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穆玄英忽然发现:他的演技很有进步。

  比如,他能稳当当地走出化妆间的门,平静自然地向工作人员们打招呼,和莫雨默契十足地拍完宣传照,再客客气气地跟各位道别。

  全程很稳,保持微笑,没有丝毫失态。

  莫雨的姿态比他还要自如,一点没提化妆间里发生过什么。若不是临别时他握了下穆玄英的手,轻飘飘说一句“多谢你,我找到感觉了”,穆玄英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等到他一天行程走完,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住处,独自在沙发上坐下,满屋空荡荡的气氛才将一些被抑下的情绪逐一唤醒。

  他头朝后仰,看向天花板,很快意识到上一层住着谁,又垂下视线来。

  静静地坐了会儿,穆玄英扯扯嘴角,笑得好似叹气,“呼……”

  也不知想到了哪里,他浑身打了个哆嗦,感到了空气中的冷意。

  “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脸埋进手里,“……太厉害了。”

  太厉害了。

  厉害得……他都要信以为真了。

  被蒙住了眼睛,他只得专注于聆听。起初还想,莫雨声音真是好听,不疾不徐,深沉磁性,声音的轮旋波荡进他耳朵,让他在心里一个劲地夸赞,大神这音色这咬字,绝赞的台词功底,怪不得从来不用配音。

  可很快,他就没心思夸了。

  他脸上冰冰凉凉的,周遭的温度像在降低,手脚的血液在慢慢流失,心脏被攥握住,被人任性地抛来抛去……

  莫雨叙事的独白仿佛围着他盖了个水箱,将他关了进去,那些本该是虚假的回忆,陡然间变成真实的水流,浇淋向他,淹没过他,让他不断下沉,浸入水底,困住了身,魇住了心。

  他手指不由颤动,空空的手心里没有积木,积木去哪了?

  有几次心头梗得太紧,他都要开口说话了,孰料嘴唇一张,什么也说不出。

  不过是听人在耳边讲了个故事,为何呼吸变成了难事,吞咽时喉头也会疼。

  是假的对吧,只是个剧本吧,莫雨是这么说的。

  莫雨还说什么了?

  说他找不到感觉,演不好戏?

  想起这句,穆玄英气笑了,一整天下来胸口憋闷的感觉终于好过了一些。

  这叫演不好?太不要脸了。

  他都差点给莫雨一套台词说哭了。

  整个人都自动自发地代入了角色,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倒霉的毛毛,被无辜带走,被私自惦记,被偷窥,被遗忘,最后再莫名其妙地被放弃了!

  气,太气了。

  生气是好事,总比满心念着对错过的遗憾、对失去的恐惧来得要好。

  他得告诉自己:那只是莫雨接到的某个剧本,偶尔借用了他的名字。他不是那个“毛毛”,莫雨也不是那个“小雨哥哥”,那不是他的故事,不是他和莫雨的故事……

  不行,一想起莫雨就有气。

  穆玄英闷闷地想:一次就够了,可不要再帮他对戏了,没下次了。

  甚至,暂时也不想见到他了。

  他需要花点时间,把莫雨讲的故事忘掉,免得自己入戏太深,分不清什么叫戏什么叫现实。

  穆玄英很坚定地表示不想见莫雨,却控制不了潜意识。

  当天晚上就梦见了,这梦还带分层的,分了好几段。一会儿是电影《回家》里,少年小雨在喂他喝橘子罐头的糖水;一会儿是现实里他去找莫雨,烦恼要不要接陶珏的角色,莫雨把他拉到怀里,说保证会把他从角色里拉出来……

  他梦见天黑了,下雪了,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层。莫雨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不小心摔倒了,人扑进雪沫里,爬不起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莫雨人还在向前,离他越来越远。他不由恐慌了起来,莫名地很清楚,再这么下去,莫雨就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

  如果放任他消失……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他不知打哪儿来了力气,手脚用力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身。等好不容易站稳了,一抬眼,莫雨人站在他面前。

  目光交错,莫雨走过来,拍拍他身上的雪。

  他动也不动地给他拍。莫雨力气不大,没拍疼他,他却感觉万分委屈,像是被欺负狠了,于是咬牙切齿,愤愤地看他。

  莫雨拍干净雪,人站直了,见他表情,莞尔一笑:你不是爬起来了,气什么?

