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顾言朝瑟缩了一下，有些怯懦地嗫嚅：“不是我做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许薇棠缓缓闭上眼睛，极其疲倦地叹了口气。

　　顾言朝规规矩矩地坐着，没说话。

　　小奶猫将头埋下去，缩成了一个团，只留下两只淡粉色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安地抖，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但是周围全无遮掩，一切都不加掩饰地暴露在目光下。

　　空气凝固了一般。

　　许薇棠于是了然，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声音便突兀地响起来，她淡淡道：“当然不是你做的，你或许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暗示，我猜的对不对？”

　　她感受到顾言朝望过来的视线，热烈的压抑的，或是震骇或是愤怒，都透过那双水雾迷蒙的眼睛扫过来。

　　但是和预想的不一样，顾言朝并没有因为被戳穿便恼羞成怒或是大发雷霆，他表现得过于平静了，还维持着方才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只是眼神颤了一下。

　　顾言朝起身逼近她，许薇棠是坐在椅子上所以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

　　如今的顾言朝早已褪去雌雄莫辨的阴柔，下颚线不再像少年时候那样柔美，棱角显现出来，唇线精致而锋利，他的眼睛里依旧横着温柔缱绻的水光，似笑非笑地垂眸看着许薇棠。

　　许薇棠无端觉得心头燥热，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心烦意乱。

　　她极轻极淡得笑了一下，眼神依旧很温柔，镇定自若地迎上顾言朝的目光：

　　“很多事情我早觉得奇怪，今日总算是想通了。”

　　她重生以来种种不合常理之事，归根到底都能和顾言朝扯上关系。

　　这样说也不全对，应该是这桩桩件件都和她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她没有搅和进来，是不是一切都还按照上一世的轨迹行进下去？

　　“你想听听吗？”许薇棠轻轻地毫不费力地将他推开，空气又恢复流动。

　　顾言朝此时的平静让人怀疑即使泰山崩于面前他也能面不改色，似乎方才惊惶不安的并不是他本人。

　　许薇棠也并不在意他要说什么，自问自答似的，用最气定神闲的态度和最漫不经心的语气缓缓道出这惊人的真相：

　　“周家小姐那件事是你主使，皇后和顾言熙的事看似意外其实是你所谋划，韦秦河被调走是你的人在暗中出力，太子殿下遇袭也也与你脱不了干系，之前的朝中官员被杀一案也和你有关……”

　　她中间并无停顿，一口气全说出来之后觉得自己的心蓦地空了一块。

　　顾言朝眼角猩红，下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混着湿漉漉的水光呈现出惊人的鬼魅一般的艳色。

　　许薇棠重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绝望，哪怕是差点死在火海里也不曾，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只待万一崩塌之后便轰一声烟消云散。

　　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她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期许，她凑近了问：“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她也希望自己猜错了，最好是顾言朝全盘否认她的推论。

　　可是顾言朝没有。

　　他的睫羽颤动，如同拼死的蝶拼命翻打着蝶翼，顾言朝闭上了眼，既绝望又释然的：“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就是承认了。

　　许薇棠的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一道尖锐的声响，尤其刺耳。

　　她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认为顾言朝是一个小可怜。

　　她就知道，若晋王当真一清二白柔弱无辜，前世又怎会背上那样的滔天骂名，谣言岂是空穴来风，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类，只有她许薇棠不知道。

　　“为什么？”

　　难以再克制自己的情绪，许薇棠话音里带上了愤怒和失望，尾音发颤。

　　因为手上用力过度，指节处隐隐泛白。

　　顾言朝甚至不再为自己辩解，眼角通红地喊：“姐姐——”

　　许薇棠缓缓摇头，嘴角勾出一抹笑竟显得有几分讽刺，她凝视着顾言朝的眼睛，用一种少有的冷漠语气：

　　“我知道事出有因，我甚至可以不怪你，可你为什么要骗我，一再保证自己是无辜的？”

　　顾言朝踉跄向后退去，哀声低语地：“姐姐，你当真不知我为了什么？”

　　他这样子竟显得十分脆弱，眼周一圈都是红的，水雾迷蒙委屈得马上要哭出来一样，眼睛像是淋湿了揉碎了的桃花瓣。

　　顾言朝深吸一口气，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开口：

　　“你若是知道我不择手段地做了什么，难道还会认为这样一个人值得你关爱怜惜？”他垂下眉眼，“你就不要我了。”

　　“可是我控制不住，我怎么能放任你受一点委屈？更不能容忍你对别人过于关心……”

　　他的面容逐渐扭曲，表情狰狞得像恶鬼，细看却又透着几分凄楚。

　　“我做不到……”

