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57

  都说了开始,却依然沉默,他等待着,等待着,却久不见身后人开腔,于是渐渐胡思乱想:总不会,是部哑剧?

  “毛毛。”

  惊喜,亢然,情不自禁,不由自主,恍若久别重逢,卒然间喜不自胜。

  “……玄英。”

  克制,犹疑,压抑情感,咽声暗哑,好似已走到近前,却硬生生停下,心知再近不可得,昨是而今非。

  再次降临的寂静里,穆玄英在心里哇哦了声。

  两声呼唤,判若天渊,不愧是莫雨。可惜,蒙着眼,背着身,不能目睹他脸上表情,也幸好看不见,光是听声音,已让他为之心悸,再要四目相对,怕又要被牵着走。

  那人低低发笑,却似被什么哽住了喉咙,话说得慢,语意迟迟,像需要花上许多力气,方能一字不差,逐一吐露。

  “你和小时候比,一点都没变。”

  ***

  ……有段时间吧,我经常梦见你,你特别小的样子,就这么丁点儿大,跟在我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叫我等等你。

  我才不等你,我比你大几岁,一步顶你两三步,要是凑合你的速度,那我得走多慢啊。

  我自顾自地走,渐渐就听不见你喊我了。大概是我走得太快了,把你远远甩到后面了。

  我想回头瞅一眼,看你跟到哪了,脖子像轴住了,根本扭不回去。

  等我能回头,你已经不见了。

  然后我就醒了,坐在床上琢磨,我真这么干过么,你都叫我等了,我还梗着心不搭理你。

  越想越迷糊,都想不起来你脸的模样了,反倒是梦里更清楚:你脸圆圆的,一捏腮帮子,就会气呼呼地打我手,叫我撒手。

  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小时候好玩,戳戳你就有反应,瞪眼撇嘴的,只能我弄你,你踢都踢不到我。

  还好你不记仇,背背脸就忘了被我欺负过,照样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找我带你玩儿。

  不知道你还记得么,有盒积木,木头做的,涂了彩漆,形状都很简单,方块、长方块、圆柱、三角,能堆成一座城堡。可惜它太旧了,不全了。

  我陪你搭过好多次,每次都这少一点,那少一点,我就去找别的东西替。

  萝卜块咬个方的,塞进去,正好撑住。你看堆好了特别高兴,站起来蹦蹦跳跳,一不小心,把城堡撞倒了……

  这还能怎么办,从头再搭一次呗,苦的都是我啊,总不能放着你叫你自己哭。

  等到冬天,你就不玩积木了。天太冷,手指和耳朵都长冻疮,缩头缩脑,鼻头通红。晚上你会缩到我被子里,像一团冰块拱进来。

  后来冰块就热了,暖烘烘的,很软的一团。搞不清楚,你是被我焐热的,还是你本来内里就有团火,反过来暖了我。

  早晨,头都闷在被子里。你先钻出头,被冻得一激灵,用力推我:下雪了!

  我还没睡醒,眯着眼问:要去玩吗?

  你点点头,有点想,又摇头,太冷了。

  我拍拍你:想去就去,等我起来。

  你说你先去看看,要是冷得还能忍,再叫我起来。

  我应了你,继续睡了。

  这一睡睡得太长,等我起来,他们跟我说,有好人家要收养你,把你带走了。

  我当时想,肯定是在做梦,咬了自己胳膊一大口,疼的,一圈牙印。

  我拔腿就跑出去了。

  肯定没追上啊,我半夜被带回来的,脚都快冻掉了。他们都笑话我,说你是坐车走的,我跑死了也追不上。

  ……毛毛。

  我头有点疼。

  你等下啊,嘶——

  等这阵疼劲过去了,我再跟你说。

  好了。

  说到哪了?

  ……差不多那个冬天快过完了,我才想明白,一想明白,快气死了。

  他们把你带走,说走就走了,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跟我说一声,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意见,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你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从你被丢到院子门口,被人带进来开始算,跟你在一块最多的人就是我了。

  你就算要走,不该跟我说么?

