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1

  你站在他面前,整个人浸没在灯光照不见的地方,手里拿着酒瓶,残缺的半只,另外半只已在黑哥头上炸裂。

  顺子爆发出尖叫,剩下半只酒瓶也砰然碎裂。

  你冲进里面,你找到了他。

  他平躺在床上,你一把抓住他,他睁开眼望你:……小雨哥哥?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你不可自抑地发起抖来,抖了好一会儿,你将他背起,脚步踉跄。

  你命令他闭上眼,你背着他,一步步走过外面那片血腥。

  跨出门外,你心知肚明,你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从今以后,你要一直逃。

  你把他放进那辆偷来的购物车里,推着他开始跑。没力气时便走,力气恢复一点又跑。你抿紧嘴巴不说话,他窝在小车里头问你:小雨哥哥,我们去哪里啊?

  还能去哪里呢,你无处可去了呀,你早知道了。

  但在那之前,你要送他回家。

  越往郊区走越荒凉,路面不好走,你早弃了购物车,拖着拉着他往前走。你看见前方有个亮着灯的地方,一所加油站。

  这时人少,加油站旁只停着一辆小货车。

  你打的就是这辆货车的主意,你看见了,车牌号上写的苏XXXX,这个字你认得,苏在南方,你们要去南方。

  货车驾驶座是空的,司机应是去上厕所了。你带着他躲到车后,他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你好不容易推举着他,让他爬进了挂斗。

  你正也要爬进去,忽见人影靠近,你连忙打了个滚儿,躲到旁边草丛里去。

  郊区的草太过旺盛,掩盖住你的身体,也遮挡住你的视线。

  隆隆发动机作响,轮胎碾过地面,带着车身启动,直向远方行驶。

  你听见声音,连忙从草丛里钻出来。

  车灯亮得你眼一痛,闭上再睁开,小货车刹那间离你远去。

  你向前走了几步,欲要追去,忽而停步。

  镜头慢慢拉近,从黝黑远山,遍地荒草,加油站的明亮灯光下一个少年的身影,一点点地推进、放大,终于将他的面孔呈现在银幕上。

  银幕定格在一双眼眸,一眨不眨,百种情绪鲜明流露,却又好似僧人入定已成化石。

  最后一个镜头,牢牢定格在你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

  银幕上大大的两个字:

  剧终

  特别篇《回家》

  ——后篇

  《回家》是我和小乌拍的最后一部电影,当时选这个题材,是因为头几年拐卖犯罪太猖獗,社会影响极为恶劣。我们看了一些案件报告后,决定不选择心碎的父母的视角,而是从被拐的孩子出发。去选择一个已被拐卖几年的孩子,和一个刚刚被拐卖的孩子作为主角,两相对照互成反差。剧本大纲交上去厂里很支持,很快给予通过,紧接着便是选角,没想到,这才是麻烦的开始。

  那时候啊,我天天逮着童星的带子看,长得俊的不少,可感觉就是不对,他们离《回家》里的小雨和毛毛,总是差了些意思。你都是影帝了,拍戏拍得熟透了,应该也体会过,有时是演员选择了角色,有时却是角色去选择演员。这种角色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是为了等一个天生适合它的人。

  我们联系了一些中小学,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我跟他们说,大的那个要找不合群脾气差不听话的,小的那个要找乖巧懂事惹人怜爱的。这些标准还是太笼统了,筛选到最后一个都没找到。大概是我要求太挑剔,搞得最后学校都不再搭理我们。还好小乌跟我意见一致,如果真找不到合适的,他情愿推翻剧本重新来过,也不要将就拍一个不及格的作品。

  就在这时,你来了。

  你混在其他十几个来试镜的调皮孩子里,你的班主任偷偷跟我说,你是他最头疼的学生,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管教你,说你你都无视不听,最奇怪的是,他没逮着过你打架,可你却是年级公认的小霸王扛把子。

  我一听就笑了,把你和其他孩子关在一所屋子里,屋里有电视机和玩具,但只有一把椅子。半小时后我们打开门,意料之中,你坐在那把椅子上,手上拆着一个机器人,别人全都和你隔着段距离,像是不敢招惹你。

  不止是不合群那么简单,你的神色、眼神都带着别样的情绪,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能让人一眼从人群里把你挑出来。从你身上,我们看到了小雨的影子。

