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哪怕后来苍冥在孟泽湖底沉睡了数千年,再度醒转时依然清晰地记得彼岸从冰棺中苏醒的那一天的场景。

  院落洒下的阳光从没有像那天一样明媚,日色犹如细腻精美的丝绸泛出柔顺明亮的光泽。

  昆仑山髄的寒冰终年不化,却也在那样的光芒下泛出淡淡的浮华金色。

  冰棺上绯红的液体如丝如水游走,颜色渐渐地越发浅淡下去。

  他记不清翻了多少年多少卷的古籍孤本,只知道一十三年前他偶然去了趟轩辕氏她从前所居的琅洞,竟偶然从禁术中所获匪浅。

  一十三年间他一边用尽了世间所有天灵地宝的药材作引,一边分毫不差地算着每一时每一次所用分量,直至两年前方敢炼化血精,四十九日前他不停不休昼夜不断地在此为她一点点炼化这份精血,血色浓郁臻纯却不暗沉,殷红中似有生机滂湃浩瀚,与以往所用高下立判。

  他拂袖开启冰棺,小心翼翼地将彼岸横抱起来,他的动作轻柔,仔细地避开了她从前的伤处,哪怕明知她如今其实已无知觉。

  在棺中多年的沉睡使得她早已变作和昆仑山髄的寒冰一样冷冽的温度,那种寒冷甚至足可以对贸然接近的凡人造成实质的伤害。

  尽管这种程度的伤害对苍冥自然是早已微不足道的了,可那种寒意还是清晰地残留在他的手掌中,昭示着他这些年来,彼岸一直都在这样彻骨的寒冷中独自沉睡着。

  即使百千年来不计其数的伤重濒死都快成寻常事了,然而握着符禺剑刺入心口取出存了多年的、她曾以命相抵给他的女娲之遗的时候,还是能够感觉到疼的。

  苍冥揽着怀中的人坐在庭院中的空桐树下,浮粉浅紫的花朵无声无息间落满了两人一墨黑、一月白彼此掩映交织的衣衫。

  苍冥将脸贴在她的额前,轻声地诉说着什么,他吻了吻彼岸的眉心,感受到她眉心微微一动,再抬眼时便落入一汪熟悉的墨绿清亮的眼波中。

  除了不时的心绞痛以外,彼岸恢复得超出苍冥想象的快。而心痛的症状正是女娲之遗不能和她的身体很好融合的结果。

  女娲之遗尽管代表着生机,但从来也都是一股浩瀚磅礴的超出凡人承受的力量。

  从前它在彼岸体内时,一直处于被封印包裹的状态,只有在彼岸受重伤时才会缓慢地释放出少量的气息,对于那时的彼岸而言就是治病疗伤的良药;而当它被从彼岸体内取出之后,原本的封印也随之被打破,当它再度被苍冥放回到彼岸的体内时,这样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本身的承受范围。

  甲之熊掌乙之□□,万事万物的好坏往往都如大道一般在不断转化变动之中。

  炼化女娲之遗的同时却可以给彼岸提供最纯粹温和的生机,这样的力量在任何意义上都比炼化族裔所得到的血精对她的身体更有好处,因此苏醒过来的彼岸不再像沉睡时那样依赖血精维持生命。

  发觉这一点的苍冥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担子由衷地松懈下来,他每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陪彼岸修行和炼化她体内的女娲之遗。

  荒境以北的委羽之地远离中州的喧嚣纷争,而这里更是从来只有他们两个人;固然,苍冥也不希望她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情,更不希望她从世人口中知道他所做下的事情。

  彼岸修行的禀赋和悟性其实都很好,应该是更胜于如今的巫祝两分的,苍冥指点她修行的时候几乎不用费太大的心思,也难怪她的姐姐会那般妒恨自己的妹妹。

  于是随着修为一日日提升,从前姐姐告诉她的所谓不能修行的托词,彼岸也再没有提起过。连带着背后难以宣之于口的诸多缘由,仿佛也能随着这样的默然便不存在一般。

  她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懂事听话,虽然她以前从没有修行过,但修行时从不会偷懒取巧,一招一式比常人更为认真仔细。

  然而即使是这样,修行不能一蹴而就,她所炼化的女娲之遗于全部也不过冰山一角。心绞的症状总是不期而至,有时候甚至在她修习招式的时候,她会毫无征兆地倒地昏厥过去,虽然每次不过片刻,之后她又会如常苏醒过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直到这一晚灭灯歇息之后,剧烈的心痛突然排山倒海般地淹没了彼岸,她攥着自己的衣领伏在床榻上,疼得冷汗浸湿了后背。

  心脏在胸腔中突突地跳动着,仿佛要冲破那一道旧伤一跃而出。

  彼岸从床榻滚到地上,花架矮柜倒地一片狼藉。

  苍冥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连呼痛的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脸色苍白如纸,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移开她按在心口的手,然后轻轻解开她的衣襟褪下到从前的伤处,本来应该愈合结痂的伤痕下此时浮动着郁结的鲜红血色。

  是他大意了,以为从彼岸可以炼化女娲之遗开始,就能够逐渐减少直至停止血精的服用。

  以她如今的修为,所能炼化的女娲之遗甚至不过冰山一角,一旦减少血精的用量,下一次发病的后果她真的还能承受得起吗?

