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叶楚!我想和你约会!”

  某天下午,临近三点半就吃完晚饭的解琳忽然起身,一把拉住了端着剩菜盘往厨房里去的叶楚,娇俏地笑着对他说道。她越发擅长撒娇了。

  “约会?”

  叶楚放下手里的盘子,眸光颇为认真地问道:“你想要去哪里?做什么?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陪你。”

  叶楚的印象里,约会该去咖啡馆里消磨一杯咖啡、吃上一块黑森林蛋糕或者瑞士卷,聊不尽兴再去湖滨的公园里走走,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并肩畅谈最新出的小说、报纸上刊登的文章,等夕阳拢到天边,他就送女孩子回家去。或者她不肯回去,也可以再去看场不长的电影。想着,他看向解琳的眼神热烈起来,好像非常期待她给出的安排。

  解琳撑着脑袋看看外面红殷殷的日头,虽然不热了,可夏天的瘾还过不去,她冲叶楚一笑道:“我们现在出去吃冰淇淋去!”

  解琳专门要绕去远一点的一家冷饮店,虽然吃过没几次,但她十分喜欢店里头卖的一款香草味的甜筒,有整个小臂那么大个,玉米筒却小得勉强手能抓下,于是能满足地吃一肚子甜甜软软的冰淇淋,夏天的时候一个吃下去暑气就全没了。冬天也受欢迎,在开了暖气的店里吃着冷丝丝甜筒有一种奢侈的幸福感,只不过要小心控制着别让它倒了,倒了也无碍,不过是为店里添上几声笑。

  红绿灯口,是解琳之前打工的超市,远望过去的超市伫立在街头的模样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陌生感,明明她离开了并没有多久,却没了一丝她曾经工作过的气息。走过那里,仅仅隔了一条马路,就是解初上学的初中,她和解初一直离得不算远,他很偶尔会出现在超市里买东西,不过他若是看见解琳站收银都刻意避开,除了那一次,他听到了解琳在问同事借钱,主动来找了她。

  解琳对这个所谓的弟弟抱有的感情是最复杂的,如果是解国兵、是杨寅,她恨、讨厌就是了,对解宝儿那个妹妹,一句话没讲过,不在乎就是了,可解初不一样,他每次见她都会喊她姐姐,还对她莫名有好感。人家都冲你笑了,你总不能再扬手给他一巴掌。

  是快放学的时候,解琳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校门口瞥,好像在找解初,又怕真看到他。没想到,第三节课的下课铃真的在此刻敲响,解琳出神地站住了脚步,隔着马路看光辉中的校门和它后面的白色教学楼,微微发灰的瓷砖反射出夕阳的橘红、绯红、水红色,像水波那样柔柔和和的缠绵在一块。

  整片校园还浸在最后一音的铃声当中,学生们的骚动还未潮水似得涌上,一个单薄的身影甩起书包背上就从教学楼口冲出来,远远的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他肯定有些慌张和无助。

  那居然是解初,他将跑到门口,从后面星星散散飞速追出来了四五个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他们很快聚成一团,把解初孤零零地围在了中间。

  “跑那么快干嘛啊!跟我们一块打篮球呗?”一个男生勾着他的肩膀,解初缩着脖子,一直低头看路,只摇摇头。

  “走不走?”他无视解初的态度,一用力扣住了他,很快另几个男生前前后后把他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解初只好停下,却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几个男孩见状得意地笑了,道:“走吧!打球去!先去趟小卖部!”说着便要带他回去。

  “解初!”

  解琳见状冲那边大喊一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穿过马路,站在瞪圆了眼睛的解初面前。

  “姐姐?”他小心翼翼地唤一声,一看到解琳,几个男生跟霜打了似的,蔫蔫地收敛起了气焰。

  “干什么呢?怎么又要回去?”

  解琳一低头便直直看见解初小臂上横着一小片淤青,猛地拧起眉毛,她抬手把解初拉到自己身边,说了句:“走,回家。”又扬脸狠瞪了那几个男孩子一眼,也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心虚,随着其中一个人转头跑了,另几个也跟着撒腿而逃。

  解琳以为解初会解释一两句,但是他没有说话。放学的声响越来越大,把本静谧的夕阳都吵醒了,彩霞也跟着喧闹起来。

  解初伸出手抠抠下唇,刚想开口,又闭口不语,憋红了脸,见解琳转身要走了,他又赶紧跟上去,却又几分怯生生地说:“姐姐,你能带我逛逛吗?”

  解琳皱眉看他,“去哪逛?”他咧嘴笑笑,“我想吃冰淇淋?”

