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他们接下来整整两天都没有怎么说过话。

  大概是上一次打翻药碗的后果留下的心理阴影,这一次的血精无论多么腥涩得难以下咽,彼岸问也没问,依然硬着头皮闷声悉数喝下去了。

  她从不知道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只以为天地间的药草稀奇古怪种类繁多,其中大多数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味道。

  苍冥没有再像之前那般严格地督促着她修行,而是劝她多休息不要过度劳累,以免心病再次复发;与此同时,他也加重了服用血精的次数。

  但是其实彼岸内心还是很喜欢修习法术的,有两次她卧在病榻上还悄悄和人偶过招心决,被苍冥发现后难免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虽然苍冥看到了也没有说过任何呵责她的话语,但彼岸还是在他复杂的眼神中读出了落寞和一丝隐约的哀伤。

  彼岸不愿自己的举动导致他这样的神情。

  但是她每次试图就此和苍冥沟通的时候,苍冥连回应她的寥寥几句话也是惜字如金。

  再过了几天,苍冥突然问她,想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其实彼岸对这个提议并没有过分的热情,但这毕竟是上次那件事情之后苍冥主动和她提起来的唯一一件事,彼岸不想拒绝,于是原本两分的兴致表露出来的却有八分的期待。

  苍冥看到她的欢喜之后也陪着她一起笑了,然而笑过之后只留下淡薄的酸楚。

  周游四方的日子对于彼岸而言还有许多新奇,然而对于苍冥而言却只有时时刻刻的小心留神。

  世上已经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了,然则他最担忧的莫过于彼岸病症的发作和可能传入她耳中的流言蜚语。

  因此他选择的地方无一例外的远离中州,荒境、大漠、滨海……其内也不全是杳无人烟,但能遇上的大多不过是些修为低下的凡人或者是幼年形态的妖兽,对于他们而言中州几乎是存在于口口相传的神话中的地界,所能知晓传世的故事还是千年前的那套说辞,无需过多担忧。

  化作凡身游历人间的时候,有时候两人在山前搭一座小木屋,每日抚琴弄乐、莳花弄草;有时候两人在闹市买房置地,每日牵手相携一起坐看来来往往的川流过客;有时候两人索性扮成旅人借宿酒馆旅店,然后在漫天繁星下一起临风品酒。

  他们两个亲密无间的姿态理所当然地会被认成是亲婚燕尔的夫妻。而最开始的尴尬过去之后,两个人反倒渐渐都坦然起来。

  似乎对于彼岸而言,大隐隐于市之后的人生反而恣意了许多。她介意的也并不是成为他的妻子这件事本身,她没有办法面对的仅仅是一团乱麻的过去。

  苍冥开始觉得自己带她出游前的忧虑只是多心。

  她会因为新鲜感而喜欢外面的世界,不过却从来没有到痴迷的地步。见识过许多世事人情之后,从前单纯天然的聪颖会蜕变为相对更饱满的智慧和成长。

  有一次路过渤海之滨的一座小渔村,他们见捕鱼的渔网误困住了一只雌鸥,而它头顶是另一只雄鸥哀鸣盘旋,便从渔民手中买下了它。

  但是奈何等他们从网兜中将雌鸟放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因为挣扎太过而被网兜上的锋刃划破了脏器,再救不回来了。

  彼岸原本想说将它找一处僻静的所在埋了,然而看头顶盘旋嘶鸣不肯离去的那只海鸥又觉得不忍。

  苍冥于是道:“对鸟兽何必用人世间的俗礼?它们未必懂得入土为安的道理,反倒要怪我们让它们阴阳相隔、再不得相见了。”

  彼岸深以为然,于是捧了那鸟尚还温热的尸体放在海水中,犹如一方雪白的绢帕浮在水面上随着海浪远远地飘去了。

  那雄鸥见雌鸥随水而去,自然也哀鸣着随它所去的那个方向飞远了。

  “生也在海上,埋也在海上,如此一来,它们也可再相互陪着彼此走完这最后一程了。”说罢忍不住倚在苍冥胸前,轻声道,“看了它们才知道,我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至少此时我们还是真真切切在一起的。”

  苍冥置之一笑:“往后的日子我们难道不会一直在一起吗?”

