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

  “明主,明主,明艳芳菲。”

  自打介泽入城后,周围就有小孩子成群结队地在一边唱歌谣,一直随他来到了明府大门口。

  介泽停下马,回头对孩子们笑道:“今天没有糖果,也没有蝴蝶可以看。”

  孩子们看起来很失望,“啊~我想看蝴蝶飞!”“你骗我的,你说明主回来会有糖吃!”

  “好了,今天我开心,你们拿这些去买糖吃吧!”介泽抓了一把金豆豆让领头的孩子分给其他孩子。

  这些孩子们自然不明所以,后恒却是僵住了,拿金豆豆给孩子们买吃食,这个明主是有多没心没肺!

  介泽走近,轻抚后恒的头发,笑道:“到家了。”说罢,他单手揽住后恒,轻轻松松地将他抱起来进了明府。

  后恒忽然被人如此珍重的对待,竟有种患得患失的错觉。

  “大人,您府上为何没有下人?”后恒搂紧了介泽的脖子,低声问道。

  “我不需要下人,也图个清净自在。”介泽拍拍后恒的背,道:“现在随我去沐浴,等会儿我给你上药。”

  明府后院有清池,池内水雾朦胧,后恒被抱了一路,有些不适,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道:“大人,我没事,可以自己走的。”

  介泽长了一双瑞凤眼,眼角微微上挑,眸有眼光流而不动,迷人而富有魅力,这眼睛温柔充满温情,给后恒一种笑意盈盈的感觉。

  介泽凝聚眼波对后恒道:“我去找件干净衣服,你先在池子中等我片刻。”

  后恒抿唇不言,介泽俯身将他放下,转身离开。后恒将那件囚服扯下,囚服与血痂粘在一块,扯开的一刹那新痂旧伤一齐作难,后恒发疼哼了一声,咬咬牙进入池中。

  入了池中,后恒感觉腿腹处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滑溜冰凉。他一下子惊栗万分,头皮发麻。

  水里有什么?

  他僵硬地向水底望去:水下有些许蓝鲤,在澄澈的池水中怡然不动,在他走近时却俶尔远逝,往来翕忽,偶尔竟然主动前来蹭他的腿腹。

  浴池养鱼……而且这神仙鱼竟然能在温水中存活!

  后恒惊异地想道:这倒也像是这位大人的风格。

  “北北!”离得老远,介泽就扯着嗓子唤后恒的小名。

  后恒举头瞧他:介泽换了另一件暖黄色的衣衫,对,介泽身上真的只穿了这一件衣衫,他腰带都懒得系,堪堪拿手拢住衣袂来充当束腰。

  后恒这才感觉此处不同于府外,明明是春寒料峭天,这里却分外暖意融融。

  介泽笑道:“北北,傻那看什么呢。”介泽心道,这后恒虽然是七八岁小儿,性格却沉默寡言。他倒更希望后恒活泼玩闹一些,这样超出年龄般懂事不一定是好事……

  介泽一向没心没肺,无心避嫌,就这样撒开拢着腰的手,塌软肩膀,任衣衫贴着身徐徐滑落,素衣堆雪。

  后恒在池中搁着雾纱看着眼前人:削肩,莲肤,澫肢,腰若约素。果真是如歌谣中所唱——明艳芳菲。只是他细腕上很突兀地戴了一串黑漆漆的珠子,与他的风格很不符。

  介泽将足尖探入水中,试了试水温才慢吞吞地下了水。他发现小孩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感到好笑,他拿手撩了一湾温水,洒到后恒身上,后恒微弱瑟缩一下肩头。

  “怎么了?”介泽淌着水靠近,看清了后恒身上的斑斑伤痕,心疼得皱起眉道:“北北,转过背来让我看看。”

  后恒固执地退后,想要躲避,介泽不许,抬手轻轻抚着后恒胸膛的旧伤疤。

  “旧伤现在还疼吗?”介泽双手扳住后恒肩膀,温柔地将他后背调过来。

  后恒背上被衙役抽了一鞭,鞭痕狰狞地显现在介泽视野中,沾水后渗出淡红的血水。

  介泽抽了一口凉气,蹙眉问:“谁教你的,伤成这样都不说一声?”自己也是大意,那衙役估计在自己到来之前就对后恒动过鞭子了,不然仅是旧痂也不至于沾染自己的衣袖。

  后恒在牢狱中早就习惯把所有的苦痛咽到肚子里了,现如今却被人推心置腹地关心着……他木然地伸起一只手覆上介泽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手心和肩头的温热告诉他——这不是幻梦。

  介泽心绪伤扰哪里还有心情沐浴,他霍然起身对后恒道:“随我回屋上药。”

  后恒跟随介泽上岸,看他骤然出浴,柔和的腰线极美,蝴蝶骨上晶莹的水珠划落到一对精致的腰窝里……

  介泽拾起衣衫,草草披挂身上,松松垮垮地缚了腰带,然后展开另一件衣裳将后恒裹好,抱他回屋。

  “府上没有没有孩童大小的衣服,上药以后我们去布庄为你订制衣裳。”介泽将后恒放置榻上,然后扯下锦衾盖好。

  “这些药涂到伤口处会有些刺痛,疼就哭出来,这样会好点。”介泽取了一小瓶药,倒了一些软膏在手心,他将手心相贴逆向转腕,晕开这冰凉的软膏。

  “北北,把被子往下褪些,露出背部。”介泽双手涂药,只能口头指挥带伤的后恒。

  后恒负手掀开一截被,把头埋在榻褥上。

  介泽掌心贴在后恒背部,感觉到后恒在微微发抖。虽然此药可以愈合伤口并去除疤痕,但是涂到伤痛处会很疼。

  后恒感觉后背像是贴了一块冰,酸痛沿着患处钻进肉里,滋滋作响。

  介泽又倒了些膏药,晕开在掌心,对后恒说:“疼就哭出来。”

