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解琳没有再被允许看解初一眼,他愚蠢的父母把这场悲剧的责任归咎在解琳身上,只因他们认为解琳是不详的,所有和她亲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他们的诽谤自然是没有根据的,可解琳内心最深刻的恐惧又被他们残忍地挖出来,她对自己再次产生了怀疑,像被泼了满身的脏泥,久了、浸润得深了,望所有人都对自己闪避不已,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真的生来就臭不可闻——她也无处申冤。

  解琳坐上回家的公车,夜不算太深,可这条线路上的人已经不多了。摇晃的车厢混入外面模糊的灯光:红的、绿的、白的,晕乎乎地扭曲在一起。

  她坐在最后一排,呆滞地看着窗外,随着车的行进,雨珠纷纷向后拖出长长短短的尾巴,不清不楚的世界里,橘黄色的路灯下似乎飞舞着枯叶,很像蝴蝶,又不像是这个世界的蝴蝶,好像是从别的地方飞来,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正引导着迷路的亡灵。

  解琳万分疲惫地合了眼,她又敏锐地嗅到了死亡的气味:酸臭的肉、生锈的铁门和枯烂的草的气味,她似乎看见她又一个人站在枯木横生的院子里,淡青色的阴冷的天空正衬出枝条不规则的折,像古老瓷瓶上的冰纹,古旧而冷的感觉,直从心里涌上去,酸楚腐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摇摇欲坠的意识、还有她冰冷的指尖。就像是思念着某个再看不到、触碰不了的东西,远远的且只会越来越远,看着它除了痛得撕心裂肺,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道白得晃眼的灯光打过,车厢里亮了一瞬又暗下去。叶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解琳身边。

  “对不起。”他说,握住了解琳搁在腿上的手,解琳蹙着眉头一笑:“我才是要说对不起,今天……明明是我和你的约会。”

  叶楚的手间紧了紧,“对不起,我什么都帮不到你。”

  解琳微微发愣,立起上身去看他,他漆黑的眼眸流动着窗外的光,车灯、路灯、红绿灯、高楼的灯……映在他眼睛里竟全变成了月光下的水波、朗夜里的星。解琳的嗓子眼里像钻入了千百只蚂蚁,又痒又疼,她急切地想抽一支烟,可当她摸入上衣口袋、裤子口袋里,她才想起,她戒烟有段时间了——没烟了,解琳鼻子一酸哭起来。

  她一只手还被叶楚拉在手里,另一只手捂住额头和眼角,弯腰躲在前排的车坐后面哭得直抖,她看着她的一双旧鞋子,看着她那两条瘦成杆的腿,她就是靠着这两条干枯得像萎死的枝干的腿、踏着这双旧鞋子成个人样地站起来的——她多么脆弱啊!可悲的弱,扑腾着双手在河里都揽不住半滴水花。

  “都是我的不好!叶楚,是我害了他。”

  没有比自己否定和憎恨自己更叫人痛苦的了。

  叶楚一面摇头一面抱住她筛糠一样的身体,他的声音盘在她的头顶:“胡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抬起她的脸,披了满面的泪水,一刻的功夫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叶楚满满的心疼旋上来,

  “今天如果不是你出门,你刚好碰到了他,把他及时送到医院,他要是在半路晕倒了,那才叫后果不堪设想,解琳,不是你害了他,是你救了他。”

  “我能救谁!我能救谁呢?”解琳扑在叶楚肩头,痛苦地低声呼喊。

  她若是能再多十分的冷漠,她可以过自己的日子,活的好一点的,可她就是做不到,太软的心包裹着的内面却是锋利的,推了别人一把,他跌倒了,觉得抱歉哭一哭也就算了,别人从楼上自己绊倒了栽下去,看他头破血流的样子,为什么要哭得更加伤心呢?太疼了、太疼了,疼到自己身上来,还怪自己拉不住他一把。

  几天后,解初在医院里情况稳定一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最终病情还是划到中危组,到了这个阶段,化疗的效果已经十分平庸,一般要接受骨髓移植,即便接受了移植,生存率也只是百分之六十。

  可是不接受手术的话,大多数人撑不过三五年,解初的病情刻不容缓,顶着巨大的压力,解国兵和杨寅还是决定拼尽一切挽救这个孩子,几个直系亲属的纷纷进行了低分辩配型,解初在配型成功以前暂时靠药物和化疗抑制。

  是杨寅的一通电话将解琳也找了来。她在解琳面前再不似从前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原来的尖嗓音吊着一口气,细细长长的,牵拉着半根银丝,一用力就要扯断了。

  “你也来配配看,有几率能成,你救救他吧。”杨寅和解琳隔着一个铁质的座位,她对她说道。

  解琳去验了血,等待结果的时候,得以在病房里见到解初。床位被透明的帘子隔在里头,小小的一方白色的床,躺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人——他的血色都去哪儿了?他还在挂着两大瓶不知名的药水,连着的药管子像异世界里植物的茎,深深扎根在他手肘内侧的肉里,要把神奇的生命力传递给他似的,而躺着的人张着干燥起皮的嘴唇呼哧呼哧地呼吸,那么努力。

