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太一意识到一头海藻般长发的女子坐在自己对面的时候，心中不禁传来几分凉意。
面前的咖啡杯已经空了，迟迟未来的服务生正站在前一桌与一位熟客攀谈，嬉笑的声音从少女的背后传来，她忍不住地扯了扯眉，露出了一个不怎么畅快的表情。
她的心情似乎不大好。太一如此想到。
对于若宫诗畅，太一其实并不熟稔，甚至有种自己认识对方，但对方应该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印象。记忆中唯一的谈话也是发生在几个月前的近江神宫，在瑞泽获得团体赛最终胜利后的庆祝会上，这个披挂着“日本史上最年轻的歌留多女王”头衔的少女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且在那天失态地微醺了一把。
只不过第二天的个人赛上，她似乎又完全恢复成了那个人人敬畏的战神，毫不留情地夺取了对手们面前的歌牌。
那场他所缺席了的比赛，最终的胜利便是属于面前的这个少女。
是的，在拥有新、千早，以及太多A级强手的比赛中，若宫诗畅完败了所有的对手，站上了顶点的位置。
获得准优胜的是千早，连续三年在同样的地方败给同一个人，换做是别人的话，恐怕早就已经变成心理阴影了也说不定。只不过千早是过于越挫越勇之辈，因此在授奖的时候，端坐在台下的她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拳，咬紧牙关默念着：“还差五张，还差五张……”
那一次的比赛千早的状态极好，火力全开的她最后依旧已五枚之差落败，对于瑞泽的众人来说，难免感到有些可惜。然而在越发接近顶点的征途上，向着女王之位不断迈进的少女才发现，原来自己和顶点的差距，还有着那么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诗畅很强，而且，她还会更强。
这些都是太一后来看了宫内老师录制的决赛录像，以及听西田和驹野偶尔谈起那场比赛时才知道的。
然而，对于如今突然一声不啃出现在自己面前，外加用一种打量着外形生物眼神看着自己的墨发少女，太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诗畅支起双臂，将自己的下颚抵在交叠而起的手背上。一双散发着水墨般沉淀的双眸静静地扫视着太一身前的习题册，一旁做满标记的考试提纲上赫然写着“京大入试通关手册”的大标题字。
“诶？真的要来京都念大学吗？”诗畅缓缓抬起自己的双眼，并在下一秒与太一对视起来。
只一眼，太一突然有种自己正在被盘问的感觉。
“嗯、嗯。若宫同学呢？不用去学校吗？”他注意到诗畅的校服。
“新去东京的时候，你们发生了什么？”
“什么？”
完全无视太一的问题，诗畅按照自己的节奏引导着谈话的内容。
“那家伙，情绪好像不怎么高的样子。”
虽然知道诗畅和新似乎关系还算不错的样子，不过对方竟然用“那家伙”这样略显亲昵的用词称呼新，倒是有些出乎太一的预料。他放下笔，努力地回忆着新在东京的一周间：“听说大学那边的推荐谈得也很顺利，似乎并没有什么相当困扰的事情，况且新还参加了瑞泽的文化祭，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吧。”
“文化祭？”诗畅敏感地捕捉到了太一口中的关键词。
“嗯，瑞泽的文化祭，我们学校的歌留多部出演了舞台剧，临演那日因为我无法赶到现场的关系，新甚至代替我进行了出演。”
诗畅没有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嗯”了一下，然后将坐姿换成了单手支撑着脸侧的动作。
气氛有些低落下来的两人谁都没有进一步发话，说到底太一根本不知道甚至还没明白为何少女一开口提问便是针对着新，原本还以为她会在乎千早多一点。
“抱歉，这位先生，还有……呃，同学。”姗姗来迟的服务生适时地出现在两人中间，刚刚摆出一副想要询问是否续杯的架势，却突然也注意到了诗畅所穿的校服。
“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咖啡的香味从杯中四溢出来，看到铺满台面的习题册，对方大概误会了面前两人的关系是考生和家庭教师，所以很快便回过神来。
“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到我们的谈话了。”
“咦？”服务生一时没有听清楚诗畅低声的话语，又凑近重新问了一边。
少女抬起头，暗黑的双瞳和额前的发丝交错起来，让人觉得有些阴森可怖：“我是说，你，很吵哦。”
秒速退后十步。
恐怕这个接下去的时间里，都没有人会来给自己续杯了吧。太一有些忧郁地想到。
“舞台剧的录画，有没有？”诗畅向太一摊开手掌。
“有是有，可是若宫同学为什么……？”
“因为关于他的一切，我都想要了解。”
诗畅丝毫未有一丝犹豫地脱口而出，太一注视着她冰冷的眼神，却仿佛在那瞳孔最中央的一抹反光处发现了某个令自己感到惊讶的点。
“若宫同学莫非？”
“什么？”诗畅忽的站起身来，一双厉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太一。
太一心底一沉：“莫非也很关心新？”
“因为他是我的武器。”少女别过头，甩给太一一张写有她邮箱地址的纸片，“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
福井县。
这里的枫林虽然没有京都那样美，但新却依旧很喜欢。
飒爽的秋风撩动着少年额前细碎的发丝，傍晚的夕阳映射进他墨色的瞳孔中，高挑而单薄的身影独自坐在后院的廊檐之上，看上去显得格外宁静。
“新。”
掷地有声的脚步从他的背后传来，架着四方眼镜的村尾慎一出现在他的面前。