  小乌很高兴地说,太好了,他的剧本不用重写了,小雨找到了。我没像他一样手舞足蹈,可也很高兴。你没导过戏,可能体会不到。你幻想出来的人物,有一天突然走到你眼前,活灵活现的是什么感觉。能找到一个完全贴合的角色,真的,唉,太不容易。

  找到你已经是惊喜了,找到毛毛更是奇迹。

  可爱的小孩子满大街都是,但不是拉过来一个就能合适。你想啊,小雨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被拐了好些年,身上已经有同流合污的堕落,却还保留着一丝良知。我们想要的毛毛,就是能够唤醒小雨良知的人。

  简直比皇帝选妃还难!我们找了几个勉强过关的孩子跟你试戏,结果谁来都尴尬,格格不入,你爱理不理。你本来就是个对别人不上心的小臭屁,更不要说让你去照顾一个比你小的弟弟。

  小乌跟我开玩笑,老凌,你这是在选小演员吗,是在给莫雨找个他看得上的童养媳吧?我听了都笑不出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剧本成稿也敲定了,就差毛毛一个人没到位,总不能就此放弃。

  心情一焦躁,嘴都起泡。我有时候啊,就跑到大街上乱逛,看各种各样的人走来走去,说是采风找灵感,说不定呢,说不定我走着走着,忽然就找着毛毛了呢。

  小乌说我做大头梦,毛毛要这么好找,也不用一堆人团团转着急了。

  我不理他,我就每天带着我的手杖出门去,怕被人当成可疑分子,我还戴副蛤蟆镜挡视线。

  这个笔记本,是我当时记录的关于《回家》的电影手记。我虽老了,每次翻看它,还能回想起很多当年的事情。幸好我有记笔记的习惯,你看,这一页上,就记录了我巧遇毛毛的过程。

  那天下着小雨,我出门忘了带伞,雨也不大,我就冒着雨走。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等人行灯亮起,我好过马路。

  这时,有个稚嫩的声音对我说话了:爷爷,你看不见吗?

  哎哟,都是墨镜的错,我被小孩当瞎子了。

  我摘下墨镜,刚要回答他,却一下子愣住了。

  他打着一把小青蛙伞,仰脸看我,一身蓝色校服,脚上蹬着黄色的雨靴,胸口的红领巾打得整整齐齐。

  我看见他的那一刻,脑子里就噼里啪啦冒出一个大字:灵!

  这小孩,长得好看的!而且灵,太灵了!

  于是我就把他拐走了……当然不可能,我找到他的学校,好不容易说服他的父母,让他来试镜。

  他的名字,他的学校,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唉,一点戒心都没有,太单纯,太好骗了。

  后来想想我都后怕,幸好是我,要是个人贩子,他可能就会和电影里的毛毛一样了。

  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那时候啊,你一开始也不搭理他。我们骗他,说你不理他是跟他闹着玩呢,别管你什么表情,他只要上去缠着你就成。他还真去缠着你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长得那么灵,千年寒冰也能给你化了。你很快就拿他没办法了,自动进入了小雨的角色。

  谁让这个毛毛天生就有让人心软的能力,眼神清澈,不沾一点俗世浊气。太圆满了,我们最初想要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真诚友善必须发自内心,他的懂事乖巧也不是为了应付师长去装出来的,伪装和做作骗不过观众,也不可能骗得过小雨。

  什么样的人才能融化小雨心里结的冰,唤醒他对阳光世界的渴望,给他照见一个迫切想去追逐的未来,让他违反从前的行动准则,去对抗残暴凶险。让他心甘情愿去付出,去呵护,去牺牲自我,去拯救他人。

  太幸运了,我们居然找到了。

  只有一颗真正温柔纯净、天真透明的心灵,才能打动小雨的心。

  在《回家》里,你们的表现十分出色,是你们成就了这部电影。尽管这部电影只上映了一周就被禁,我现在看开了,当时是怎么都想不通。剪辑完成后通过了审核,怪就怪在宣传口出了错,他们居然以为这是一部父子同乐的儿童节电影。

  太滑稽了,很多学校还组织学生家长一起去看,他们捧着零食饮料进来,脸色难看地走出去。家长们组团写了举报信,说里面有大量令人不适的镜头,给他们的孩子造成了心理阴影,孩子们做噩梦,哭闹不休,说怕被老拐子带走。都是你们这些拍电影的人的错,你们为什么不拍些开开心心的东西?为什么要故意吓小孩子?

