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陌路

  “昭朏军师,骠骑将军有令,请军师大人马上随军后撤,撤退到方度谷,堵住南巢兵的撤退之路。”

  后恒第一日未能回来,天还未亮,承德派兵接走介泽,一起撤退到了方度谷一带。表面上率领不过几千的箭手在谷口设伏。

  介泽沉默地守着谷口,满地败草下掩盖住曾经的血迹,他忽然调转马头,冲着承德道:“承德兄,方度谷少说设伏不下三次了,再没有脑子的南巢兵也会留意此地,你不必听后恒的话,放我走吧,我知道战场凶险,但我实在放心不下。”

  承德这段日子变得滞顿寡言,闻言只是抬眼点头,并没有做过多的阻拦,他派了一支精兵保护介泽,随后便由着他去了。

  西极马蹄扬起尘嚣,马蹄铁在龟裂的土地上印下一个半月形,介泽手心里尽数冷汗甚至打滑了手里的缰绳,面上却又是极端的平静。

  万物萧条中,介泽身后跟着的一支精兵已经无法追上神速的西极。古战场上,哀倦的风里调兑着久久凉不下来的热血,沟堑里堆满了残肢死尸,里面没有介泽想见的人。

  后恒与叔文他们本布了一局好棋,赶鸭子似得将南巢兵包围,本欲像肉夹馍一样来一个前后夹击……却没想到。

  介泽赶来第一战场,狼烟已经快要燃尽,对天不满地散着黑色的污气。昏黑中,胜利的南巢兵清理着这一方残兵,经过箭雨的洗礼,密密麻麻的插满了一方土地,偶尔有几个没死绝的活人,南巢兵二话不说继续补上一刀,再将死人拖到沟堑里。

  沟堑被填成了尸山。

  兵败最后,来了一场毒箭密雨,后恒身边的亲卫在危急关头翼臂相连紧紧将主帅护在中心,用卑微的身躯为他谋得一线生机。

  箭雨足足下了一刻钟,保护着后恒的兵士活生生成了人形草靶,灵.肉之躯非铁石,可依旧无人倒下。

  介泽很快便找到了最醒目的这团人,敌军自然也注意到了介泽,几个清缴战场的南巢小兵没料到有人敢身不穿甲手不执锐的来此劫人。他们愣了片刻,果断对介泽群起而攻之。

  长槊对准了介泽的心窝,一个满脸胡茬的壮兵抱着最大的恶意戳向介泽,他使力一击,脸上的横肉狰狞。长槊尖头重重一顿,竟然被介泽空手捉住,壮兵大叫一声,倚上满身气力将长槊推前。

  古有空手接白刃,如今便有着徒手拦长槊的奇景,众兵看着眼前人文弱无力,本来抱着亵玩的态度,可现实却叫众人咂舌。

  如此情形,介泽理应抵挡,可他反而顺力一拉,一闪一瞬间,壮汉一个不稳顺力前扑,被介泽补了一脚摔了个狗吃.屎。

  众兵士面面相顾,达成共识,一齐上前围剿介泽。

  一个倒霉蛋傻乎乎地第一个冲上前,还没来得及靠近介泽,便有一阵风自背后袭来,同时他膝窝一软,双.腿齐齐跪了下去。

  介泽夺了长槊踩上这家伙的后背,在众人惊诧的同时,横扫长槊,泛着寒光的冷兵器划过南巢小兵们劣质的甲衣,膺前护甲纷纷脱落,没有伤及任何人的肌肤。

  “滚,我暂时不杀生。”介泽丢下一句话,便没再理会身边进退维谷的小兵们。

  不知道是哪个人说了句,“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小兵们立刻躁动起来,大着胆子提刀对着介泽的后颈就是一劈。

  刀风带起了介泽的发梢,槊尖刺进了小兵的胸膛,小兵不可置信地想要回头,却再没有气力,他的同伴同样茫然地看着手里的兵器,大叫:“不是我。”

  清理战后的都是一些新兵,没什么战斗力所以被派来善后,但是这等小事也办不好,他们回去还有命吗?

  反正横竖一死。

  兵士们蜂拥而上,介泽再也由不得本心了,这一小块土地上终于也沾上了南巢人的血。

  清缴战场的兵士当然不止在这一处,不久,其余兵士被这个看似文弱的中原人吸引了目光,他们试探着从远处走来。

  护着后恒的亲兵们以及死去,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介泽生硬将外围插成刺猬的亲兵扯开,渴望在死人堆里找到活着的那个人。

  一个个面色或狰狞或平静的亲兵被扯开,介泽麻木地重复着一个动作,丝毫没察觉背后有人偷袭。

  长着一张棺材脸的南蛮人背后皮革内缚了双刀,他反手一抽,两把刀像两条毒蛇瞄准介泽缓缓逼近……

  一声利器扎入血肉的嗤声惊扰了介泽,一回头,一张死气的长脸出现在身后,手里的双刀近在咫尺,以及,刺破胸口裸.露出来的血红箭镞。

  “放他走,就当我送中原老皇帝的礼物,还他后恒落叶归根。”乔珂放下手中的红漆雕弓,矜贵地高踞马上望着可以称之为狼狈的介泽。

  南巢兵适时地大笑侮辱介泽,介泽垂眸去探后恒的颈侧,已经了无生气。

  “让路!”乔珂眉眼皆笑,颇为礼遇地指挥小兵成翼状收归自己身后,“阁主,亲眼看着后恒再次死在自己面前,不知滋味如何呀?”