  说着,就伸出食指要来戳他鼓起的脸。

  他立刻拍开他手,话里怨气都要溢出来了:叫你走那么快!头都不回!

  莫雨收回手,眸光沉沉地注视着他,脸上的笑意消散了:跟我扯上关系,你大好前途都要没了。我不回来,对你比较好吧?

  穆玄英抬腿就要踹过去,一个没站稳,差点二次摔倒,他忙就近抓了个支撑物。身子稳了他才发现抱住了莫雨胳膊,立马撒开,转手拽住了莫雨的衣领。

  他冲莫雨耳朵吼:我都没说话呢,你说了不算!别以为大几岁就厉害了,是影帝就了不起了,光给个积木就跑了,你都没告诉我你是谁,怪我没开天眼吗?说好就好,说走就走,你说说你耍我多少次了!决定都让你做了,那还要我干什么?我没有说话的权利吗?我不能自己做决定吗?气死我了!滚蛋吧你!

  气势汹汹地吼完,他连喘了好几口气。

  他指头一松,莫雨脱开身,拂了拂衣领,点头乖巧道:那我滚了。

  穆玄英一口气没憋住,险些背过气去,身子一晃,再次拽住他衣服。

  莫雨低头看着抓在他袖子上的手,重重地叹了口气:何必呢,穆玄英,你我不过泛泛之交,普通朋友,别搞得像我始乱终弃,拉拉扯扯,太难看……

  穆玄英陡然用力抱住了他,没听清他后面的话。

  他脸埋在莫雨的外套里,衣料是凉的,有雪花的味道。

  小雨哥哥……

  你是哪一个小雨哥哥,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是不是还有些话没跟我说,故事还没讲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听不到了……

  后头的话被夹在呜咽里,含混不清。

  穆玄英哭了。

  第二天醒来后,穆玄英内心一片茫然。

  他浑浑噩噩起身去洗漱,不慎把洗面奶挤上了牙刷,在要拿牙膏洗脸时才发现,对着面池漱了半天口。

  漱完口清醒了不少,他对镜一照,眼角带红,残留湿意,一副哭过的模样。

  冷水泼脸,梦境的碎片浅浅漂浮上来,每一片上都有莫雨那张帅气又可恶的脸。

  由于实在抗拒回忆在梦里抱着莫雨大哭,穆玄英将此归结于都是对莫雨的独角戏印象太深,导致留下心理阴影,还侵入了他的梦。

  没关系,人醒来后对梦的记忆会逐步遗忘,都不用超过一天,就会全都想不起来了。

  穆玄英擦了擦脸,去拿了手机,看到上面两个未接电话,分别来自唐影和莫采薇。

  连续两个来电都没听到,可见是沉迷做梦睡得太死。

  他先给唐影回拨,一接通当即道歉:“对不起,睡着了没听见,有事吗?”

  “昨晚做贼去了?太阳都多高了还睡,”唐影惯例地损完他才说正事,“有个好消息,你快能从心有灵犀里脱身了。”

  “都快拍完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啊。”穆玄英脸和肩膀夹着手机,走去厨房给自己接了杯水。

  “脱身后,你想做什么呢?”

  咕嘟咕嘟喝完一大杯,穆玄英方回:“这是在测试我呢,还是想给我挖坑呢?”

  “嘁……你现在的价值还不值得我浪费脑细胞,专门给你挖个坑,想得美,”唐影猝不及防道,“《席方平》看上你了,过来签约吧。”

  “好的,我收拾下就去。”

  唐影奇怪了:“这么平静,不对吧,你不激动吗,不高兴吗,要去演电影了,男主角哎,说不定还有机会去拼个奖……”

  “我很激动啊,可兴奋了,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可惜你看不到,”穆玄英面无表情地说,“等下我再给你好好表演个。”

  唐影沉默片刻:“……我怀疑你不是做贼,是被人打了闷棍,给打傻了。”

  “没有,”穆玄英抽了下鼻子,舌头咂了声,“就是不太高兴……”

  “能跟我说么,不高兴的理由。”

  “我都没理清头绪呢……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出门前的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莫采薇。

  莫采薇在交代要事的时候,从来都逻辑清爽语速快,“BOSS,Rainy的助理红泥姐给我打了电话,说这周六是Rainy主演的《无定河》的首映式。如果你有空,她会送来请柬邀请你去。流程主要是放映电影和记者访谈,BOSS要是不想参与访谈,就只去看个电影好了。我查了行程,当天晚上没有其他活动,时间上不冲突,要去吗?”

