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彼岸从来没有睡过这样漫长而疲惫的一觉,梦里昆仑山巅驱散不尽的寒意裹挟着她,四肢百骸的剧痛缠绕着她。

  可是她偏偏身无长物,甚至连身躯也像被钉住了,以致微微蜷缩起身体也做不到,只能徒劳地等待着折磨的尽头。

  然后在这样漫长的痛苦中,身体中有个地方,大概是心脏,有一种被包裹已久的、不知名的力量突然在极度痛苦的剧烈挤压折磨下,终于破壳而出。

  一股清凉温润的液体随着每一次心脏微弱的跳动流过身体的每个角落,所经之地彼岸的痛苦终于得到一丝短暂的纾解。

  彼岸知道原本这样的伤放在旁人身上是必死无疑的,是女娲之遗浩瀚的生命之力强行吊住了她最后一口气。

  理智上她知道,如果痛苦的尽头是解脱,故事就终结在这里似乎也不错;可是真的好痛,彼岸心底微薄的希冀和坚持,终于抵不过每一次女娲之遗的力量拂过所带来的对痛苦的缓和。

  她像滩涂上搁浅的苟延残喘的鱼,只能任凭浪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扑过来、再退回去、再扑过来……

  期间她仿佛被灌下了什么液体,苦涩的味道盈满了整个口腔,可随之而来的是温暖的抚慰如春风骀荡。

  彼岸觉得自己又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时光被拉直紧绷成一条濒临断裂的丝线,她才缓缓睁眼。

  彼岸是在自己的房间醒来的。

  哦,那也不是她的房间,只是她寄居在苍冥檐下所住的地方。住了有近百年了,冷不防会生出那种真是属于她的所在的错觉。

  阳光像是被窗棱切割成了细碎的浮影,安静地在视线中游动。

  她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阳光,目光中的手可真苍白,灰败得犹如陈旧的骨殖,看不到一点生气。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耳边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醒了?”

  短短两个字,苍冥的声音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低哑。

  那不是他从前的声音,彼岸记得,他的声音从来都是清冷而淡漠的。

  她突然对这样的话语产生了一股没来由的疲惫和厌倦——如果真的死了便好了,醒过来了可又要怎么办呢?

  没有人来告诉她答案。

  彼岸偏过脸,微微露出的侧脸上面无表情。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却连一丝悲喜动容也无,任由眼睑无力地低垂着,像深秋早已飞舞不动的枯败蝶翼。

  苍冥却没有离开,相反地他径直走了过来,扶起彼岸揽在怀里,牢牢地固定住她。

  彼岸没有拒绝也没有配合,她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然后苍冥从桌案上端起一盏温热的药汤,白玉碗中暗黄的液体犹如流金,清苦的气息一下萦绕在彼岸的呼吸之间,她下意识转过头避开。

  苍冥一手环住她,一手端药,见状只能轻声哄道:“乖,把药喝下去就会好了。”见彼岸没有任何动作,便把药端到她的嘴边,微微倾斜药碗。

  然而彼岸没有如他所愿的那样听话地喝下药汤;她的抗拒非常明显。

  因为彼岸的伤势太重,怕牵动她的伤处,苍冥抱着她的动作不敢太过用力。而彼岸挣扎间却像是骤然使出了全力,一下把玉碗中的药汁弄撒了大半,泼得只剩碗底最后的一点。

  苍冥见状嘴角轻轻抽动,终年清冷如斯的眉目也不禁蹙起。

  他低头直直地盯着彼岸,似乎一定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异常才肯罢休。

  清楚地感觉到肩上的手在逐渐地收紧,彼岸心头突得一跳,然后随着心脏猛然的跳动勾起了重伤的痛苦,她不禁俯下身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来稍稍缓解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苍冥觉得心肺突然像狠狠地揪住了一把,忍不住别过脸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肩上的力气随之一松。

  可彼岸已经虚弱得只能倚靠在苍冥的胸前,她的额头几乎瞬间就沁出了米粒大小的汗珠,乌黑的长发颓靡地粘在额前,垂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然而衣角是苍冥的。

  她在意识到的一瞬间触电似的松开了手。

  紧接着她对上了苍冥迫近的脸,于是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映在苍冥幽深难明的双眼中一览无余。

  彼岸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

  她早已接受了苍冥不喜欢她的事实,却还接受不了她在苍冥眼中可怜可悲的样子。

  多可笑。

  苍冥再一次试图把剩下的一点药喂给她,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拒绝,唯一的反抗只是徒劳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放在她肩上的手因为她的动作僵了僵,然后又似乎无所适从地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个药的味道,”苍冥缓慢地道,“但是你得把它喝下去,彼岸,不要再闹了。”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无奈和包容,然而话语中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彼岸心头再度猛地一跳,但是依然固执地不肯回应。

  过了半晌,见她还没有任何动静,苍冥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玉碗中仅剩的药汁一饮而尽。

  察觉到他的动作,彼岸略有疑惑地抬头去看他。

  然后苍冥俯下身托住她的头,苍白清冷的容颜不断向她靠近,直到把紧抿着的微凉的薄唇贴到彼岸的唇上。

  彼岸整个惊得呆住了,她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温热的药汁顺着喉咙终于毫无阻挡地流了下去,两个人的口腔中都盈满了清苦的气息。

