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巫咸临走时居然有一眼落在了彼岸身上,那眼神阴阴冷冷的,宛如隆冬的浓雾,迷蒙而沉郁。洵南注意到时,心底不觉落上了一层淡淡的寒意。

  送走巫咸之后,洵南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彼岸叫过来。

  由于巫咸无所顾忌的挑衅,这孩子终究还是听了太多他这些年一力隐藏的真相。

  彼岸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但是依然垂首安静地站立着。

  洵南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俯下身直视着彼岸的双眼,温然开口道:“很抱歉这些不好见人的事情终于还是让你知道了,我为了推迟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很多努力,如果有的选,我希望你可以永远不知道这些事。”

  彼岸没有说话,好像很茫然的样子,需要很费力才能消化他话中的意味。

  “彼岸,你要知道从今往后你大概再不能回轩辕一族了。”洵南终于道。

  彼岸偏过头去没有答话。

  洵南觉得她大概还要一些时间来理解和接受这件事,但是彼岸接下来的问题却似乎毫不相关。

  “当年苍冥为什么要救我?”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洵南,没有特别的情绪波动,仿佛孩童追问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的存在那样自然。

  “是我让他去救的。”

  洵南尽量笑得温和,但眉目间带着难以掩饰的萧索。

  彼岸见此,心中踌躇再三,终究没有问出口后面的问题——他那么恨轩辕氏,为什么肯救一个轩辕族人?

  更有一层问题,若是洵南真心只为救出自己,为何会选择一个对轩辕氏恨之入骨的人来做这件事?

  洵南好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沉声对彼岸道:“阊阖之门内有一座陡峭万分的雪崖,崖底是丹水,崖壁上生长着一株万年芝兰——我前几天和你提起过的。你近来若是得空,去那里把它采下来,然后带回去送给苍冥吧。”

  洵南确实和彼岸闲话时说起过。

  苍冥年少时,洵南也带他在昆仑山巅待过一阵。待的头一年山峰数十年生的芝兰便绝迹了,再三年两百年以下的芝兰也绝迹了,后来千年以下的一颗没剩。

  再后来人族的战事吃紧,苍冥离开了,于是终于还剩下了一株九千余年的芝兰还没有惨遭毒手。

  洵南提起这些的时候说得很有趣,彼岸听了总是忍不住笑得眉眼微微弯起,她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情是不同旁人的。

  只听洵南又道:“昆仑山巅虽是洵水的发源地,但更上面的阊阖之门却恰恰是我不方便进去的所在,所以只好麻烦你下去。”

  彼岸不禁问道:“可是我没有修为?我下去崖底恐怕……”

  “无妨,”洵南摇摇头,“只是攀爬到崖底去采一株芝兰,只需注意下去的时候小心些。”

  彼岸拧着眉,似乎要再确认一遍什么似的问道:“阊阖之门是昆仑的秘境所在,那里真的除了芝兰什么都没有吗?”

  洵南似乎对她的问题有些猝不及防的错愕,但还是很快平复心绪,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道:“没关系,你只管下去……丹水中有一只鼓蛟,可他终年沉睡着,没有大碍的。”

  彼岸闻言垂下眼睑没有再追问下去,可是她也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答允下来。

  她还在思索,有新的疑问需要她去分辨。巫咸来之前,洵南从没说是要她孤身一人下崖底去采芝兰。而据传说崖底确有芝兰,有丹水,还有丹水中所谓一直沉睡的鼓蛟——可琅洞的藏书中却不是这样说的。

  甚至琅洞的藏书中,也从来没有说过,洵水的河伯也会无法穿越阊阖之门。反而恰恰阊阖之门其后,才是洵水在昆仑山巅真正的源头。

  彼岸不想承认,洵南或许也在欺骗她。

  她没有像和苍冥那样和洵南相处很久,洵南只有在偶尔造访苍冥的时候会顺便和她也攀谈几句。

  洵南和苍冥相熟已久交情颇深,而洵南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轩辕族人的身份,但比之苍冥的冷淡、洵南对她从来都是温和而善意的。

  可是如巫咸所说,当年是洵南帮助苍冥把她从轩辕氏带走的。

  那么如果苍冥深以轩辕氏为恨,苍冥带走她不可能真是单纯为了救她,那么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甚至苍冥收养了她这么多年,如果姐姐自始至终是为了女娲之遗,那么苍冥呢?