  倒是与解琳不谋而合,不知血缘上相通,时而心灵也会相通,是否真的科学,不过现代科学说不准的事,可不代表真就不存在了。

  解琳和解初去冷饮店的这一路再没讲第二句话,还是在点单的时候,解初说了句:“我要巧克力味的。”

  他主动让解琳去位子上等,一会儿自己一手一只甜筒如履薄冰走过来,将香草味的传递给解琳,算是完成任务了。

  看他落座在自己对面,解琳舔了两口冰淇淋,想起来今天这可算是自己和叶楚的约会,怎么就和解初面对面了,想着不禁苦闷。再抬头,解初一口未动,倒定定看着自己——或者说目光是落在自己身后的某处,抿嘴微笑。

  解琳觉得奇怪,于是搭话道:“刚刚那几个孩子拉你干嘛去?你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愿意?”

  解初收回目光,低头看手里的甜筒,螺旋状最顶端那最诱人的细细长长的一截子缓缓倒下去,他竟也不舔,沉默一刻回答道:“他们要我回去陪他们打篮球,其实是想让我给他们买吃的、买饮料,再拉着我欺负一顿。”

  解琳呆了,他面带浅笑看着她继续道:“他们一直欺负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欺负我,我被欺负了。”来来回回,他说了好几遍。

  解琳赶忙问:“那你和你爸妈、和老师说了吗?”

  他并不回答,嘴角挂着的笑渐渐沉下去。解琳忽然想起那次他来超市里,该是下午上课的时间,他却出来买了一书包饮料,想必也是被那群人捉弄了吧?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解琳问,“不想说。”解初回答。

  “你没有反抗?”

  解初才舔了今天第一口冰淇淋,小小的一点点,并不见他咽下去。两个人的冰淇淋正在化掉。

  解初没有告诉父母,没有告诉老师,却求救似的跟解琳倾诉。解琳紧咬住下唇,觉得自己莫名担了份不算轻的责任,心里想着办法,解初忽然迎脸笑道,转了话题:“我很喜欢吃这家店的冰淇淋,我喜欢巧克力味的。”他又指指解琳的那支,“宝儿和姐姐一样,喜欢香草的,女孩子都喜欢香草的吗?”

  这次换解琳不回答了,她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才十四岁的男孩子,有着超乎寻常的温柔和敏感。解琳自愧,顺着这个话题破天荒地问:“你、你妹妹多大了?”

  “六岁啦,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要上小学了,但她一点不想上。”解琳问:“为什么?”

  解初说:“她舍不得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我说,上小学你会有更多朋友,她并不这样认为,她不听我的话。”解初似乎愉快地笑笑,又问解琳:“姐姐都好吗?上次的事解决了吗?”

  他果然还记得借钱的事,解琳微窘,点点头,说:“快吃吧,要化没了。”

  说着递过去一张纸巾给他擦手,解初抬起另一只胳膊来接,刚接到手里,他的脸忽然一阵扭曲,解琳觉得奇怪,这才注意到他急促的呼吸一直都没平息下来过。

  一开始时解琳认为是太热了的缘故,后来又觉得是因为他举着冰淇淋走过来太小心屏气造成的,再后来又以为他是因为跟自己说话太紧张,可仔细看看,他的样子并不寻常。

  “解初?你不要紧吧?”

  解初都快要握不住冰淇淋了,却仍摇头道:“我没事,就是有点……有点发热,我最近有点感冒。”

  解琳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你怎么不早说?发烧怎么能吃冰淇淋呢?”

  他还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

  解琳的手刚要收回来,忽然从解初鼻子里钻出的一道鲜红粘稠的血,像一条红色的毒蛇露出尾巴。

  “鼻血!你怎么流鼻血了!”

  解琳扭头扯过四五张卫生纸慌忙递过去,他已迅速拿手紧捂了鼻子,一面要站起来,“我去,我去厕所洗一下……”说话的时候,那血还止不住地往外冒,渗入手指缝,又把指甲都染红了,血色滴下来,落在雪白的桌面,刺目得心惊胆战。

  解初好几下才站起来,可他还没走过解琳的身边,眼前骤然发黑了,后脑勺就像被重重地闷了一棍,耳朵里的声响宛如一团被人粗暴揉皱的纸,那本就单薄的身体飘落下来,砸上地面的一瞬才显出他的重量,“咚!吱——”地把另一侧的椅子推出老远。

  “解初!”

