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违夫子

  介泽心悸的痼疾又犯了。

  “大限将至,一些小病也难以恢复了吗?”介泽想着,垂首抚了下心口。

  后恒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停下马来问道:“泽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不碍事,一些沉疴旧疾罢了。”介泽回答道。

  “停下来歇息会儿吧。”

  介泽并没想要在此地停留,可后恒已经不容争辩地下了马。

  介泽只能随之下鞍,他向前一步道:“将军,只是小毛病罢了,我们……”

  话说一半,介泽手腕就被后恒扣住,腕部的七丑珠将介泽硌了一下,剩下的半句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他囫囵咽下。

  后恒掀起介泽宽软的袖口,不发一言地看着他腕部七丑珠。

  介泽扯谎道:“我从小习惯在腕间戴一些沉物,将军见笑了。”

  后恒还是不语,就这样盯着七丑珠,介泽竟然从这目光中看出了些许恼意。

  终于,后恒放过了这串珠子。他敛目为介泽把脉,片刻后松手,整好介泽的袖口,然后道:“邪祟泮衍,泽公子是否常常夜间多梦??”

  介泽有些吃惊:他怎会知道邪气在体内弥散会引起梦境!

  “将军竟在医术上也造诣颇深,作为丑阁弟子,介泽真是自愧不如。”介泽转了话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略通一二,碰巧曾经听一位故人提起过邪祟发梦的脉像。”后恒目光柔和下来,道:“回家了。”

  介泽上了马,见光死的阁灵现形后匿于黑暗中,慢吞吞地飘在介泽身后,然后拉着鬼气森森的长调,语重心长地说:“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介泽一激灵,有些愤怒地想:这一个个的是要反我吗?西子那倔驴子,阁灵这鬼东西,还有那个没大没小的后恒。

  好吧,后恒不算。

  介泽看向后恒,静默的眼神里满是说不出的话。

  后恒当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见他怔神,又道:“走吧,回家了。”

  介泽很礼貌的回笑。

  “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违夫子,夫子,子……”阁灵说话带着空灵的回音。

  平日里,碍于外人,丑子的话并不外放,只有它的阁主能听到。

  介泽在神识里斥责道:“丑子,你活了这么久,是不是嫌有些年长了?”

  丑子又扮无辜扮可怜:“阁主,我背诗呢,这句有些理解不了,您学识渊博,可否帮我解译?”

  介泽没好气地在心里放话:“我在位这二百多年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背书?”

  “因为您以前不带我出阁来玩呀!”丑子撒娇道。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介泽不悦。

  丑子立马变得油嘴花腔:“可是,我不说话您就不会搭理人家呐!”

  “那你说吧。”介泽有些后悔带丑子出来了。

  “阁主,我要是说话怕吓到他啊。”丑子甚至有些得寸进尺,妄图和他家阁主大人畅谈一路。

  “以后你要是不乖,我就不要你了。”介泽终于被丑子惹烦了。

  话一出口,阁灵和后恒同时一愣。

  “好气哦……咦?大人你怎么直接说出来了,你看吧,他听到了。”丑子看好戏似的往后恒身边一飘,摊摊手。

  “得完,这得完。”介泽这样想着,很没脸地拿袖捂脸。

  薄云遮月,夜里看得并不真切。

  后恒见介泽拿袖捂脸似乎在伤心哭泣,顿时慌张。他有些手足无措地靠近介泽轻声唤到:“大人,我错了。”

  “这人疯了还是我疯了?”介泽垂首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后恒见他不置一词,又柔声道:“大人,我那天晚上没有好好听您话,以后应当随您喜欢地处置。”

  介泽忽然想通了,可能后恒思念成疾,恍惚间又错将自己当成了那位故人。

  “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介泽在心里分析。

  “是的呢,阁主大人。您要是普通人,说不定马上会被灭口的呢~”丑子语气中毫不掩饰心里的幸灾乐祸。

  “丑子,我有些怕。”介泽毫无波澜地在心里道,好像他真的怕过什么似的。

  阁灵丑子蠢萌蠢萌地飘到介泽身边,想要安慰自家阁主:“阁主不怕哈,你还有……”

  “我”字还没说出口,阁灵就被介泽攫着衣领,一把从黑暗中揪了出来。

  “将军,抱歉,这是一种夜游的鬼魅,最擅长蛊惑人心,根据人的所思所想来接话搭腔。方才一不留神,受了这东西的蛊惑,请将军恕罪。”介泽爽快地把阁灵顶了替罪羊。

  后恒所有的感情像是一波涨起的潮忽然被叫了停,他溺在那海潮般的失望悲哀中,久久不吭声。

  介泽有些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安慰,又害怕一个不小心彻底粉碎了后恒唯一的念想。