  答案是否早已经呼之欲出,只是她太怯懦始终不敢承认。

  而洵南却帮苍冥带走她,那洵南所图的又是什么?

  彼岸心里不是没有答案,她只是在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要去想那个答案。

  她知道属于她的故事有一部分是被许多人不约而同地隐瞒了的,虽然这些隐瞒她的人目的不一,但是彼岸真的不愿用这样的心思去揣度洵南。

  毕竟洵南从来对她真的很好。

  可阿姐从来对她也真的很好。

  临下去钟崖之前,彼岸又问了洵南一遍,语气非常认真:“我如今的修为,只身下钟崖,真的能从鼓蛟身边采到芝兰吗?”她的话语中有忧虑,也是淡淡的,不动声色。

  她是在最后确认一遍洵南的答案。

  然而洵南依旧回复她,没有关系,你下去吧。

  彼岸深深地看了洵南一眼,她把衣袖中的人偶取出留在洵南身边,然后转身毅然走向阊阖之门。

  洵南却从她的背影里感受到了类似决绝的意味。

  他突然喊住彼岸,将人偶交还到她手上:“当心。”

  彼岸抬头,尽量笑得如常:“我知道,谢谢你,洵南。”

  走过阊阖之门的时候,人偶感受到一滴泪水从彼岸脸颊滚落,洇到她的长袖上濡湿了雪白的衣料。

  她只是低下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步履匆匆不减。

  人偶以为她在害怕崖底的鼓蛟,它伸手牵住了她要她别下去。

  “我为什么要怕呢?”彼岸突然轻轻笑了,“如果鼓蛟真的在终年沉睡,那么我不会有事;如果我葬身谷底,那么我便再也不需要担忧这些问题了。”

  人偶拉住了彼岸,彼岸终于停在了钟崖边。

  她沉默地凝视着陡峭的崖壁。

  “其实我还是怕的,”彼岸低下头摩挲着人偶的手臂低声道,“我怕他们都在骗我,可如果他们都骗了我,我又能怎样呢?”

  人偶会说话,可人偶只是人偶。

  所以彼岸还是要下去的。

  彼岸下到谷底并不太费力气。她没有修为,然而身体素质确实不错,加上洵南教她的许多招式也很有用,不多时也就快要探到谷底了。

  谷底果然有丹水,有芝兰,有鼓蛟——可鼓蛟也果然没有在沉睡。只是它背上原本坚硬粗粝的鳞甲上赫然有一道极深而狰狞的伤口,伤口添在鼓蛟这样长逾数丈的身躯上,越发显得凶狠可怖。

  彼岸失去了埋头逃避的沙土,得到了许多从前想不通也不敢想的答案。

  洵南告诉她的那条路离芝兰非常近,可是想要躲过鼓蛟的发现就采到芝兰并全身而退对于彼岸而言是完全不可能的。

  崖底仅剩一株长约尺余莹白如玉的芝兰,倒省了寻找分辨的心思。

  然而在芝兰和彼岸之间,赫然横亘着鼓蛟不断来回横扫的长尾。大概是受了那伤的缘故,浮在潭水面上的鼓蛟摆动的尾巴也是懒懒地、漫不经心地动着。

  即使这样,彼岸也深知自己并没有掉以轻心的资格。她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在鼓蛟的尾部扬起时从其下方穿过直奔芝兰的所在,然而刚刚靠近芝兰时鼓蛟就敏锐地发现了彼岸的存在。

  六合中怀天地灵气而成的药草附近不会没有灵兽的看护,更何况是灵气最甚的昆仑山巅。

  当鼓蛟的长尾从生长有芝兰的那侧瞄准彼岸击过来的时候,她可以选择尽全力躲开这一击,但这同时也意味她必须在离芝兰只有咫尺之地的地方就此放弃——已经发现了她的鼓蛟不会再给她第二次靠近芝兰的机会。

