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沉梦

  木谣不禁挂上一丝笑,同他说:“若是困了,就去榻上睡一会儿,我给你守夜。”

  知道二人终究会有别离的那一天,奔向各自不同的去处,她有等待着她的人,而他也终将成为另一个灵魂。正因如此,她格外珍惜与这个“他”相处的时光,哪怕只是看着他的睡颜。

  烛火摇曳,光泽在他额头上流转,温暖也明亮。风荷睡着的时候,睫毛妥帖地盖在眼睑,更显得纤长。他嘴角无弧度,即便如凡人般沉浸睡梦,或许也跟从前在万神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陷入一个没有意识的状态吧。木谣起身,理了理他的被角。

  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姑娘睡了么?”木谣听出是早上那个苏筠的声音,悄步走到门边:“苏公子。有什么事么?”

  他低柔的声音从门缝飘来:

  “寒夜漫漫,我无心睡眠,见姑娘房中灯亮着,想着姑娘是否也是如此,便忝颜来叨扰了。”

  木谣不为所动。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看苏公子是读书人,如此深夜,敲响一个姑娘的房门,难道不觉得不妥么。”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总觉得跟这个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大概,是他的声音里总含有一丝压抑着的什么,即使温和地笑脸待人,也让人觉得犹如深潭之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苏筠轻轻一笑:“我以为姑娘是世外人,不会在乎这些。”

  木谣不假思索:“我不是世外人,我是个世俗人。”

  “世俗人?世俗人更好,”苏筠仍是笑意盈盈,“我最爱与世俗人说话,他们通人情,知义理,还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

  这话说得,好像他自己非人似的。

  “我不会讲故事。”这个苏筠,难道专门来找她听故事?那何不如去寻苏留庚,蓬莱门主,学识渊博也阅历颇深,恐怕更能得他心意吧。

  岂料这厮见招拆招:“那我给姑娘讲个故事吧。”

  木谣:“……”行吧,看来苏公子是属牛皮糖的,黏得死死,甩也甩不掉。为了不打扰到风荷睡眠,木谣索性开了门,与他见面招呼,坐到院子里一棵槐花树下。

  槐花初开,蜜香四溢。夜的颜色染成旖旎,这小院却独得好一份清净。木谣将目光从窗口暖黄的灯光处移开,方才淡淡开口,“公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苏筠轻轻叹气,就像吐出一口浓醇将散的酒气。他的神色也仿如沉醉,在槐花香里愈发显得梦幻:

  “唉,姑娘误会了,苏某确实只想讲一个故事,而已,”这男子的容貌平淡无奇,唯独眼睛生得极好,流光溢彩般,轻轻一瞥,似有让人色与魂授的魅力。他就那样看着苏木谣。

  木谣无奈:“好吧,那你说。”

  苏筠还自己带了个酒葫芦,很普通的样式,与后世那些落魄道士腰上挂着的没什么分别。当着木谣的面,拧开喝了一口,喉结微动。风吹过,他长叹一口气:“很久很久以前……”

  凡世间这些故事,都要有个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前缀,仿佛没这样的背景,整个故事就够不上神秘非凡一般。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间有一个恶人,他确确实实是个恶人,但他一开始并没作恶。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矛盾——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

  “这个恶人就这么生存在天地间,没人来讨伐他,因为没人看见他的恶。又在很久很久以后,世上诞生了一个佛陀。他是个真真正正的佛陀。因世间是这样小的一个世间,佛陀自然而然地遇上了恶人。这佛掐指一算,看见了恶人的未来,知晓他会成为天上天下最恶的恶人,便下定决心要诛杀他。”

  “佛陀有个小弟子,因怜惜那人的命运,自作主张藏匿了他,佛陀对弟子说:‘我观未来大千,此人会引来万世灭顶之灾’,弟子答‘尊者既已预见一切,便应知道无法阻我救他’,佛陀道了一句‘善哉’,便沉入了极乐莲池,从此不问世事。”

  “你这故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木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人之初,性本善,就算不是善,也不该是恶,哪有人一开始就被贴上恶人标签的。”

  “他天生是恶。”

  “我问你,善恶要怎么定义?”木谣冷不防地问。实则这问题实在是老掉牙,耳朵都听起茧了,更在音字阁的长老讲学的课业中频频出现,不仅是弟子之间互相引经据典的话题,也是古往今来一个永恒的命题。

  苏筠却感到奇怪:“所谓恶,那就一定是站在善的反对面,白的反面就是黑,黑的反面就是白,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说了等于没说。世上哪有生来就恶的人——木谣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莫非,这个恶人,其实不是一个“人”?生来险恶,莫若天魔?

  木谣的神色逐渐严肃。她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关键的东西,或许正是破解这个秘境的关键?

  苏筠的声音没有起伏地继续:“那恶人跟在弟子身后修行,日复一日,弟子用莲池的水喂养他,用纯净的梵音教化他,恶人潜心修习,好像也变成了与弟子一样的人,直到有一天,那个弟子说‘命数已至’,把恶人驱逐出境。”

  他顿了顿,仿佛难以启齿。

  “于是,他们永远不能相见。”

  “是恶人犯下了罪行吗?”

