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1月,大阪。

  梅田道一丁目的某幢住宅楼内,已经用完早餐的少女将碗碟放在水池内,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溅湿了她的手背。

  “哎呀,小唯,这么早就起来了吗?”她的身后传来了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远山春子望着那系着围裙的女孩子背影,又将视线聚焦到面前的矮桌上,上面放满了两人份的早餐,新鲜的秋子鱼和蔬菜色拉,薄薄的稀粥已经用保鲜膜包了起来。她转而望向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呈180度角的方向打开着,才只有六点钟而已。

  “妈妈,等一下我要出门,这里就交给你了。”

  少女将洗好的碗筷放到手边的格子架上,她的动作利落,一点都看不出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

  “对哦,今天有歌留多的比赛,那个……”春子挤了挤眉头,努力地在脑内回想了一番,恍然大悟地说道,“啊,那个东西代表的决定赛对吧!”

  “姑且算是。”

  “啊啊,小唯真是了不起啊,不过一年的事件竟然能变得这么厉害了,妈妈真是为你感到骄傲。”

  远山唯抬起头,深深地望了眼自己的母亲,然后很快又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背起了包。

  “不跟你爸爸道别吗?”

  “嗯,他还在睡吧。”远山唯顿了顿,“昨天画画到深夜,今天的比赛,应该不会有时间去看吧。”

  “这个么……不过就算爸爸不在,小唯也不会有问题的。”

  “当然。”远山唯的口吻异常坚定,她回头再次望向自己的母亲,那个明明身材瘦小,却一直都在微笑着的女子,“因为还差一步而已。”

  “咦?”

  “没什么,我出发了。”

  “啊……嗯。”

  “妈妈,我一定会赢的。”

  咔哒一声,这个清晨的太阳被阻挡在门外,远山唯闭上眼睛,在门背后停留了十秒钟,然后迎着那暗淡的晨光,头也不抬地超前走去。

  与此同时,被那道门所隔开的里面,春子脸上的笑容沉寂了下来。

  她的视线从被关上的房门移向那被收拾得一干二净的厨房,过早懂事成熟起来的女儿不知在什么时候代替了自己,成为了这方小小战场的主人。每日放学,她都会去买菜,准备晚餐,当然,早饭也是。除此之外,便当,家庭聚餐的时候,她也是一手包办。作为一个应该沐浴着青春的十四岁少女来说,她似乎太过勉强自己了。

  “佑一郎君,小唯走了哦。”

  听到春子的呼唤,那原本睡在躺椅上盖着薄毯的男人睁开了眼睛。他似乎并没有睡着,不,准确的来说,应该是装睡。

  佑一郎缓缓地直起身,手边还放着已经干涸的彩色颜料。他的面前摆着一副大大的写生画,两双大手上沾满了陈年的斑驳痕迹。

  一张歌牌落在他的脚边,他无声地捡了起来,深深地望着那三行假名。

  “怎么办,佑一郎君,你知道的吧,小唯只是太想让你去见一见诗畅了。”

  佑一郎转过身,望着眼前露出担忧神情的妻子。

  “这孩子,总是这样死脑筋。明明念国小的时候最喜欢跟着你学画画了,偏偏知道了诗畅的存在后,就把心一横放弃了这些,转而加入了歌牌会。她啊,只是怕你被抢走而已,毕竟她总觉得自己只是名义上的女儿而已。”

  小小的画室里还放着远山唯小时候画的图画。那个就算是外行人看,也绝对不像是小学生的作品。她在画画上有天赋,这一点,佑一郎比谁都清楚。

  “哎,这孩子就是自尊心太高,总是不肯服输,叫人伤脑筋。不知道会不会给诗畅和诗穗她们添麻烦呢?有点担心呐。要不我还是偷偷跟到滋贺去看一下好了,她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佑一郎用高高的身躯拦住妻子,然后伸出手放在春子的肩上。

  “不用了,我去好了。”

  “可是佑一郎君不是……”

  “小唯也是我的女儿。”

  *

  聚集在近江神宫的人群随着太阳的缓缓升起而逐渐壮大了起来。在两周前分别于东京和京都决出的东西代表将在这里进行名人和女王挑战代表的决定赛,一年一度的歌牌盛会,终于在年末迎来了倒数第二场的高潮。

  千早从巴士上走了下来,她背着包,神清气爽的模样。遥遥的,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然后对着远处用力地挥动起了双手。

  “新!”

  她突然的大叫吸引了身边不少人的围观,被点到名的少年愣了一下,然后小跑着朝着千早的方向而来。

  “哦,千早,好久不见,你看上好像很精神。”

  “嗯,昨晚可是我睡了十个小时,十个小时哦!”她大大咧咧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摆出一副自满的模样,“对了,新,听太一说你的肩膀之前受伤了,现在的状况呢?”