  此人长于自守,默认无语,眷养的思念平素蓄积在体内不使外泄,任其多年来潜滋暗长。

  后恒积压心底思念仓皇间被就这样被自己触发了,介泽惋惜着这人世间情深不寿的故事,心道:“这乱世之中,饿殍遍地,百姓流离,他那故人怕是——已经罹难了。”

  “除去这害人的鬼魅吧。”良久,后恒轻飘飘地吐出这句话,驰马离开了。

  阁灵嘟囔:“我不是什么孤魂野鬼,我是……”

  介泽快速将它封入自己携带的香囊里,心情也低落下去,他夹了夹马腹,道:“西极,跟上。”

  ………………………………

  将军府从外面看简单朴素,根本不似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的府邸,倒像是那些告老隐居的文人住处。

  百年前,介泽曾见过一位开国功臣的府邸,连大门都是三间一启门的屋宇式,榔枋下安有雀替,三幅云之类的,不一而足。

  这样一比,眼前的将军府反倒让介泽顺心的多。

  门的两侧连只石狮子都没有,介泽要不是抬头看到铁画银钩的“定远将军府”几字,恐怕他还真不识这府邸是将军府。

  此次秋猎后恒没有带任何随从,这倒是可以理解。可是为何这大将军回府,居然没有奴仆迎接?

  介泽发现这位大将军身上真是疑点重重,让他兴会淋漓。

  后恒下马对介泽道:“泽公子,到家了。”

  介泽颔首示意,也下了马。

  一个老奴悄无声息地从里开了大门,又一路小跑着来牵介泽的马,后恒摆手,那老奴竟然一言不发地走了。

  走了?那老奴还真消失在附近的巷子中了。且不说将军回府只有一人迎接,这奴才方才不行礼法,一言不发地跑掉又是什么规矩?

  “白牙,带西极去你那儿住。”后恒回头看着西极,拍了拍黑马白牙。

  西极那家伙虽然是客,但仍然趾高气扬,带着一种东道主的气势。

  介泽无奈地看黑马殷勤地跟着西极走进了大门,然后道:“将军府邸清简素淡的很啊,想必将军平日里也过得十分雅致。”

  后恒道:“我多年征战在外,不常回府,家中也无期功强近之亲,不需要太大的宅邸,的确清简些。”

  二人进门后,后恒亲自阖上门。介泽观察大门两侧,才明白那老奴为何要走——大门无东西两侧的耳房,守门人没有过夜处。

  他为何如此清简?钱财盈余又用作何处?又为何不纳妻室?

  怪不得成为了老皇帝的心头大患,这样一个人看起来无牵无挂无欲无求,而且精通六艺深得民心。

  待他举兵南下诛灭宵小后,没有妻儿族人的掣肘,他还会率宾归王吗?

  多疑的君王随时准备削兵夺权,海晏河清后,他何不拥兵自重自立为王?

  介泽阖眸片刻,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清明淡然。

  这府中除了正殿、册房、驼马处尽是一些台榭池塘曲径回廊。

  他当真是要做一个文雅散人吗?介泽与他在这回廊内兜兜转转,颇有疑惑。

  二人终于穿过一处漏窗景墙来到后院,借着清冷的月色,介泽看到青松绿树间赫然挂了只花哨的秋千,十分突兀。

  什么特殊爱好?后院无女眷,是下人们玩还是你玩呀?介泽拼命压住上扬的嘴角,挑了挑眉,继而波澜不惊地看向后恒,希望得到满意的解释。

  “这院落是仿照我儿时的住处修建的,我那位故人不喜奢靡,但是喜爱一些孩子气的物件。”后恒动情地看着那花里胡哨的秋千,目光深邃,仿佛能够通过秋千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后恒从那秋千上收回目光,道:“他喜欢清净,家中奴仆少了些,白日里会有人来打扫院落,晚上家中没有奴仆,有什么需要和我说就好。”

  一路上再没有见一个奴仆,甚至不见客房、营房、粮晌处、印房这些将军府该设的建筑机构。

  介泽心道:刚才开门的老奴一言不发,八成也是声哑之人。这是哪门子喜欢清净,这是听不得一丝嘈杂吧!

  “家里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下人也尽是些上了岁数不擅言语的普通百姓,有时候难免会迟钝,泽公子多担待些。”后恒事无巨细地说道。

  介泽一边应和着,一边参观这别致的院落。每一处都别具匠心,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有故人的影子留存。

  这后恒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对故人偏执情深,他把思念剪碎,零乱地撒进故人所爱的曲径回廊中,又能获得几分慰藉?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这样想着,福至心灵的介泽说了句:“人各有福,将军,这世间繁华岁月久长,若故人往事成为桎梏,不如忘却。”

  后恒脚步顿住,出声道:“对于我来说,有的人,胜于世间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介泽:“这府的修葺风格我喜欢,我酸。”

  后恒:“其实我这府里缺另一个主人……”

  介泽:(认真思考)

  阁灵丑子:“阁主你真的不考虑放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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