  禁播令一下来,我和小乌写了检查,担下了所有责任,离开了长安电影制片厂。关于这部电影的一切,也都被封箱收存。

  七十岁退休,已经赚够本了,我们已经拍了很多想拍的故事,奖也拿了不少,够活到老死了。《回家》是我和小乌最后一部电影,作为收尾我很满意。虽然它被禁了,但圈内评价非常高,那一年,它还被金蔷薇提名了。

  啊呀,说漏嘴了……咳,莫雨,有件事,是我们对不起你。

  其实呢,那年的金蔷薇最佳新人奖,组委会是想给你的,如果给了,你将是金蔷薇史上登上领奖台最年轻的一个。是我和小乌拒绝了,他们才把你的名字撤出了提名。

  《回家》拍摄了整整一个暑假,暑假结束,你们都回到学校,继续学生的正常生活。假如让你在那时获奖,你过早地暴露在聚光灯下,一定会改变你的生活。怎么说呢……我们这些老头子还是挺传统的,拍戏归拍戏,还是不希望影响到你们,就当是我们想保护未成年人吧,片尾的演员表都写的是假名。反正电影已经禁了,至于以后你们长大了,会不会再拍戏,当起演员来,那就由长大后的你们自己决定。

  在这个纸箱里,存放着《回家》的一些刻录盘,里面有完整版的电影、未采用的镜头和摄影师偷拍你们的花絮,这个笔记本是我写的拍摄手记,还有,这三本相册,是当年拍的剧照、场照合集。

  我把它们送给你,算是你今天没有白跑这么远的路。你和毛毛,都是我印象深刻的小演员,我祝你们以后都发展得很好。

  ***

  离开四合院时,你带走了一个纸箱和一耳朵的故事。老头子上了年纪,絮絮叨叨啰哩吧嗦,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你向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主,亏你能坐得住,仔仔细细地听完。

  你开车回家,赶的是夜路。B市常年堵车,只有在深夜里才能一尝开快车的快感。平日里挤满车子的道路倏然间变得辽阔大开,路上只你一辆车,只你一个人。

  天色黑暗,四方皆是黑影,一路行来半点灯光也无,仅你的车灯照见前方。车里放着歌,你很少听广播,都是接上手机随机放些歌。

  其实你听歌也少,云端尚把不准你的喜好,推送播放的曲风五花八门,你不在意,反正是打发寂静。

  冷不丁,你听到一首英文歌,略带沙哑的女声发出一声问候:Hello?

  Hello,it's me

  I was wondering if after all these years you'd like to meet

  To go over everything……

  ……

  你听进去了歌词,并懂得它的意思,于是你将音量旋大。

  幸好有音乐陪伴,黑夜里的城市是捉摸不透的神秘模样,世界是真实的吗?你是真的存在的吗?会不会伸手一拨,万物皆是幻影,你也非是人身。

  好笑,你哪里是会为这种问题困扰的人?你目光笃定,走得坚实,不信天命只信自己。你要去的地方,无人可阻拦,你想做的事,亦都能做得成。想要什么,尽管伸手去取。

  可今天的你有些不同,你仿如被困住了,思绪不为自我所控,你情不自禁地想着另一个人。孩童的面孔,青年的面容,都是同一个人。

  凌子虚给你的资料很多,你头一个看的,是《回家》的完整版。电影长达104分钟,观看的过程中,你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没喝一口水。

  十五年前的你,原来是这样的。画面里那个邋遢憔悴的少年,举手投足难免青涩,哪能和如今被称为演技大神的你比。但他的神色,是无比的真挚,他看着抓住他衣角的孩子时,眼神又是那样的柔和温暖。常年深埋谷底的人,有一天看见阳光洒落的神情,便是这样罢。

  从前你看电影,会从编剧导演演员观众的多重视角去探究,只为磨炼演技。但在看《回家》时,你忘了去研究这部电影的优劣处,你只是专心地看,放任自己沉迷进这个故事。

  十五年前,你意外进入一个剧组,演过一个角色,拍过一个故事,与另一个人在影片中相依为命。

  拍摄结束后,你不曾看过电影的成品,亦没机会见到其他当年一起拍电影的人。你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你没有剧组的联系方式,你没想到电影杀青时那一声打板,就真的是结束了。

