那两字闪出血红的痕迹,像是告诉众人万要记得这话,如谁不遵,便以鲜血偿罪。

  这是天最后的话,此话说完,那些字便在迎神碑上留下,天地重回寂静,风雨不复,光再次出现在大地上,远处有飞虹,架于天地之间。

  众人仍跪着,像是未反应过来。

  殷王低下了头,嘴角有抹鲜血出现。

  晋仇站起,他于主位之上,道:“天的话已定,我晋侯载昌之子晋崇修,当取殷王之位,天下人需从之。”

  “诺”,众人向晋仇的方向下跪。

  魏轻愁笑了,像是久来的心愿终于实现。

  齐侯玩着蟋蟀,让那不懂人世的虫也跪下。

  他们不再问其他,所有人都默认了天的话。

  天是不可能出错的,它既命晋得天下,晋便有足够的资格。

  只是,他们不认可晋仇接下来的话,晋仇说道:“押殷王回去,关百年。”

  百年的蹉跎已足够磨垮殷王,但殷王犯下的罪,因他而死的那些人,哪是区区百年的罪便可赎清的。

  “天言罚殷王,关百年算得上罚吗!”

  “对,百年太轻!不给他其他惩罚,我第一个不认同!”

  “不服!最少在这封歌台上废了他的筋骨,单是骨头碎不够!需让他再不能有修为!”

  “废了他!”

  先前对晋仇跪拜的修士都站起,他们直盯盯地看着殷王,像是恨不得每个人都上前对他动刑。

  晋仇开始皱眉了,他随殷王住了百年,早已学会了皱眉。

  “如此罚他,还能有命在吗?”

  “主上,天都说罚之,不杀了,那他便不会死,该动刑动刑,总不会要了他的命。”,赵射川的声音透着股凉意。

  晋仇的眉还在皱,他看着殷王,发现殷王没有任何反应。

  “他会死。”,晋仇道。

  底下众人的声音像是浪一般扑来,仿佛要扑灭那些不听他们话的人,他们道:“罚殷王!”

  “以殷王的身体,动再多刑也撑得住!”

  “他不是九重天的修为吗!哪怕修为不如从前,身体也不至于瞬间衰败下来!”

  “动刑,就在这封歌台上动刑!”

  “天已降命!崇修道人为何不服!”

  “我们王上撑不住!天说不杀他!”,一声怒吼盖过了所有的杂音,殷地的修士红着眼,但他们自身的命都可能不保,又哪里保得住他们的王。

  “你们这些殷地余孽都得死,天只说饶你们的王,可未说饶你们!”

  “对,杀了这些殷地的修士,以绝后患!”

  “杀殷人!罚殷王!”

  那些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要掀翻封歌台。

  晋仇注意到他们的灵气变了,一片杂芜,像是准备出手的样子。

  殷王还是静默着不说话,晋仇看了他一会儿。

  殷王的身体的确是能熬住一些刑罚的,既然不罚他不能平众怒,还是罚吧,先前在牢里也是动刑,在这里也是动刑,总是无差别的。

  “你们想如何罚,我说关他百年,你们不同意,怕的无非就是百年后他重获法力,对你们动手。既如此,便将他修仙的根骨废了,使他与凡人无异。”

  “这怎么够。”

  “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如你们还是不服,便对晋动手,晋地人总是不怕你们的。”,晋仇的神情很平淡。

  但他所说全是真的,如还有人不服他这话,他会先于这些人动手。

  “威胁我们作甚,不是晋召集的众地反殷吗?现在充起好人来了。”

  “晋崇修是天命定的人,你们听过殷取代夏的故事吗?那时也有人不服殷,天便降异火灭了那些人,于是古时的修士死伤大半,修仙界再不如前。”

  “忒可怖,天的话可不能违背。”

  “晋崇修不像是能再让步的样子,难道我们真要听他的话?”

  “听吧,废了殷王,总比再惹恼晋崇修强。”

  “我全家俱被殷地所杀,单是废殷王怎么够!”

  “我说够便是够!你们众人从,便留下。如不从,也不用活了!”,晋仇道。

  他眉眼间俱是厌恶,像是已不愿留在这里。

  话已说到这般田地,天下修士如再不服,便无服的必要。

  “便听崇修道人所言。”

  “对,在封歌台上废了殷王,从此修仙界便听从崇修仙人号令!”