  新也见势举了举自己的右臂:“已经没事了,多亏太一。”

  一口地道的福井话和千早标准的关东话交叠出现,如果是第一次来观战的歌牌爱好者,在路过两人身边时甚至会有种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这两个人,怎么关系这么好?

  “对了,说到这个,太一呢?今天没有和你约好来吗?”

  千早愣了愣,眼中似乎掠过一瞬间的失望,不过这丝消极的表情很快被她的笑容所替代:“嗯,太一今天要参加联合的模拟考,没有办法赶过来。”

  “这样哦,真是不巧。”

  “对了,诗畅呢?诗畅会不会来?”千早立刻转移了话题,做出远眺的动作,四周环顾张望着。

  新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回道:“诗畅也不来。”

  “诶?为什么!”千早的反应似乎比之前得知太一不会来还要大。她一边戳着手指,一边露出委屈的神情,“怎么这样,还想好好跟诗畅打个招呼呢。”

  “她好像……有点要紧的事吧。”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啦。嗯,决定了!这次的比赛我一定要赢,之后就能在赛场上见到诗畅啦!”

  新看着千早,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怎么了?”

  “没什么。”新摇摇头,眼眸清澈,“总觉得千早似乎很喜欢诗畅的样子。”

  千早坦诚地笑了起来,没有丝毫做作的地方。总觉得那从云层间若影若现的阳光,仿佛也能随着少女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

  新有些羡慕。

  在广播的声音响起后,他匆匆地和千早道别,朝着自己的赛场走去。

  在组委会为他单独准备的和室里换上了和袴后,他最后瞥了一眼背包里的手机。

  光芒黯淡了下去,没有新信息。最近的那条,依旧是一早收到的诗畅的留言。

  「新,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

  太一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

  离九点还差五分钟,东西代表的决定赛就快要开始了。现在的千早应该已经换上裙褂,和新坐在相隔不超过五米的同一间和室内,等待着比赛的开始了吧。

  “各位考生,请关闭你们的手机,并且认真阅读黑板上的考场规定。”

  太一的视线被站在黑板前的监考老师吸引了回来,他望了一眼用吸铁石固定在黑板上的大幅长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超过十条以上的考场规定,占据了大板块黑板的面积。一旁,还有用粉笔标注的各科考试时间。

  没时间想别的事了,当务之急是要专注于这场考试才对。

  太一收了收神,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白色的自动铅笔,咔哒咔哒地将笔芯按了出来。

  九点整时的铃响过后,站在黑板前的监考老师宣布考试开始。整个教室的考生如同事先彩排过一样,用整齐划一的动作将课桌上的试题册和答题纸翻了过来,拿起笔“唰唰”地写了起来。

  大家都摆出一副要与时间赛跑的架势,脸上的表情巍然不动。这里汇聚了京都很多的精英学生,有三分之二的人都以东大和京大为目标,竞争异常激烈。然而太一却并不十分紧张,他握着那支白色的自动铅笔,行云流水般地开始答题。

  很快,短短的笔芯被磨去了半截,太一停下笔,再次按了几下笔帽,他耳边传来一阵咔哒咔哒的响声。

  小的时候,千早极为喜欢这种声音,她甚至把那成为考试之神的祝福。无视无论大考还是小测验,她都会习惯性地将自动铅笔的笔芯按出来,然后在长度大约超过三厘米了以后,才死心似的重新将笔芯的一段顶住,重新挤回去。这样的动作,她会重复做好多遍。

  如今太一手上这支白色的自动铅笔,正是千早的。

  昨天,当他收到从东京寄来的快件时,脸上惊讶的表情不亚于那个时候在近江神宫得知父亲紧急住院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里面除了一些歌留多部部员们写给他的鼓励明信片,还有千早的这支“必胜铅笔”。

  这支曾经被奉为考试之神庇佑的必胜铅笔,让千早一次次有惊无险地顺利达成学业。她曾经发誓在高中毕业后一定要将这支铅笔埋入自己的时间胶囊,作为自己童年的珍贵回忆,然而现在,这支铅笔竟然流转到了太一的手上。

  当时太一凝视着那支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以为告诉了那家伙自己不能去给她加油后,她会满腹怨气,想不到……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念头在太一的脑海中生成起来,他回想起新在临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对他说过的话。

  ——“比起我的话,太一才是更有可能被千早喜欢的人。”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

  “举目望明月,千愁萦我心。”(第23首)

  第80首和歌过后,一阵欢呼声从隔窗而立的观战队伍中传来。大家纷纷将视线投注在名人代表赛的那一边,发出“好厉害,赢了!”的窃窃私语声。身穿藏青色和褂的新举起手来,将自阵内的最后一张牌送到了须藤的面前。

  相差8张,名人代表赛的第一战,由西日本的代表绵谷新率先拔得头筹。

  新直起身子,望向面前脸色有些阴晴不定的须藤。他站起身,转身朝着门外的方向走去。

  按照规定,即便名人代表赛的首战已经结束,但未免影响在一旁进行的女王代表赛,在两场比赛尚未全部完结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待在场上,除非有特殊情况,不然不得先行退场。