  咬得很重的那个“再”字使介泽稍微一滞,但他没理会乔珂,眼前的后恒甲衣外都是干涸的血迹,发丝结成了赭色硬绺,洁癖的介泽毫不在乎地凑上去贴了贴后恒冰凉带血的额头,像极了恋人的依偎。

  “不疼的,疼就哭出来。”就像小时候安慰后恒那样,介泽左手搂着后恒,右手摸上了肩胛骨插着的那只毒箭,一咬牙,拔.出毒箭掷了好远。

  “回!庆功!”终了,乔珂侧过头横斜了死去的后恒一眼,一辈子普顿少言的他终于扬眉吐气,露出了真实的一面:“后恒,你早该死了。”

  一道极重的掌风扇来,隔空将乔珂扇了一个耳光。清脆的巴掌声点燃了乔珂掩饰的高傲尊严,被南巢人奉为神灵的他在这一掌下总算明白了,无论是天命之师还是主阁大弟子,介泽从没有正视过自己,哪怕自己杀了他最在乎的后恒。

  从始至终,介泽没有搭理过自己,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认可。何等可笑,何等可怜,愚蠢的南巢蛮人一口一个天命之师,到头来,换不来介泽一句话。

  乔珂多年来的报复忽然没有了意义,方才的得意舒爽一股脑还给了苍天,他喉头咸腥所有斗志都化为苦水:“介明,你倒是骂我一句啊。”

  当着属下的面,乔珂低声下气地哀求一句,把众人惊了一个遍。

  南巢小兵们耳语:“天师大人说什么?他为什么求这个中原人?”

  介泽托起后恒一条臂膀,委身钻了过去,另一手探到后恒身后使力将他的重量倚在自己身上。

  乔珂掐住自己心头,喉间呜咽,声线像濒死的老兽:“介明,你倒是说话啊。”

  介泽发现拖不动后恒,于是就着方才的姿势,屈膝把人一抱,单手将后恒的脑袋推靠在自己心门。

  乔珂拿来带着倒刺的鞭子,当空一甩,声音在空中炸裂,终于吸引了介泽注意。

  “在暗无天日的丑阁拿尊严换本事,再去光鲜亮丽的南巢拿本事换回尊严,是丑阁亏待你了,是我亏待你了,索性你已经逐出丑阁,以后天大地大不要让我看见你,我们师徒情分早就断了。”介泽唤来西极,将后恒护在怀里复又上马,扯缰。

  乔珂扔掉鞭子,咬肌颤动:“介明!”

  介泽临走时,冷飕飕地扔下一句话:“并非出师,是断绝师徒情分。”

  看着烂熟于心的背影带着后恒离开,乔珂急火攻心,反手一抽拈弓搭箭对准了介泽的后心。

  五步,十步,五十步,百步,直至介泽驾马消失在视野里。

  弓箭烫手似得,乔珂一个激灵扔掉了这把弓,扬手朝着介泽打过的那边脸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一耳光不比介泽打得轻,白玉冠斯文束起的一头墨发竟然就这样颓败地散开了,随后,他嘴角渗出一条血线。

  一众整肃的军队迎面奔来,介泽游离的眼光仔细一凝——季小公子和怀素带着季城来支援了。同时还有承德派来保护自己的那支队伍。

  季小公子年轻气盛,季城主此次几乎派来了季城全部的兵力保护自己的独苗,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压来,雄姿英发的季小公子与怀素骈行至前:“昭朏,后将军他……”

  “暂无性命之忧。”介泽牵起一个嘴角,示意无事,然后嘱咐:“南巢兵尚未退去,季公子先代我军杀敌,代我安置好后恒再来支援季城军。”

  怀素依旧不管事地守在一边,清澈洞悉地眸子安静地看着介泽。

  “多谢。”介泽与怀素同时开口,两人都是轻轻的话语,都是淡淡一笑。

  “战事紧急,昭朏,我先行一步。”季公子抽剑指向战地,高喊:“擒拿狗贼,守我土地。”

  一片嘶吼声里,介泽聋得什么都听不到了,但又独独听到了后恒渐渐开始跳动的心,仿佛过了一场格外刁钻的寒冬,后恒的骨肉开始回暖。

  介泽腕间空落落的,那一圈红痕无声渗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介泽忽然放心地笑了。

师徒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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