  穆玄英没当下给她回复,等到了公司,在唐影办公室里讨论完细节,签了出演《席方平》的合约,才告知唐影,他有这样一个邀约。

  虽说昨天才说过暂时不想见莫雨,可他心下还是想去的。

  毕竟生莫雨的气,和欣赏电影艺术又不冲突。

  唐影没等他说完,就硬生生地砸了三个字过来。

  “不准去。”

  “我问你,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出席?你是电影的主创,参与了投资,还是纯粹去看个热闹?”

  “只去看个电影,不行么?”

  “不行,你要是去了,一准会被记者给盯上。他们见到你就像苍蝇见了蜜,肯定逮着你问一大堆心有灵犀的问题。可这是电影的发布会,你一没参演,二没投钱,跑去人家的场合宣传自己的综艺节目,图什么?找骂?”

  穆玄英好歹也参加过几场电视剧发布会,晓得带偏采访重点是不妥当。

  唐影这一说,他顿时清醒了,不由庆幸,还好自己没答应去。

  唐影下一句话却画风一变:“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希望你不要和BADMEN的人牵扯太多。拍个节目,商业营销也就算了,他还敢偷摸地打你主意,让你去给他的电影站台宣传,呵,你跟他哪有这么好的交情。以后再有这种事,叫他们来找我,全给他拒了!”

  穆玄英闻言,颇为心虚地转开眼。

  若论交情,叫他去给莫雨帮忙宣传电影,区区小事而已,哪里会不乐意。

  只是唐影对BADMEN的恶感不是一两天,一时半会与他说不通,不如等哪天唐影心情好了,再问清楚缘由。既然合约已签好,他还是先走为妙。

  穆玄英起身正要告辞,忽见唐影眉头深锁,端详他的目光里带上了审视的意味。

  “我说……你跟Rainy除了拍节目,还有别的接触吗?”

  穆玄英手正按在椅子扶手上,身起到一半。

  他僵了一僵,缓缓站直了身:“有。”

  “哦?”唐影眸光一凝,手中笔的笔尖磕点桌面,肩膀向后靠去,“举个例子?”

  举例子很容易,他和莫雨就住上下层,在电梯里碰过面,私底下吃过饭看过电影,他找莫雨讨教过如何演戏,两人一起去过古镇,他还在莫雨家睡过一觉……

  若再往前追溯,得从十五年前开始说,那部早早下映的电影,沉淀在岁月里的记忆。

  随便糊弄两句,不难。

  撒个谎,说他和莫雨除了拍节目以外从来没说过话,也不难。

  可他不愿意。

  他不喜欢眼下这种警察审犯人般的气氛,便道:“这个,我能不回答么?”

  唐影眉梢一挑,张口就要说话,穆玄英已先他一步说了下去。

  “我可以保证,我不说,也不会给公司带来不好的影响。”

  唐影嗤笑:“这可不是你保证了就行。”

  他说完这句闭了口,一脸心烦意乱,呼吸变深,像在调节情绪。

  穆玄英站在他对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等了会儿,等来唐影手指敲敲桌面,叫他坐下。

  “玄英,你还年轻,资历尚浅,不晓得防人,正常。可有些人,他比你年长,混世的经验比你老道得多,心思难测得很,一颗脑子不知道多少弯弯绕绕。他要是不把你放心上还好,万一想对付你,你招架得过来么?”

  “我哪有那么金贵……”值得让别人挖空心思来设计。

  “对FreshAir来说,你就是有这么金贵。知人知面难知心,一个人能有多复杂,你是不明白,有些事我从来没、”唐影蓦地卡住,“……不说了,说了心烦。反正,你就算想交朋友,也得睁大眼睛,找个简单的、安全的,行不?”