  “如此,我亲自动刑,你们在旁看着便可。”,晋仇走下主位,再不等其他人的回应,像是此事只能按他说的办,对殷王动大刑是不可能的,废了殷王已是最大的让步。

  他一步一步走到殷王面前,离殷王越来越近,他不知道殷王现在是如何看自己的,与百年前自己跪着看殷王是否是同样的感受。

  他只知道殷王的脸色太白了,这次废了殷王,他就把殷王留下,好好给他补补。

  补完便放了殷王吧,他们的事了,再无牵扯的必要。

  旁人递上了锥子,那东西是青铜制成,颇重,一头尖,一头厚重。

  要想废了一个修士,可用雷贯其体,也可施锥封起脊柱。

  哪个都是痛的,用锥子对人的损伤算得上小,且要比雷安全的多。

  多少修士扛不住雷便死去了。

  晋仇不想让殷王死,殷王死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向混元交代。

  接过锥子,晋仇蹲下,他的青衣着了地,染上些灰尘。

  “我等下便动手,你忍着些。”,他同殷王传音。

  但殷王只是转过头来,嘴微张,像是要告诉他什么。

  晋仇不懂唇语,他看着殷王,意图看懂殷王的意思。

  可殷王哑了,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微微张嘴说话,那开合太小,叫人看不懂。

  “崇修仙人何时动手,怎和殷王说起话来了?”

  “也不知在说什么,我们众人看着,可不要骗人!”

  晋仇神情不悦,他发现殷王不说了,似乎是明白自己说的他人都看不懂。

  他的手臂断了,再无告诉晋仇真相的力气。

  那些话其实很简单,他告诉晋仇,他们两个有孩子,如他死了,希望晋仇能将孩子跟他葬在一起。赵射川与魏轻愁他们的话都是假的,孩子是有的,可惜死了。

  这些再无出口的机会,晋仇已扒开殷王最外层的衣衫,露出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一锥刺了上去。

  殷王剧烈颤抖着,口吐鲜血,像是忍不住这种刑罚。

  刺脊的锥共有七根。

  殷王回头,看晋仇的脸。

  晋仇只是摸着他的脊柱,再找下一个动手的地方。

  彻骨的凉意顺着那锥子传来,殷王听见了众人的笑声,他们都在看笑话。

  所有人看着他出丑,他殷太庚的脸早就丢尽了。

  他的所有,在他决定给晋仇生子那日便已全无。

  他垂下头,不去听那些羞辱自己的话。

  梦中那个威严的男人出现,殷王知道他是自己的父亲,殷王阏商,他轻轻叫了声爹。下一刻,彻骨的痛意传来,第二根锥子被扎到了他的体内,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根青铜钉化了,殷王忍不住地喘息,冷汗大片地打在地上。

  晋仇的手还在他的脊背上,那手很凉,透着股狠意。

  殷王想到那个死去的孩子,魏轻愁的手在他体内缝合着伤口时给他看了孩子,那干瘪的躯体上有着跟晋仇相似的鼻子。

  第三根锥子扎进时,他摊在地上,浑身受不住般地痉挛,看他笑话的修士指着他的丑态笑。

  晋仇也听着那些笑,却从未去阻拦,他只是马上拿起第四根锥子,迅猛地刺了下去。

  殷王的全身都是血,修士的根骨废了,跟法力全失是两回事。

  这些人能同意以此刑惩罚殷王,也是因此法不亚于毁去身上所有。

  殷王已喘不过气来,他腹中的伤裂了,下面的伤也裂了,晋仇未管这一切。

  施完此刑是极快的,晋仇有意加快动作,以防殷王被人看太久。

  他一心一意,全未管殷王的疼痛,生怕自己中途停手。

  但他停下的时候,发现殷王没了动静。

  场中的人都在笑,似乎对殷王的那些抽搐流血只觉得罪有应得。

  晋仇抱起殷王,想将他抱下封歌台。

  只是抱起的时候殷王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颤抖,没有挣扎。

  连血都像是流尽了。

  晋仇低头,发现殷王的脸上满是痛楚,那眼睁着,已没有神色。

  像是死了一般。

  晋仇可不信殷王会死,他呆在原地,摸上了殷王的脉搏。

  “崇修道人这是怎么了,一脸杀了妻子的摸样。”

  “该不会是殷王死了吧。”

  “不至于,殷王的身体能撑不住这种事?”

  “天说不杀殷王,殷王怎么会死。”

  殷王怎么会死,晋仇也想知道。他摸着殷王的脉搏,探着殷王的气息,可他感到的,只是一片平静。

  渐渐地,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杀了殷王。

何人有悔(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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