  毕竟苍冥虽然是受轩辕氏琅洞的藏书中相似的禁术所启发,却只是借用,具体的法子还从来没有前人试过。

  哪怕答案是肯定的,苍冥也绝不想用她的安危去赌。

  他的眼底开始泛起妖异的暗红色,只是掩在深邃的瞳孔下并不明显。

  彼岸觉得自己其实是被口中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涩药味给生生呛醒的。

  醒来后才发现苍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端坐在她的床沿上,而她此刻便斜躺在苍冥的怀中。

  见她醒了,苍冥一边擦去她嘴边的药液一边道:“是我不好,我不该逼着你这样刻苦地修炼的。你才刚醒,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彼岸不好意思地说道:“没有啊,能修习术法,我自己也是很欢喜的。从前看你们,我其实是很羡慕的。”

  苍冥的吻温柔地落在她的发间:“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的心绞症状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又不是很严重。”彼岸支吾着道,说了的话显得她好像很小题大做似的。

  苍冥恨得横了她一眼,可彼岸依旧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无辜样子,反倒弄得他不好发作。不禁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她还不晓得自己的复生是如何地艰难,也不知道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是多么脆弱。

  他真希望彼岸永远也不会知道。

  彼岸眼角的余光瞥到自己在苍冥怀中没有动过的姿势,心口的伤上已经包扎了起来,但衣衫依旧是维持着半褪半掩的样子,事实上只要再往下一点就……

  她脸颊突然滚烫,下意识想伸手先把衣服理好。

  “别乱动,”苍冥说着就捉住了她悄悄挪过来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语气却平淡一如往昔,“敷了药别去碰。”

  彼岸的脸已经烫得能烧起来了:“我……你、你不会就一直这样……”

  “你伤口复发疼成这样我还能去哪里?”苍冥很自然地反问道,“再说如果你早些告诉我,何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

  彼岸闻言已经顾不得其他,只想找个地缝直接把脸埋下去。

  然后苍冥把她两只乱动的手都控制住了。

  此刻苍冥仪容端正纹丝不乱,可彼岸却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地横斜在他的怀中。

  彼岸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快要崩溃了,可偏偏什么也做不得,苍冥更是一派义正言辞、正人君子般的作风,反倒更显得胡乱挣扎的她心虚理亏。

  彼岸终于放弃抵抗:“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样子过分、过分……”

  “也是。”苍冥挑眉一笑,突然附在她耳边,若有所思地认真道,“或者你嫁给我,这样我们做什么都合乎情理了。”

  他明明完全知道她刚才的意思!

  温柔的气息拂过彼岸的耳垂,她的神智反而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飞快地清明过来,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苍冥,眼眶中有晶莹的光芒闪动,恰如平静无波却突受扰动的湖水。

  苍冥以为她听得不真切或是怀疑他的心志,于是平视着她的目光又认认真真地重复一边道:“嫁给我吧。”

  彼岸却把整张脸都埋了起来,良久之后她的声音才闷闷地传出来,只是颤得厉害:“倒也不至于这样吧。”

  苍冥怔了片刻才问:“为什么?”

  “因为我之前成过亲,”彼岸低声道,“全中州都知道的,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所以你在怪我之前破坏了你的婚礼是吗?”苍冥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彼岸却否认得很果断:“不是。”

  理智上讲,她或许确实可以恨当时苍冥的出现毁了她的婚礼,毁了她好不容易回归的平和安定的生活,把一切的罪责推到苍冥身上,然后安静地扮演一个受害者的角色。

  可是她没法否认,当苍冥出现在轩辕一族的时候,她内心翻涌的欣喜和惊惧几乎使她在那一刻无法呼吸——她是期待他来的。

  见他没说话,彼岸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没有,毕竟是我一意孤行要把你带走的。”

  “不是的。”彼岸枕在他的手臂上轻声道,“我从没想过你会来,但是你出现的那一刻我确实是欢欣的,我不能骗自己,所以也不能把当日的事情都推到你一个人身上。我只是、只是觉得对不起其他人,我不能……”

  她没有直接说出口,但其实字里行间指向的也只有离闰一人。

  当年的婚姻盛况如此,几乎惊动了整个中州。一朝悔婚虽不是她的本意,对离闰造成的伤害却覆水难收;若多年后她再度和苍冥结成姻缘的消息传入中州,对离闰而言无疑更是诛心之举。

  苍冥听后只是一言不发。

  彼岸忍不住去觑他的神色,但他的目光落在别处,眼底是幽深难明的清寂。

  彼岸心中一提,声音也委屈了起来:“苍冥……”但见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深呼了一口气,像下定决心一样,扬起脸揽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吻在他的下唇上。

  但是苍冥转头狼狈地躲开了她示好的吻。

  他不想在连她的心意都不能肯定的时候,再和她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

  他心底其实也是怕的,即使是在这样两人朝夕相对、安静如水的日子里。

  怕如果有一天她后悔了,如果有一天她幡然醒悟也许她真正想要的从来并不是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她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都是过于封闭的,几乎没有接触过外界的人或事,所以她对于她的姐姐总有着难以割舍的依赖和眷恋。

  又或许对他的感情也和她对姐姐的这种依赖和眷恋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她还没有区分这种感情的能力,而一旦她有了区分的能力……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彼岸的成长和成长暗示的离开,他知道这样的感情已经开始扭曲了,这对她并不是最好的。

  可时至今日自己已经除了她以外一无所有了,真有一天她想透了、想要从这段不谙世事的感情中抽身而去的时候,他真的怕自己会失控。尤其是最近一次提炼血精的时候,神识中负面情绪的影响已经显而易见地扩大了。

  与其是这样的结果,他宁可从一开始就和她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怀里的人突然轻颤起来,大滴的眼泪从她的两颊滑落,濡湿了两人的衣襟。

  自幼时以来,彼岸鲜少有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时候,连落泪都是极少见的,最近一次还是在她濒死时苦苦哀求他不要伤及轩辕氏无辜族人。

  苍冥近乎慌乱地抹去彼岸滚落的眼泪,口中只能笨拙地安慰道:“别哭。”

  “是不是我刚才说的话惹你不高兴了?”

  苍冥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纠了一把:“没有,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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