“今天南云会的练习结束了哦。”村尾一边说着一边在新的身边坐下，温和的脸颊上一如既往地扬起大哥哥般温暖笑容，“怎么了，对于后天的预选赛感到不安吗？”
新仿佛被说中心事似的地微微一怔，朝着村尾的方向投来注目的视线：“我……”
他欲言又止。
“想赢，是不是？”
虽然听起来有些霸道，但新却难以反驳从村尾口中说出的那句话。从东京回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有了比以往更甚的求胜之心，想赢，想赢，想赢……这样的词无数次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很少会这样迷失般地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对于心中那愈发膨胀起来的欲望，连新自己都觉得可怕。
是怎么了呢？自己。
他抬头望着天边逐渐化作一团烟海的火烧云，内心不断地波动起来。紧紧握住的拳头与他脸上那冷冽的表情不相而衬，眼前浮现出太一和千早的模样，只是一瞬间，胸腔之中仿佛传来“啪嗒”一声碎裂的声音，天空霎时间暗淡了下来，夜风袭过，让他单薄的脊背感到有些冷。
一双温暖的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怎么了，新，这样犹豫不决的表情，可不像你。”
“有、有吗？”他情不自禁地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好冷。
村尾看着面前这个显得有些彷徨的少年，恍惚间想起了几年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至亲的过世让他陷入了绝望，甚至开始厌弃曾经最爱的歌牌。村尾叹了口气，虽然如今的新已经成长为了一个足矣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但其实他知道，这孩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
“名人的这条路，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即便是你的祖父，在实现梦想之前，也经历了无数次的挫败。”
“祖父他吗？”
村尾抬起头，安静地凝视着逐渐变得浑噩的天色：“没有人天生就会成功的，也没有人会永远站在顶点，所以包括那个人也是。”
那个人……新望向村尾盈盈发亮的眼睛，他知道他所指的是周防久志。
“呵，真是可笑呢，连歌牌协会的人都千方百计地想要把那个问题儿童扳倒，然而谁都没有能够成功阻止他去年的五连霸，如今他也成为永世名人了，这世界还真是不公平啊。”
“这样的话，也不像是村尾先生说出来的。”
“嗯？”
新缓缓起身，摸出口袋中震动起来的手机，在掌心轻轻捏紧：“周防名人他不是也没有如传闻中所说的要退休吗，那个即是给我们所有人的信号。”
“信号？”
新闭上眼睛，缓缓说道：“他想要告诉我们所有人，来挑战我吧，来打败我吧。那个人，他一边嘲笑，却又一边激励着我们的成长，不是吗？”
*
绕过回廊，新的脚步停在南云会的侧门。手中的电话还在孜孜不倦地震动着，看来打电话来的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执着。
新看着外机屏幕上亮起的那个名字，深呼吸了一口，按下了通话键。
“喂，太一。”
电话那头有点嘈杂，但很快传来了一个意外的声音：“是我。”
新一时间有点反应不及，他在脑中将刚才的那个声音反复过滤了好几遍，才愣愣地脱口而出道：“诗、诗畅？”有点不相信似的再度确认来电显示的号码，“可是这个电话明明是太一……”
“啊，我问他借来的。”
“为什么？”
问出这句话来的新马上又意识到，对于诗畅来说，这可能仅仅只是习惯性的恶作剧。于是他改变了问题，重新问道：“为什么诗畅会和太一在一起？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京都。”
对方只有两个简单的音节回答了他的疑问，似乎并不打算做过多的解释。
虽然前些时候已经从千早的邮件里得知太一举家移居京都的消息，后来也在和梨华偶尔的交流中看到了他们近期的照片，但他却未曾想到诗畅和太一这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人竟什么时候联系到了一起。
“新。”
听筒那头的女声忽然低沉了下来。
“明天就来京都吧。”
“什么？”新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后天才是西日本的预选赛，我打算要跟南云会的前辈一起过来，明天的话，实在有点……”
“你是要拒绝我吗？”诗畅的态度似乎非常坚定。
“可是为什么？”新感到不解。
“因为之前在福井旅游带回来的洋果子已经吃完了，我现在非常想吃。”
“哈？”
“笨蛋，连这种明显的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吗？”
新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虽然原本也预备周日去京都参加西日本代表预选赛的时候和诗畅碰个头的，但如果临时改车票的话，说不定会被会长骂。
“因为你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寂寞的样子。”
“……”有一瞬间，他没有听清楚诗畅隔着听筒，那陷入嘈杂背景中的声音。
“一个人在福井，不感到很寂寞吗？”
连空气都变得十分稀薄，在诗畅说完那句话后停顿的长长的空白中，新感到自己的胸口又有一股熟悉的酸涩感蔓延而出。
是吗？原来这样的自己，是一直都感到寂寞的吗？
“所以，来见我，来京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