  这小孩哪里肯听,硬是咬牙不吭一声。

  “你呀!对我还是如此生分吗?小孩子就应该用来疼爱的,你可以不那么乖吗?”介泽闲说一句。

  后恒闻言,暖至心间。多年的苦楚竟然有人愿意兜住,心里的孤独若是有人愿意走近去安抚,就变得汪洋四溢,一发不可收拾。

  后恒呜咽地落下泪来,打湿床褥。

  介泽只是随便说了句话,没想到把孩子弄哭了,他有些慌乱无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后恒。

  “北北,不哭了啊,不涂这药了。”介泽擦干手,轻轻地吹着后恒背部未干的药膏。

  介泽去找了件偏小的衣裳,勉勉强强凑合地为他穿上,自己也规规矩矩地穿好衣服。

  “饿了吧,我带你去城中转一转。”见介泽伸手示意,后恒上前握住介泽的手指。那手指柔若无骨清凉无汗,后恒得寸进尺地扣进他的掌心,心里是那般餍足。

  难得孩子如此主动亲近,介泽使力也握紧了后恒的手。

  “大人,您的家人不住在明城?”后恒随他出府,终于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

  “我没有亲人。”介泽有些伤怀,自从记事起,父母亲就已经不幸,先阁主一手将自己带大,而后弱冠之年继任丑阁阁主,做了七丑珠的宿主,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没有朋友……

  介泽依稀记得先阁主将阁主之位传到自己手里时的神情——释然、解脱、平静。

  二十岁的介泽不知晓先阁主为何不愿意继续做这让天下人仰慕的丑阁阁主,为何会露出释然的表情。

  “介明,今日吾赐汝阁主之位,以七丑珠寄汝身,赐汝永生,愿汝心系苍生,不负所托……”先阁主满眼疲惫,他笑着为介泽戴上七丑珠,一瞬间苍老下去。

  介泽抓紧这濒死之人的双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

  “介泽,我厌了……抱歉。”先阁主声若蚊呐,气若游丝只出不进。

  先阁主弥留之际看了介泽一眼,道:“还有……地狱无我名笺,亦无你……只此一世,好好活……”

  “大人,对不起,提起了您的伤心事。”后恒看到介泽似在伤怀,忙拉着他手晃了晃。

  介泽忽然停下来,正色道:“我已经两百余岁了,是不死之身,凡人命薄,若是与人交好,难免会受生离死别之苦,所以我不会将感情倾注于凡人。”

  “那您就打算这样一直孤身一人吗?这算是逃避吗?”后恒仰头看他。

  “你个小孩子当然不懂这些。”介泽伤怀过后继续牵着他的手行进。

  “大人,您不能为了逃避分别就不去面对,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乐趣?”

  后恒虽然是个八岁小孩,却比同龄人早些体悟世间险恶,自然老成一些,说出的话让介泽都愣神了。

  这话的确出自小孩口中,介泽半蹲平视着后恒:“我身上有责任,丑珠有邪灵需要我这个阁主以血肉之躯镇压。”

  后恒看着介泽的明眸,道:“可是,这与您成家立室有什么关系?”

  “我……”介泽抿唇,后恒追问着语气咄咄。

  “大人,那你是否哪天就不要我了,会赶我走?”后恒继续追问,眼睛里满是固执,固执得快要溢出来。

  “等你弱冠,待我为你取字后,你便不必偏安这一隅,入朝为官或是征兵入伍,或者你当个斌臣来玩玩也可以啊!”介泽眉尖微微颤了颤,抬手将碎发揶在耳后。

  “大人,我不想入朝,不想入这污浊之地,弱冠后我可以成为大人的手下,无论是不惑之年或是布入花甲我也要陪着你,大人府上也不介意多一个人吧?”后恒这辈子铁定心要跟着介泽,他说着将介泽的手扣得紧紧的,好像这样就不会被赶走似的。

  介泽很不走心地说了句”好啊”,顺便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个糖画塞后恒手里。

  “尝尝看,是不是很甜!”介泽很兴奋地看着糖画,表情甚至比后恒都兴奋。

  后恒不喜欢甜物,他在许家从来没有吃过发甜的糕点或是糖蜜。但是,看样子介泽很想让自己吃,并且得吃出很喜欢的感觉来……

  “大人,您要不要先尝一下?”后恒礼貌性地递过手里的糖画。

  介泽忽然笑得很孩子气,他垂首,就着后恒的手咬了一口糖画,没心没肺地感慨:“唔……真好吃。”

  后恒也没想到介泽真的会吃,而且这么欢喜甜物。他也尝试地咬了一口糖画——甜得发齁。

  “怎么样?”介泽很欢喜地问他,眼睛里闪着光亮,装着整个星空。

  后恒本欲丢弃这难吃的小吃,目光却正对上介泽明媚的眸子,他忽然升腾起一种微渺且不可名状的感觉,鬼使神差地回答道:“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  介泽:小屁孩,避什么嫌?

  后恒:……目不转睛……

  明夷待访:浴池=鱼池,不要问我金豆豆是什么,反正很值钱的亚子。

与子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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