  一往他床边上一坐,解琳的眼前就看不清楚了,也许是因为这塑料帘子本来就不清晰吧,她抬抬手好几次要碰上去,又怕碰碎了什么,回手只好抹一把眼泪,才看见解初歪着脑袋看她,嘴角的笑轻轻一点,像立在指尖的泡沫,你动动眼珠子它就要破。

  “姐姐?你来了。”

  他好像知道她一定会来。解琳不自禁按住手臂上贴住那小小针孔的胶布,深褐色上头映出一星血色,她担不起他一声“姐姐”,她从未为他做过什么,她迫切渴望自己身体里的血能救他。

  解琳回道:“嗯。还好吧?”她一开口又问了什么?还好吧?她望见解初胸口渗血的大块白色纱布就知道他不可能好。

  “还好。”解初却回答道。

  解琳张口空空地滚动嗓子,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解初看见她不住摩擦着、焦急的摩擦着手臂的胶布,隐隐憋出哭腔:“姐姐也去了?痛吧?”

  不等解琳摇头,他彻底哭出来,咬着嘴唇想忍住泪水,可从他紧闭的双眼之中,泪珠仍浸湿了他的睫毛,顺着眼角滑落,一颗接着一颗落进白色的枕芯里。

  “小初,你不要哭,不能哭。”

  解琳靠近了些安慰他,可惜她不被允许抱他进怀里,连拉他的手也不敢,只能留他一个人在小小的一方惨白的世界里哭泣。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我去找医生过来!”

  解琳着急起身,解初用力摇摇头,“姐姐,我不怕痛,我不怕不舒服,我怕麻烦你们……”

  他因为忍着哭,缓过来后粗重而短促地喘气,好像他的肺里装了个厚胶气球,他的话也击碎了解琳的心,他手指微曲着伸过来,碰在透明的帘子上,却好像直伸进了解琳的心坎里,扎进她最柔软的地方,痛得解琳喘不过气。

  “对不起,姐姐,”他忽然说道:“如果不是妈妈怀了我,抢走了爸爸,是不是姐姐就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解琳被他这番话彻底弄懵了,一个心思细腻的十四岁少年究竟独自思考过多少东西?也许在他还懵懂无知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解琳,得知她是自己的姐姐,他自认为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他喊她“姐姐”,愉快的、崇拜的、亲昵的,可是她看他的眼神却是那么厌恶,她甚至把他摔出院子,也许在那个时候解初就有意无意去探求“真相”了,可是他的一对父母恐怕只在他面前提过解琳和她母亲,刻意避开了中间那个和解国兵结过婚的女人——遮丑似的。解初不得知那个女人,只知道是自己的妈妈抢走了解琳的爸爸,故而这样温柔的孩子,便对解琳生了愧疚。

  解琳嗤地笑出来,挂着眼泪的笑,她说道:“关你什么事啊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小初,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了,绝不是个错误,是很美好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坚强地活下去,明白吗?”

  解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还是点点头。解琳又道:“而且姐姐不是一个人,你是我的弟弟,你要好好的,我就绝不会是一个人,好吗?“

  少年干干的嘴角扯着要裂开了,他顾不得那一点点的疼痛了。“等我好了,姐姐再带我去吃冰淇淋吧?我没吃过香草的,香草的一定很好吃吧?所以姐姐和宝儿才会喜欢。”

  “是啊。你好了,我就带你去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叫上妹妹一起。”解初似乎心满意足地点头答应了。

  就在解琳要回去的时候,解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要起来,他对解琳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就像这是只属于两个人的顶级秘密。他忽然灵活地转转眼珠子,并不像一个病人了,他低声说道:“我告诉你,他们——那些欺负我的人,他们会恶作剧地把我关进体育器材室,有时候关一下午直到放学,我偷偷告诉你,我在堆着的垫子后头藏了一根拖把棍子……”

  解琳疑惑地看看他,他的笑顿时充满了不曾见过的激昂斗志,“我要反抗的,姐姐,等我回到学校我就打回去!”

  秋日的黄浸染了他纯洁的白,解琳最后听见他这样说。

  解国兵几夜里头苍老了,他鬓角的白发一下子泛上头顶,远看着侧影,像个老头。他也会那么心疼自己的孩子么?他也有这样父爱的一面么?眼前这个老头,陌生得可笑。

  解琳侧着头不去看他,也是想掩藏自己通红的眼睛,她大步跨过他面前,却听他嘶哑的喉咙里飘出一句:“怪你,都怪你,丧门的东西,咒我儿子……”

  解琳回转身,上前一步,扬起拳头就死命往他身上砸,她狠命地打、要把满肚子怨恨和悲哀都打出来,她一面捶着解国兵一面哭着怒骂:“怪我?怪我!要有错也是你们的错!可笑了!怪到我头上来!作为父母,成天和他生活在一起,你们为什么没察觉到他三天两头生病!为什么没察觉到他没力气上学!为什么没注意他总流鼻血!为什么!为什么?啊?”

  解国兵竟不还手,拦也不拦,任解琳打他,瘦弱的手臂打上去没多疼,可一拳挨着一拳头,早打得他肩膀连着背麻痹得感觉不到了。他哭,捂着脸哭起来,呜呜地低声抽泣。

  解琳打累了,顺着坐到另一边的位子上,一抹脸,不知道是泪是汗,满满一手心。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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