  没有什么后来,年少时短暂的交集,仅仅是一场偶然。时间始终在走,带离少时的光阴,你们像海绵一样吸收新鲜的世界,遇见新的朋友,开启新的篇章。

  那一点点因缘,终究都会淡忘。记忆里的面孔变得模糊,说过的话也不敢确定,虚幻与真实紧密交杂,叫人无法清晰判断自己的过去。

  你退出电影盘,放进另一张光碟。

  你都不晓得那个夏天里,摄影师偷偷跟着你们,拍了这么多花絮。

  你看见自己拉着他的手,你们俩一块儿去买冰棒。你选了花脸雪糕,你知道这个最好吃,他挑了个包装袋最鲜亮光丽的,打开来却硬得咬不动。

  你无奈地看着他满脸苦相咬那个棒冰,一手接过来,将花脸雪糕塞给他:我跟你换。

  哎?为什么啊,他眨着眼看你。

  你说,我高兴。

  他笑起来,脸颊鼓鼓,眼睛眯眯。

  是了,他这样笑,你就会很高兴。

  你看见你们窝在一张小桌子前,你在教他写算术题,他写错一道,你就用笔帽敲一下他的脑袋。他捂住头瞪你,你故意吓他:你再不认真做题,我就揍你了。

  他不怕:小雨哥哥才不会呢。

  你觉得威严受损,哼了声:谁说我不会。

  他冲你笑:因为我最喜欢小雨哥哥了。

  你攥了攥笔帽,一脸无从是好的表情。

  他继续说:小雨哥哥也最喜欢我了!

  你忍无可忍,又敲了下他的头:你哪来的自信。

  ……

  屏幕外的你,已经长大了的你,突然扑哧笑了起来。

  你可比屏幕里那个小小的你透彻多了,那不是自信,是说大实话而已。

  你清楚地看到13岁的你,总是将视线放在了谁身上。

  你有没有想到过,原来素来被认为不好相与的你,也曾这般专注、认真、真诚地去对待另一个人。

  他擦去你脸上画的伤痕油彩,笑你变成了大花脸。

  你捂着橘子罐头,非要让他喊声好听的,不然就不给他吃。

  拍他蜷缩进你怀里睡觉的戏,他脸埋在你胸口,止不住地偷笑,仿佛所有事情都很好玩,你只好硬绷着脸皮,努力做出苦大仇深的样子,把这场戏撑了过去。

  你推着小车,他坐在车里好奇地问你:小雨哥哥,这个是超市用的车子吧?你一眯眼,说是啊,我要去把你卖掉。他在车里蹦,说要反过来把你卖掉。最后你们争论起谁才值更多钱的蠢问题,傻得没眼看。

  他好像很喜欢拽你的衣角,把衣边都揪得变形,他问你:小雨哥哥,你能来我家玩吗?

  你说好,等放假就去。

  他很开心,跳起来搂住你脖子,叭唧在你脸上亲了一口,亲得好响亮哦。

  ……

  28岁的你,看见13岁的你一瞬间脸部扭曲的窘态。

  啧……

  才亲了一下而已,真没出息。

  不客气地嘲讽完,你打开膝盖上的相册,好巧,翻到的这页,正是他侧过头亲你脸的抓拍。

  你不自禁勾起嘴角,心说:看不出啊穆玄英,你小时候还挺热情。

  翻到下一张,是你和他交换了手中的冰棒,你们面对着站立,阳光洒落头顶。你眼里有笑意,他手里还紧紧抓着鲜亮的冰棒包装纸。

  你又忍不住内心吐槽:凭外表来选东西,穆玄英绝对从小就是个颜控啊!

  ……幸好老子长得帅。

  你花了长长的时间来看凌子虚送你的礼物,一股细细的、暖融的水流缓缓流进你心底。

  你合上相册,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毫不惆怅,非常满足。

  ——只有一颗真正温柔纯净、天真透明的心灵,才能打动小雨的心。

  隔了十五年的时光,他重新出现在你面前,第二次打动了你的心。

第七章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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