  可是药已经全部喝下去了,他们相贴的唇却还迟迟没有分开。

  四肢百骸的剧痛随着药汁的服下有所减缓,手中也不再如刚才一般无力,彼岸便忍不住伸出手推开了苍冥。

  其实她的力气对于苍冥而言还是很小的,但是察觉到她推拒的动作之后,苍冥渐渐松手放开了她。

  两个人尴尬地四目相对,却都各自一言不发。

  彼岸的两颊涨得通红,眼中盈满了不肯落下的泪水。

  苍冥突然转过脸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这一阵咳嗽远比之前更为剧烈和痛苦,直到咳得苍白的脸上出现一抹病态的绯红,彼岸看到一丝血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又很快被他拭去。

  苍冥飞快地站起身转身向外走,走了没几步又不自然地停下解释道:“你安心在这里休息,我再去一趟昆仑山巅给你采药回来。”

  彼岸顺着他离开的地方看了很久,心中五味陈杂。

  彼岸忍不住摸了摸烧得滚烫的脸颊,比任何时候都厌恶还喜欢着苍冥的自己。

  她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那个近似于吻的接触还残留在唇上,那种轻柔却危险的感觉紧紧地裹挟着她,已经快要把彼岸逼疯了。

  伤重的彼岸已经无力分辨意在女娲之遗、而像豢养鸟兽般养了她百年的苍冥的心思,她宁可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别再相信。她已经受不起再一次的真相了。

  诚然她无处可去,诚然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出去随时都有丧命的风险,可是她宁可流落在外面孤独地死去,也不肯再在委羽之地苍冥的地方待下去。

  她必须现在就走,最好连道别也没有,彼此两不相见地分开。

  彼岸走的时候将床铺书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确认所有的物件都放在原来的地方,就像她从来没住在过这里一样。

  她甚至从箱箧中翻出了当年初来的时候在轩辕族中所穿的月白色长袍,换下了如今身上所穿的衣裙。

  她甚至一道一道地撕开了右肩上裹得很好的纱布,叠好放在床头的案几上。

  很傻很没有意义她知道,但她还是做了。

  她依旧把人偶收在衣袖中,在钟崖下它似乎也受了影响,此后灵识便一直封闭着,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地像是纯粹的工艺品。

  做完这一切的彼岸化出了蛇尾的原身。

  百十年来第一次,她终于可以坦然大方地做一回自己了。虽然这个自己是不讨人喜欢的,可她心底还是不由得涌起淡淡的喜悦。

  这样想着,彼岸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抱住了自己的尾巴,冰冷坚硬的鳞片硌在脸上,她却突然有种莫名的踏实的错觉。

  她伤得那么重,以致走的时候地上甚至留下一滩殷红的血沫,她俯下身很努力地尝试擦去,然而终究没有清理干净。

  要赶快走了,否则苍冥就要回来了,而她一点也不想再度面对他了。

  她欠过他一条命,虽然他救她的时候是有所图的,但到底是救了她的,那么还给他也就是了。宁可多还一点,也别再欠他了。

  她要离开了,直到离开时才知道原来此生竟再无依凭牵挂。天大地大,究竟哪里有她一方落脚之处呢?彼岸自己也不知道。

  委羽之地的风凌冽如同刀割,有着并不输昆仑山巅的严寒。

  彼岸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长袍,化为原身多少减轻了她伤处的痛苦、也替她抗住了些微的寒冷,可风还是从衣领袖口直灌进来,刺得她簌簌发抖。

  彼岸漫无目的地埋头向前走着,心里像是被剜空了一块,被风吹得越发寒冷难禁。如果有那么一个方向比别处稍微温暖一点、或者至少不比别处寒冷,那么她就像那个方向走去。

  彼岸如是想着。

  比之苍凉无垠的荒境,委羽之地便不算大,于是她渐渐地走出了委羽之地进入了荒境的外缘。

  荒境的外缘聚居着许多弱小得几乎叫不上名字的妖兽和人类部族。

  大概是因为长袍上有轩辕氏族不显形的章纹,一路上所遇见的妖兽虽然对她的境况指指点点,却并没有几个来找她的麻烦的;反倒是一路上所遇见的毫无修为的凡人,见到她的蛇尾又惊又惧,避之如瘟疫。

  其实彼岸的伤病严重至此,自身尚且朝不保夕,根本没有伤人的能力。

  然而人族还是恐惧她的,成年人啐她,妇人用菜叶掷她,五六岁的顽童拿石块砸她,砸完她又满足地咯咯笑出声来。

  仿佛越弱小的,伤起人来就越是凶狠也越是理直气壮。

  成年人有自身的力气做依靠,顽童有父母做怙恃,同一个部落的人可以呼朋引伴。

  只有彼岸是真正弱小的,她谁也伤不了,谁也不能依靠,因此只能被动地承受来自外界的恶意和伤害。

  她的额角破了皮,素白的长袍上沾上了灰土。有一块石头砸到了她的右臂,伤口立刻崩裂,渗出的血液浸染了长袖。

  她没有去包扎甚至也完全没有想过包扎的问题,她只想一直走下去,走得远远的,走到走不动的那刻她会就倒下,然后再也不用担心醒过来。

  月亮升起来之前彼岸找到一处荒僻的旧庙,里面几块打磨后依然坑坑洼洼的长短不一的石头堆起来的祭台,尘埃落得厚厚的地砖。

  失血过多使她头脑一直昏昏沉沉,肺腑中传来的剧痛终于使她一步也走不动了。于是彼岸把尾巴蜷起来裹紧自己,隔着柔软的衣料把脸贴着袖中的人偶,倚在破败的门框上昏睡过去。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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