　　“够了！”许薇棠不忍再听下去，从椅子上站起来喝道。

　　她总算明白了一点，之前的猜测变成了现实，由顾言朝亲口说出来，可她仍然难以接受这样扭曲的感情。

　　她方才那一下子起得急了，又正是情绪激烈的时候，眼前发黑，只觉得晕头转向。

　　即便如此她还是拒绝了顾言朝的帮忙，将他伸到面前的手推开，很明确地表示要自己走。

　　“你不必多说了，我都知道。”

　　许薇棠觉得视线恢复了些，她想再最后看一眼顾言朝的神情，却只看到小猫抱着自己的尾巴舔咬，尾巴尖湿漉漉的，雪白的毛结成一缕一缕，虽是奶猫却已经拥有很锋利的牙齿，灯光下呈现森然的冷白色，它冲着自己的尾巴狠狠咬了一口。

　　许薇棠没来得及阻止，也不知道怎样组织。

　　她想了想，只好温声安抚了一句：“我回去冷静一下，你别多想，我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顾言朝眼神闪烁了几下，抿了抿唇：

　　“如果我真的想要他死，就不会不提醒他们这种毒已经有过记载。”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试图阻止，那些人疯了一样未必会听他的话，虽然名义上奉顾言朝为主但有些人心里可没把他当回事。

　　他们觉得，老皇帝没几年好活了，只要太子一死，皇位必然会落到顾言朝头上，他身负前朝血脉，这样一来也算是完成了复国大业。

　　顾言朝承认自己有私心，尤其是看到许薇棠对太子的伤势如此上心更是心情复杂，他希望许薇棠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为此他不惜采用各种手段，示弱也好强硬也罢，都只不过是他的独占欲在作祟。

　　她可真好。

　　看，就算他做出这样的事，一切阴暗不堪的东西都被翻出来，她甚至一点都不嫌弃。

　　顾言朝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嘴角含笑地坐到了方才许薇棠的那张椅子上。

　　***

　　许薇棠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表现得太过明显连碧秋都看出了她的不自然，不停地问小姐怎么样。

　　她勉强得回道无事，便将人赶了出去。

　　许薇棠躺在床上，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串画面，顾言朝昳丽的脸出现在面前挥之不去，忽而是在一片璀璨的灯火中，忽而是在一池摇曳生姿的荷花中。

　　她开始回想自己重生以来的种种，因为皇上一道有些荒诞的旨意，她的命运被迫和顾言朝绑在了一起，从那时起便如两株纠缠共生的藤蔓，无法分离。

　　她从水里把顾言朝捞起来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么多。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外头的喧嚣声都静下来，许薇棠的思绪一直在晃动之中，这时候觉得有些些微的头痛。

　　她浅浅睡去，秀丽的眉在梦中也未舒展开。

　　这次的梦似乎和以往有些不一样，许薇棠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地方。

　　眼前庄严肃穆的高大建筑，分明就是如今的陇西王府。

　　他们一家都不尚奢华，王府的装扮以简洁为先，很少有多余的修饰，平时看着也是空荡荡的。

　　而且当下的场景似乎还有些熟悉，素白的灯笼挂在檐角，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皆着缟素，神情悲痛。

　　许薇棠顺着记忆飘到灵堂，释然发现牌位上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惊骇过后很快她便释然，自己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办丧事也就不奇怪。

　　她也确实好奇，前世自己死后都发生了哪些事？

　　大梁有没有再度挑起战事，弟弟许鹤临一向虚弱的身体是否还能撑住，她离开之后陇西由谁掌兵权，王府里有没有出什么乱子……

　　还有，远在京城的那些人们会有怎样的反应？

　　如许薇棠所料，她死之后，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京城。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景色飞快地变化，她看到了熟悉的京城，大雪纷纷扬扬似天地同悲，她看到那个阴鸷残暴的晋王顾言朝连夜出城，单骑飞驰而去，身后飞扬起尘土。

　　她凑近了看，顾言朝双眼中爬满血丝，精神格外亢奋，浑身竟散发出森森的鬼气，似乎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疯了。

　　她看见自己的灵位前面，顾言朝喉咙里发出低吼，目眦欲裂。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众人来不及阻拦，已看见剑光一闪，血光飞溅。

　　许薇棠醒来的时候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她睁着眼看那亮光，浑然不觉眼角已落了一滴泪。

　　***

　　也就是这个晚上，皇上秘密召见了几位大臣，在御书房议了一夜的事。

　　值夜的小太监困得神志不清，里面仍然在火热地商讨着。

　　直到小太监被宫里打更的声音惊醒，战战兢兢地向里边望了一眼，依然是烛影摇晃，模糊的人形影影绰绰。

　　次日早上，郡主府便接到圣旨：

　　雍凉郡主许薇棠以谋逆之罪下天牢，择日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