  言下之意,就是说莫雨复杂又危险,应该避而远之,免得深受其害。

  “影哥……”穆玄英说着,为难地挠了下脸,“你说得太晚了,我已经跟他……”

  “什么!”唐影叫起来,“你已经答应要去首映式了?你想什么呢,这种公开活动问都不问我一声就随便答应,人家给你个套,你就迫不及待往里头钻?”

  “不是不是不是,”穆玄英连连摆手,“我没答应,这不是来问你了吗?你说得对,我公开去首映式给人添乱,是不合适。”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已经跟莫雨是好朋友了。

  但看唐影这反应,还是别说为好。

  “哼,你晓得就好。”唐影舒了口气,拿过桌上倏然响铃的手机,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穆玄英如蒙大赦,抓紧机会溜之大吉。

  确定不去之后,他跟采薇通了个话,请她转述给莫红泥:由于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他是心虽向之,身不能至,提前预祝首映圆满成功。

  莫采薇试图打听“不可抗拒的因素”是什么,穆玄英没告诉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刚挂了电话,走出FreshAir大楼没几步,手机响了,一看,是李无衣。

  “看左边,看左边,就在你左手边,10点钟方向,电线杆消防栓,银色的X5 M,看到我了吗?哎呀不是那个!这边,我开双闪了!快快快过来,这不能长时停车,再不走我要被贴条了!”

  穆玄英一路急奔,拉开车门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等李无衣发动汽车驶离危险地带,才说起话来。

  “这车你的?”

  “车是我爸的,偷开出来的,我才拿了一年驾照,他哪舍得把车给我开。”

  穆玄英沉默半晌:“一年?前面找个地方,放我下去。”

  “呸,对我有点信心喂,哥们驾考全是一次过的。”前方是个十字路口,李无衣放缓了车速,“到附近办点事,正好看到你了,你说巧不巧,我刚想找你呢。”

  “有事?”

  “大事!”李无衣侧头瞥了他一眼,眼里精光四射,神秘兮兮道,“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席方平》定下来是你了!”

  穆玄英:“……喔。”

  “不对吧,你听了都不激动一下?”

  “激动过了,”穆玄英幽幽道,“我经纪人早告诉我了。”

  “靠!慢了一步。”李无衣捶了下方向盘。

  “当心!”穆玄英紧张地提醒。

  “看你胆小的,这路上都没几辆车,我时速没超,放心啦。”

  “你要是敢超速,我已经跳车了,”穆玄英笑了声,“没其他事,就麻烦你把我送回去吧。”

  “还有个事……”李无衣吃吃笑道,“这周六晚上,你有空吗?”

  “有啊。”

  “你男朋友电影的首映式,想不想去?”

  穆玄英及时领会到“你男朋友”指的是谁,才没傻乎乎地问“我哪个男朋友”、“我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

  “去去去,”他回斥完,才发现有歧义,“不是,我不是说去……你别乱开我玩笑。”

  “咦,他不是你男朋友吗?我看节目里你俩可配了,郎才郎貌的,看得我都想谈恋爱了!”

  穆玄英白了他一眼:“那你去谈啊,快去快去,能找到人跟你谈吗?”

  李无衣瞬间被伤害到,若不是手要把着方向盘,简直想捂住胸口哎哟哎哟:“……不带这样的,你在节目里喂狗粮,见面还要刺激我。狗是人类的好朋友,请对我好一点,不要虐狗。”

  “噗……”穆玄英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回道,“本来我想去看看的,可是节目还在播,我去了记者可能会问一些和电影无关的问题。大家关注点不在电影,却在八卦上,这样不好。”

  “这倒是,据说《无定河》那片子很闷的,你俩的节目播出后热度一直没降过,讨论艺术啊深度啊哪有看花边新闻有意思。”说到这里,李无衣唉声叹气,“还想拉你陪我呢,我是不去不行,你是想去去不了,难兄难弟啊。”

  “你去做什么,有客串?”

  李无衣咳了声:“曹雪阳导演和我爸是同门出身,我爸特地派我去给曹导献花,顺便学习学习,聆听教诲。”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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