  几乎是失声叫喊出来,解琳完全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只顾把解初的身体托进怀里,他的脑袋重得像块石头,他闭着眼睛,鼻腔里的血还不住在冒,解琳拿袖口慌忙去堵住,解初最后一点意识还在,只听到他轻呼呼地喃了一声:“姐姐……难受。”

  黑色和白色的两只冰淇淋化在一起,与桌上的血搅成诡异的形状。解琳浑身冷得发抖,她脑子发懵,只想起一件事,刻在脑子里的场景,一想起来她就不能呼吸——她想起坠楼的林小柔,想起她唤着她求救,想起她当时害怕地自顾逃跑,黑暗中林小柔带血的眼睛像油漆涂的,鲜艳得吓人。

  解琳请求其他人帮叫了救护车,自己抱着解初不敢撒手,她很怕她一松手,哪怕只有万分一秒钟,她就要永远失去他了。她不能再失去了,明明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她却又害了解初。她的恐慌和自责使她的战栗一刻都没有停止,直到救护车到达医院,解初被送进去急救。

  解琳站在有人奔忙的走廊上,眼前的白墙壁、瓷砖地、绿漆扶手、亮起的红灯,一切都虚幻而扭曲,她就像是忽然发聋了,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满脑的耳鸣,沉闷的、不透气的,像沉在深海之下。

  她疲惫地睁不开眼睛,一股热乎乎的血逆流上头,她的身体却沉重地坠下去,一屁股险些从座椅边上直滑落到地上。

  坐了一会儿,忽然有好几个脚步声雷鼓似的砸响地面,鞋底磨擦过瓷砖地尖锐刺耳的声音远远扎过来,把时空和意识都割裂了。

  解琳看到满面焦急赶来的杨寅和解国兵,还有随后跟来的杨寅的兄弟以及他们手上抱着的解宝儿,一家人风风火火向她这里冲过来。解琳看到他们发梢上滴落的水珠——外头是又下雨了。

  “儿子!儿子啊!”

  杨寅率先冲到急救室门口,乱转了几圈看是找不到什么突破口,索性走来,用力推搡了一把解琳,解琳的头砸到了椅后的墙上——她更发懵了。

  “你这是干什么了!我儿子怎么就到医院抢救去了!他怎么就跟你到一块去了啊!”

  她质问着,骂着就哭了,解国兵赶紧来安慰她,“好啦好啦,不会有事的,小初本来有点贫血,可能就是晕倒了。”

  解国兵更像是在安抚自己,他拿粗糙的手掌捂起脸摩擦了好几下,直把脸搓得通红——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他失败了。他挥开手转而指着解琳的鼻子,突然破口就骂:“扫把星!丧门的东西!谁跟你一块就倒霉!你一连克死那两个老东西不够,你还来克我儿子!”

  他暴怒的声音引来路人的围观,也许是气血攻心,他发泄完这几句,忽然一口气吊不上来,他挣扎着捏紧拳头,仰起头,眼见一点不出声响了,接着又要倒,杨寅急地哭天喊地起来,抓着他叫:“老公!老东西!你干什么啊你!”

  她两个兄弟忙一左一右一口一个“姐夫”、“妹夫”地来接住他,把他扶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解宝儿被父母的行为吓得大哭,却没人管她了。在杨寅发疯似的跺脚和掐骂中,解国兵这口气足足缓了有一分钟,终于倒了过来,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喘粗气,另一头的杨寅哭成一个泪人往角落里一摊,她哥哥又拉扯她去了。

  解国兵才缓过神来,依旧不忘指向解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骂:“我儿子要是有什么事,我不饶你,你看我绝不饶了你!”

  解琳捂着刚刚撞痛的后脑勺一言不发,甚至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波闹剧:男人忙着愤怒,女人忙着悲痛,另外两个人做出一副热心模样,俨然是两只小丑。不懂事的孩子最是无辜,可她除了哭没有别的手段,哭喊声也是她唯一的武器,用来对付害怕和无知。

  解琳不打算和他们在医院发生争吵,她一心只想知道解初的情况,虽然结果并不理想:

  晕倒的原因确诊,几乎是典型的症状,只不过解初粗心的父母并没有在意,而以解初的个性,对于病痛和身体的异常更是能忍则忍,今天他倒下后对解琳说出的那句:“姐姐,难受。”可能就是他唯一的一句求救。

  解初被查出来是急性髓系M2型号的白血病,病情已经到了比较严重的地步。这是解琳从医生口里听到的,只一遍、模模糊糊地听见,她就再也忘不掉了。

  她原以为这种病离自己太远太远,就和她曾以为死亡离自己很远一样,殊不知死神的镰刀挥舞地悄无声息而猝不及防,只有它到来的那一刻你才会骤然感觉到:原来它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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