  你喊了几年的小雨哥哥,喊的是假的么?哦,你还是个小孩,我也不是大人,那我跟你天天在一起的几年,说散就散了。

  咳、咳……

  没事,我头不疼。

  我那时也是幼稚,作天作地闹腾,叫他们把你找回来,要不就告诉我你在哪,我自己去找你。可惜没人会把我的话当回事,防我防得严实着呢,屋子抽屉该上锁的上锁,不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

  他们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

  他们几乎成功了。

  时间久了我信自己是癔症了。

  世上根本没有过你,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本来也是,除了你,我没有别的玩伴。大一点的打不过我,小一点的害怕我。

  没人理我也好,等我走的时候,他们可欢天喜地了,就像送走个瘟神。

  我什么也没拿,就拿走了个积木块。

  你知道盖积木最高兴的,就是所有的位置都放好了,只差最上面那块尖顶。尖顶一落,城堡盖成了,你就会拍拍手笑了。

  我拿走了那块尖顶。

  ……这不让吸烟,算了,我再喝口水吧。

  离开院里后我流浪了段时间,四处干了些杂活,没什么事可说,学会了不少本事,有好有坏。

  等到我在音像店里打工,都二十多岁了,长胡子,懒得刮,别人还以为我都多大了。

  说实话,我头一眼没认出你来,因为我很长时间没想过你了。

  再说你也长大了,十好几了,个头拔不少。

  你跟几个同学进来的,穿着一样的校服,白短袖衬衫,别着校徽。我看到校徽,知道你们是从哪个中学来的,市重点,好学生。

  你领着头一路走到磁带那,指着一盒兴冲冲地跟他们介绍,然后你把那盒拿下来,走到我跟前要付钱。

  我说那是试听用的,货还没来,这盒不卖。

  你脸立刻就垮了,耷眉噘嘴的,又问了我一遍能不能卖给你。

  我说我是打工的,说话不算,别难为我。

  你听了不再磨我,从书包里掏出个练习本,撕了页纸,写了一串数字。

  你说那是你家里电话,等磁带到货了,请我打个电话给你。

  我说我没空,也没钱打电话。

  你没生气,笑了笑就走了,倒是你的同学,还冲我哼哼唧唧几声。

  那张纸我塞进裤子口袋,要洗衣服掏兜发现了,本来想扔,想想又算了。

  等磁带到货,我想起这事,往你家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你的养父。

  他跟我说,毛毛不在,他替你谢谢我,说会转告你。

  我说,原来他叫毛毛啊,我以前也认识个叫毛毛的,在哪个区哪条路的那个福利院……

  我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变得很凶,大声地问我是谁,我想干什么,还警告我别有坏心眼。

  他不威胁我还好,这一说,我就懂了。

  原来是你。

  ……呵。

  这事他没跟你说过吧。我猜也是。

  你没再来过音像店,我多留了一盒磁带不卖,给你留的。

  等不来你,我干脆去你们学校门口蹲。

  学校有三个门,你大名我不知道,哪个年级哪个班更不知道,只能靠撞运气。

  我运气真不错,也就蹲了两个月,就被我蹲到了。

  那天早上我在等煎饼,面糊刚摊开,鸡蛋刚打进去,听到一阵叮铃叮铃,你骑着单车过来了。

  煎饼立刻被我忘了,我直接跑到你前面。你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的,自行车左摇右晃,扭着轱辘在我面前停下了。

  你赶紧下了车,先对我道歉,问我有没有事。

  我盯着你看了会儿,说:磁带……

  你这才认出我:叔叔,是你啊。

  我被这声叔叔打击坏了,怪谁呢,怪我只顾着蹲点忘了刮胡子,你后头说的话我差点没听清。

  你说你爸让你专心学习,少听流行歌,你就听话得没再去音像店。等这次考试考好了,你再去买那盒磁带,就怕到时候没货了。

  你跟我说了会儿话,赶着上课先走了。

  我一直在背后看着你,等你走进大门了一拐头,被墙挡住了,我才走的。

  回去我就把音像店的活辞了。

  我去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了套干净的衣服,人模狗样地蹲在校门口等你放学。

  等到傍晚,学生们一哄地跑出来,我在好多个小人头里找你,怕一闪眼错过去了。等看到你的时候,我眼要酸了。

  你还是骑着那辆车,一嗖地从我旁边骑过去,眼不带斜。

  幸好人多,你没敢骑快,我才跟得上。

  等你进了个窄巷子,下了车推着走,我跟在后面,想着怎么跟你搭话。

  我特地带了样东西过来,塞在裤口袋里硬邦邦的。

  看你快走出巷子了,我赶紧叫了个蹲在路边的小孩过来,把东西和一把零钱塞给他,叫他递东西给你,别说是我给的。

  那小孩一溜烟地跑上去,拽住你的车后座,等你一回头,塞到你手里就跑掉了。

  我看见你停下了,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然后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像在找谁似的。

  我假装镇定地往前走,你的视线在我身上停了停,移开向别人。

  我猜你没找到,你推着车继续走了,低着头,速度慢了很多。

  我也脚步放慢,随你走到一个公园,你把车停在门口,人要进去了。

  我看你连车都没锁,怕有人偷了你的车,只好哎哎地叫你回来锁车。

  你心事重重地对我道谢,看也不看我一眼,弯腰锁车。

  我看着你头顶的发旋,一阵激动,是了,就是你,头发摸起来是软的,脸捏起来也是软的。

  你走进公园,在面对人工湖的长椅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个木块,默默地看。

  我隔得远远地偷看,把我看见的这个你,和我熟悉的那个小时候的你对比。

  脸瘦了,下巴都尖了,可有些味道,还一样一样的。

  你坐在那,盯着那块旧积木看到太阳落山。

  我看着你,有些话在心里绕啊绕,绕到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原本不是这样的,我原来想,跟你认个亲,聊聊小时候的事,问问你过得怎么样……