  彼岸澹然一笑:“你其实早已经步入神阶了吧,与天地同享寿数,我又怎么能相较呢?”

  苍冥搁在她发间的手闻言一滞。

  自她醒来后,他从没有主动对她提起过步入神阶的事,固然是觉得无关紧要;也是因为心里总是没来由地担忧着,或许她也会同其他人一样渐行渐远。心里面这点幼稚可笑的念头,仿佛这件事不说破便不会影响到她似的。

  可她还是猜到了。

  又或者其实她向来知道很多,只是习惯于谨小慎微而不愿多言罢了。

  此时她坦然点破,倒叫苍冥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应才好,只是手指温柔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发梢。

  林林总总算起来,他们也在朝夕相处百余年了。彼岸自认修为浅薄,然而对他的修为还是熟悉的。苍冥虽没有主动提起却也不曾刻意隐瞒,她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其中的变化?

  琅洞藏书中曾提及女娲之遗中的一缕上神神识是洪荒后世成神的契机,然而也只有在修为到那最后一步时才用得上。

  近万年来身怀女娲之遗的人从未有修行到这种境界的,少数凤毛麟角的能修行到这种境界的人也无处寻获遗留世间的上神神识,甚至或许连这样的因缘都未曾有听闻过。

  机缘巧合四字,竟使万年来多少人折戟于此!

  见他不言,彼岸接着道:“若是有一天我们也走到这样两厢分隔的境地——其实是总有这么一天的,我们之间也再没有遗憾了,不如顺遂天时,走到哪一步便算哪一步,倒也不必执念太过而白白折磨自己。”

  苍冥只深深地看着她,继而轻笑道:“你原是这么想的吗?”只是那笑未入眼底,反而有单薄的悲凉。

  此时天边忽然传来极为凄厉的鸣叫,引得他们不觉一起回头看去。

  却是那雄鸥已然触礁,砰地一声坠入海中。

  彼岸见状惊得不觉后退半步,苍冥牢牢地揽在她的腰间扶住了她,但彼岸却捂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那么大概两三年左右的时间,他们几乎一直在不分昼夜地缠绵在一起。

  然而让苍冥失望的是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那段时间或许是因为心魔作祟,他几乎疯狂地想要一个孩子,希望通过这个孩子留住她,尽管她从来没有表露过一丝会离开的迹象,苍冥心中的担忧和恐惧却从来没有真正消弭。

  可是彼岸的直觉一如既往的敏锐,更不提他们早已在一起生活多年,她很容易就察觉到他这种一闪而逝的失落,于是就问他是不是很希望有一个孩子。

  他回答说如果能够有当然是很好的,但是子女缘分往往强求不来,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

  彼岸想了很久,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问他,哪怕这个孩子带着一半轩辕氏的血脉他也觉得可以接受吗?

  大多数可问可不问的情况下,彼岸都还是习惯于沉默的,但是这个答案对她而言确实很重要。

  苍冥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那一瞬间他脑海中突然涌现起来的竟然不是早年间常常梦魇的全族屠戮殆尽的可怖景象,而是轩辕氏在他手下横尸遍野、流血漂橹的场景。

  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一直是把彼岸的身份和轩辕氏划得泾渭分明的。可是如果有一天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一个有着轩辕氏血脉的孩子,他要怎么面对这个孩子,以一个残杀了这个孩子无数同族的刽子手的身份。

  这样的问题像是一把尖刀,在现实上豁然划出一道锋利的口子,将他一直以来极力粉饰的太平下的真相原本直白地摊在他面前,让他无可逃避。

  彼岸在他的沉默里终究还是失落了,她酝酿了好久终于还是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幸好我们不是真的有孩子。”她顿了顿又道,“也幸好我们没有真的成亲。”