  见到须藤有离场的意向,新也下意识地站起了身子。

  “喂,我说你,之前赢过女王吧。”须藤突然转过身来,突然问道。

  和新相差两年的须藤并未与他在高中选手权上进行过较量,在其它大会之上,两人也总是鲜少交锋,所以彼此并不十分熟悉对方的歌牌路数。他是个非常成熟的对手,体力充沛,精神力也相当强大。新望着须藤,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这个对手。

  虽然他的脸色有些可怕,但始终保持着一贯的笑面虎态势。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开局时,新连取五枚让须藤一度陷入苦战之时,他也是摆出同样的姿势,直挺着背脊站立在新面前,然后,再下一刻,同样不服输地进行了一系列的连取,将新的领先优势化为虚有。

  高傲的自尊,精湛的技术,年轻的体魄,须藤确实是个非常厉害的对手。

  “刚刚只是小试牛刀,等一下的第二局,我可是会让你双倍奉还的。”他对着新,下达了这样的战书。

  然而,新却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乐意奉陪。”

  因为他坚信,自己会赢。

  “访旧皆难见,可伶无故知。”(第34首)

  在须藤以肚子疼这种拙劣的理由离开这个他一秒钟都不想多待的赛场后,女王代表赛的首轮比赛陷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新顺着读手的念牌声将视线重新投回赛场,千早正与他并排坐在几米开外的另一张榻榻米上。

  她脸上的神情极为认真,挥动的手臂高高扬起,一张侧飞而出的牌顺着她手势的方向划出,“啪嗒”一声坠落到新的脚边。

  “刚刚是谁拿到的牌?”人群中发出这样的躁动。

  确实,两人的手势都太快了,连近在咫尺之外的新都没能看清。

  然而很快,坐在千早对面的少女站了起来,朝着新的方向走了过来。

  咦?是远山唯拿到的吗?新怔怔地将视线穿越过那缓步走来的人影,投在了千早面前的排阵之上。

  一张对六张,千早竟然落后。

  “是同时的,刚刚那张。”远山唯在拾起榻榻米上的歌牌后,转身对裁判说道。

  裁判将视线转向千早,她闭上眼睛,默认似的点了点头。

  确实,刚刚那张的确是同时,所以是属于自阵的远山唯的防守胜利。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千早的心中渐渐地燃起了几分急躁,不应该差这么多。

  “我的对手根本不是你,而是若宫诗畅。”远山唯将拾回来的牌放在自己的脚边,直视着千早说道。

  她已经完全无视了自己的存在,而将眼界放在更高的地位上了吗?

  千早陷入了混乱。

  “船船身后事,只盼再相逢。”(第56首)

  啊!千早的呼吸紊乱的那一刹那,她慌慌张张地伸出手去。然而,挡在她面前的,是另一双纤细而白净的手臂。

  “女王代表赛首局结束,西日本代表远山唯获胜!”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响声,千早的耳膜仿佛突然涌入了好多好多的杂音,她四周环望,除了看见远山唯不动声色站起身来的冷漠表情,还看见了不远处正在凝视着她的方向的新。

  奇怪,为什么赢不了……明明在白波会拜托原田老师和坪口前辈做了这么多次训练,但是面对这个从未交手过的十四岁女孩,她却束手无策。

  不,不是的,她有好多次都能够抢到那张牌,但是为什么……

  望着远山唯的背影,千早突然发觉,她的牌路,和诗畅出奇的相似。她们的手指都纤细异常,而且有着叫人惊讶的准确度。

  在不知不觉中,她是不是都在把远山唯当做年轻时期的女王对待了呢?

  “千早。”

  当她听到有人在叫着她名字的时候,千早才意识到新正站在她的身后,一双温暖的大手搭住了她的肩膀。

  “新,别看我,我有点……”

  千早别过头,她有点没有办法面对大家失望的眼神。

  “振作一点。”

  千早抬起头,看到新眸光发亮的眼睛。

  “我和太一,我们都在努力。所以,你也不要放弃。我们三个人,是命运共同体。”

  有点不太像是新会说出来的话。

  千早怔怔地看着他,脑海席卷而来的是小六的时候,她和新、太一组成的三人小团体。

  他们三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同样的红色队伍,用双手勾住彼此的肩膀,紧紧的,不肯松手。

  这么多年的时光穿梭而过,她从来未曾想过,他们三个,竟然还是如同当年那样,彼此牵着彼此的手,紧紧的,不肯放开。

  虽然天各一方,命运也从未将他们抛弃。

  “过半小时后进行名人、女王代表赛的第二场比赛,请各位选手做好准备。”

  “裁判。”新望了眼千早,缓缓地举起了手。

  他的眼神极为专注,所以即便是之后说出了那样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在场的所有人都能从他绷直的嘴角中意识到他此时此刻的决心。

  “第二场比赛,请允许我弃权。”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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