  没必要了。

  我知道你记得了,记得那块积木,肯定也记得我。这不就够了。

  那天我悄悄送你回家的,天黑了怕不安全。

  那栋房子很漂亮,红瓦白墙,还有雕着花的铁门。

  你进了门,没多久,房子二楼有扇窗户里亮起了灯。

  我等到灯灭了才走。

  说了你别害怕,我跟踪过你一段时间。调查清楚了你几点上下学,喜欢吃什么,会去哪里补课,玩得最好的朋友是谁,甚至,还见过有个女孩堵你表白。

  越跟踪,我越清醒,你不是毛毛。

  你已经和那个跟不上我的小孩相差太远了。

  梦是反的,不是我大步朝前走,压根不理你,把你抛在后头。

  是你远远甩掉我了。

  还有必要么,硬拉着你跟我回忆过去,强笑着说手上红肿的冻疮,数量不齐全的积木,说你跟我贴耳朵约好了,要一辈子要好,少了谁都不行。

  ……

  太没意思了,何必呢。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他改变,就是我改变。

  我突然,厌倦了。

  厌倦了每天什么事也不干,只注意你,这样下去我会把自己蹉跎死的。

  于是我跑了,坐火车去了别的地方,一口气打了大半年的工,攒了些钱,足够我跑得更远。

  冬天来了,那边太冷了,我熬不过去。鬼使神差,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又回来了。

  我出了火车站,哪儿也没去,直接杀到你家门口。

  居然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地方还刻在我脑子里,不是我想忘记就能忘的。

  我到了那,发现房子变了,换了一扇门,屋门大开,里头全都是空的。

  找了人问,人告诉我,那家儿子成绩好,出国留学了,全家都搬走了。

  搬去哪了?不知道。

  有电话么?不是太熟,没留。

  喔……

  我一路过来,头皮紧得发麻,心揪着的。这会儿,脑子空了……

  你跟我讲,小雨哥哥,我们好多年不见了。

  你是不是这么说的?那天,地下通道,旁边还有个人在摆摊卖袜子。

  是好多年没见了。

  除了中间没跟你说过,你上中学的时候,我见过你。

  那个积木,是我给你的。

  你真是个好孩子,都没发现我装的。

  我装作突然认出了你,跟你叙旧,说我是你小时候一块玩过的那个谁。

  你竟然记得,还握住我的手,要跟我约时间聊个天。

  今天,这个天,算聊过了。

  估计以后,你也不想跟我聊了。

  机会就这一次,我得说齐全了。

  毛毛……

  我活到这当口,能让我在意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从我小时候,到我三十岁之前,你都是我脑子里想的最多的那个。

  就算我以为我记不清了,梦里还会梦到呢。

  但是,差不多得了,我已经付出代价了。

  怕冷,没起床跟你去玩雪,直接错过你走。

  胡思乱想,没跟你说实话,你就搬家出国了。

  说实话,说实话啊,毛毛,在这次碰到你之前,我真的已经把你忘了。

  小时候那段回忆,相依为命,天天腻着,特别美好。

  就是太美好了,耽误了我这么多年。

  人和人之间吧,感情是得处出来的,断层太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可能我那时跑回来,想过要做什么,比如找回我们过去那么好的情谊。

  再怎么说,怎么留恋,也没意义了。

  以前是最重要的人,以后未必是。

  感情这东西,可以培养,可以进化,也能消散,能转移。

  它也很脆弱,一个意外,一点误会,一段分离,就给耗干净了。

  那天在地下通道看到你,叫住你,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也就咯噔了这一下。

  ……

  不说了。

  再说要惹人烦了。

  谢谢你,有机会吐出一些话太好了。

  账单我付,先走了。

  “再见”两个字,也不用说了。

  ***

  门把手被扭动,栓舌缩进孔洞。

  有人打开了门,轻轻地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悄然带上。

  化妆间里静悄悄。

  此间唯一的一个人,背紧贴着椅子,久久未能回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玄英手伸向后,使力一扯。

  纱带解松,经他的鼻梁和嘴唇滑落,落在膝上。

  好似忘了如何呼吸,他怔怔地看向虚空。

  胸腔里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大块,本该是心脏停留的地方,已然空了。

  莫雨人走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一起带走了。

第二十章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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