  彼岸在瞬间做出的抉择是贴着崖壁向芝兰扑过去,而右手猛地拔出符禺剑抗住了鼓蛟的攻击。

  符禺剑刺中了鼓蛟的尾部,但留在它坚硬的皮肤上的甚至不能说是伤口,只能称之为划痕。

  而当鼓蛟那一爪下来的时候,彼岸才真正知道原来她整个人也不过就它的爪子那么大。

  彼岸受了极重的内伤,蛟龙随之而来的那一爪刺穿了她的腹部,在她的右肩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粗粝坚硬的利爪勾起大片皮肉的感觉还刻在彼岸的脑海中,随后她被重重地拍在一处钟崖向外延伸的窄小石台上。

  而彼岸的左手中紧紧攥着那株芝兰。

  说来她都不敢相信,凭自己居然真的可以从鼓蛟的地盘上采到这株生长了约万年的兰芝。

  彼岸的右手几乎筋骨尽断,手掌瞬间渗出了殷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符禺剑锋利的剑刃上。

  符禺剑在这一刻发出了极盛大的白芒,几乎要冲破谷底,刺穿钟崖山巅上的浮云。

  光刃似乎在鼓蛟的颈部划出了极深的伤口,以至于鼓蛟发出震耳欲聋的痛苦嘶鸣声。

  人偶挣脱她的衣袖,飞快地冲向鼓蛟鲜血淋漓的伤口,在暴露出来的柔软蛟肉上狠狠咬了一口,浓郁的黑气瞬间包裹住了整个伤口。

  鼓蛟停在她身前一丈不到的地方,张着血盆大口留着可怖的涎水不甘心地打量着她,但似乎有所忌惮,最终还是没有贸然强行靠近。

  而此时彼岸的四肢躯干都不能再动一下,意识也开始变得虚幻而迷离,仿佛灵魂都会在下一刻离体而去。

  只有肺腑百骸深入骨髓的那种痛苦还在执着地纠缠着她,像细而结实的绳勒在她的颈上慢慢收紧,那种窒息的痛楚快要让她崩溃了。

  一边是伤重的虚弱要拉着彼岸似乎要昏昏沉沉就这样陷入永远的睡眠,另一边却是剧烈的痛苦拽紧她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不肯让她轻易解脱。

  在最后的时间里,彼岸被迫清醒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无所谓了,死在这里的话,终于也不用再欠他什么了吧。

  她死在这里的话,会有人伤心吗?彼岸不禁想。

  都到了这时候了,也就别骗自己了——

  姐姐想要的从来只有女娲之遗。

  苍冥想要的也从来只是女娲之遗。

  如果不是生来携带女娲之遗,你以为他们肯多看你一眼?

  彼岸突然轻轻笑开了,原来她活着,在旁人眼中也不过就是个寄放着女娲之遗的容器,等到时机成熟便可毁器而取物。

  只要等到时机成熟……

  至于彼时容器自身的下场呢,那是最不用被考虑的。

  可是洵南,连他也觊觎女娲之遗的力量吗?否则他为什么要向她隐瞒钟崖底有关鼓蛟的事实把她骗来这里……他真的也要害她吗?那为什么时时又对她流露出那样哀悯的神情?

  可是至少他也应该早就知道了苍冥和姐姐的目的吧。

  还有太多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可是彼岸已经不剩下多少时间能思考了,意识的天平越来越向重伤所致的虚弱感倾斜。

  算了,真的算了,彼岸自嘲道,她当然也可以给这些问题美化出想要的答案,再凭空生出寻求真相的欲望,然后在真相揭晓的那刻、在事实面前,她只会更像个傻子。

  又过了很久,也可能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久,人偶没有回来,她最后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兰芝似乎在她眼前轻轻摇曳,彼岸不确定是因为山涧的寒风的吹动,还是她掌心逐渐流失到连花草也握不住的力气。

  似乎有一道凌厉的剑气竟整个地分开了谷底的丹水,溅起的水花碰到彼岸的指尖,她的指尖随之轻轻翕动了一下。

  然后她终于沉沉地阖上了双眼……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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