  “也许。”苏筠淡笑,“也许他活着就是罪过呢?”

  木谣蹙眉:“或者,他对那个救他的人有了不同的感情?”

  “相同于姑娘对你师父的感情吧。”

  木谣沉吟。她好像能体会,又好像不能全然明白。

  “那,为什么说永远不能相见?”而不是,那弟子不愿与之见?

  苏筠沉默半晌:“因为弟子所在之处,高不可攀。经年之后,更是横遭大祸,毁灭殆尽。”

  “啊……”苏木谣拧眉。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姑娘认为‘魔’都是生来邪恶的么?”

  “这个,”木谣苦笑了下,“我与魔族有些仇怨,恐怕存些偏见与敌意。你问我,倘若必须做出回答,大概是吧。”

  “不怪姑娘,事实如此,魔族一向都是神憎鬼厌的,”苏筠勾唇,“好在,上古魔族在万年前就随着神明的陨落而死灭了。”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深邃莫测。木谣竟渐渐被他看得发困,盯着他开合的嘴唇,依稀见他自顾自地喃喃了一句:

  “可,当今世道,上古邪魔都能复活,为什么神不可以?”

  “你……”木谣瞳孔紧缩。一种奇妙的空间错位感铺天盖地袭来,眼前之人仿佛与什么重合在了一起。紫色的衣袍,黑色的魔气,还有潋滟的眼尾——她想起来了,难怪一直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

  天魔,他是天魔苏筠,那个、不灭的旧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想做什么?为什么仙元时期,还能与他相见?一瞬间千百个念头在心中碾压而过,呼啸撕扯,她苦苦追寻的那些答案带着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被人血淋淋地揭开。可就是在这一刹那,一股困倦像潮水般涌来,木谣不堪重负,昏沉沉倒在了槐花树下。

  苏筠看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径直走进房中,木谣出门时设下的结界,被他挥手轻而易举地解破。

  他走到床边,微微地俯下身去,几乎是痴迷地看着不灭的容颜。仿佛透过这副圣洁冰冷的容颜,看着另外的一个什么人。风荷似乎正身处一个极其不美好的梦境,汗湿透了额角,墨发散在枕上,唇微张,无声地喘气。

  苏筠的瞳孔接近血红,这是魔杀意涌动的前兆。

  床上的男子睫毛一颤,忽然睁开眼睛。

  他大睁着双眼,剔透的眼珠轻轻一动,仿佛才看见了床边的人,静默良久,随即,又轻飘飘掠过,停留在房梁之上。

  “不灭兄,”苏筠笑得意味深长,“你其实什么都记得吧,那个凡人的死,你犯的罪,神的罚,还有虚空海的岁月。”

  ——他扼住了风荷的脖子。

  “你告诉我,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神族灭亡,为什么独独你活着?为什么他们都死了,连她也死了,只有你活着呢?”

  “留下你,是因为众神那可笑的偏爱么?还是说,你真的不配为神?所以神界到覆灭的那一刻,都不肯承认你的存在?”

  苏筠的神色平静得不像话,却暗含着某种不能言尽的扭曲。他的眼瞳红得妖烈,就像浓浓的暗夜里一轮血红的血月,有多少危险与杀机,就有多少绝望与哀鸣。

  可,在那锋芒毕露的眼眸深处,那盈盈的微光是什么,湿润的,迷惑的,他像是要哭了啊——

  风荷没有神色地看着他,既不痛苦,也不怜悯,他的眼中,好像覆盖了一层难以敲碎的冰雪,厚重的冰雪之下,仍是寒凉彻骨的冻土。

  “为什么费尽心机地保下你的性命,甚至愿意与卑贱的凡人为伍,为什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她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呢?”

  苏筠恐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喃喃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着风荷的容貌又是痛恨又是哀怜,几乎如同一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一样。

  下一刻,像是突然清醒,他松了手,缓缓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我会带她回来的,我要亲口问她。”

  风荷不回应他,只是看着床顶发呆。

  “你看看你的模样,”苏筠轻蔑地瞪着他,“若她知晓你是个这样没用的废物,当初还会选择你么?为了一个凡女,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鬼样子。倘若我是你,便亲手杀了那个凡人,要她轮回俱丧,再不能存于世间,一了百了,多么清净。”

  “倘若那日是你握着屠刀,你会砍下花神的脑袋么?”风荷忽然轻轻地说。

  苏筠怒:“你别拿她与那家伙相提并论——”他恼恨阴暗地瞪着风荷,眼神凶狠,几乎想要杀死他的程度。似乎刚刚他说了一句多么不中听的话。

  风荷重又合上眼睛。与此同时,苏筠也变得万分沉默,他在静站了很久后,极低声极低声地说了一句。

  “我很想她。”

  沣禾。

第41章 沉梦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他走入云端深处最新免费+番外章节

正文卷

他走入云端深处最新免费+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