  苍冥心中一惊,然而再抬头看她的时候,彼岸已经转身走出去几步开外了。

  他快步走上前从后面抱住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他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

  如果是他想要的,她总是会努力做到,可是她没法掩饰她现在的心灰和冷淡。

  是夜苍冥狠要了她几次,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彼岸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的唇色比前几日苍白,颈项以下遍布青紫吻痕,身体蜷缩着掩住心脏的位置,想来上一次服药也是近月余了,他最好比原先预计的时间更早地备下血精,以防不测。

  彼岸睡得并不安稳,醒来的时候仍是清晨,日光熹微朦胧,很快隐入云端不见踪影,显得天色有些阴沉。

  她揽衣起身,四下走了一遍。

  苍冥并不在这里,像是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彼岸凭窗而立,本想就这样等他回来,然而觉得天气实在压抑得难过,就走到屋外散心。

  荒境的边缘几乎全是没有修为的凡人或是修为浅薄的兽族,三三两两地聚居。虽然荒凉得少见人烟,枯山槁石流水却美得惊人。即使有什么危险,以她如今的修为想来也足以应付。

  她不能总是依赖苍冥吧,看此情形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也是要劳燕分飞的,当然提早看开了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这样思绪纷纭之间,她已经漫无目的地走出去很长一段路了,等到回头时,所住之处似乎已经在身后很远了。

  走得再走下去连回去的路都要不记得的时候,彼岸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

  她在不知何处的荒原中站了很久,不想前行、也不想返回,直到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喊住了她。

  那个声音清和温柔,却是很久都未曾听过的了,她甚至从来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在这种地方重逢离闰。

  再见面时,以他们二人的身份立场本该是很尴尬的。

  姻缘错落,世事无常,当年的婚盟落到最后竟连一句道别也没有机会说过,便又归于陌路了。

  她不知所措地呆呆站在原地,仿佛说任何一句话,做任何一个举动都是错误的。

  当年发生的事情虽然也不受她的意愿左右,然而无论如何算来,总合该是她亏欠离闰的。

  离闰的神情却丝毫不见怨怼责备,一如他们初见时候那样温和明净,仿佛初春最和煦轻暖的清风。

  彼岸偏过头去,只觉得更自惭形秽无颜面对。

  他浅笑温文,再开口时只有十分的欣喜:“你果真还活着。”然而欣喜的余音中不觉添了一丝喑哑,像是盛得满满的情意遮掩不住终于露出一角,也足以令人心神颤动。

  彼岸有些惊异,却也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她从来不知道外界怎么看待她的死而复生,除却苍冥以外,她已经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太久。

  而苍冥只告诉她她醒来前已经无知无觉地沉睡了很多年,中州很多人都觉得她已经过世了。那么好像也没什么必要把她醒来的消息广而告之,她也不愿继悔婚之后再一次成为世人瞩目的所在。

  然而他下一句的话却将彼岸惊得呆立在原地。

  “轩辕氏遭逢变故,幸而你无事。”

  她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怎样被离闰领着匆匆赶去轩辕氏的,只记得待到了族中,步子反倒凝滞不前了。

  目光所及之处,满目疮痍萧索,破败的石阶、丛生的荒草和地砖石缝中一抹抹暗红发褐的干涸血迹……

  可是没有人,一个也没有,到处都找不到一个人,彼岸顾不得离闰便向前飞奔。

  她一路拨开半身高的杂草,几乎是不管不顾发疯似的找寻着,鞋子跑得掉落了,脚底划出深浅不一的伤口,她便索性化作原身逶迤前行。

  不知奔跑了多久,她跑过了祭台宗祠、楼台殿宇,到处都有血迹,有来不及掩埋的枯干尸骸,可到处都没有活着的人。

  最后还是离闰拦下了她,按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想找什么,我带你去找人。”

  彼岸双手抖得厉害,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她颤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人能对轩辕氏、究竟什么人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没有答案,回应她的只有耳边的一声叹息。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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