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海晏

  马上颠簸,后恒身体逐渐回暖,肩胛上开始冒血,顺着肩臂滴在西极纯白的马毛上。

  介泽一手捞着后恒,一手持缰,手里的血污结块龟裂在行进中又被缰绳一点点磨掉,他眼睁睁看着后恒受伤心里不住泛疼,嘴里还要逞强:“小混账,从来不让我省心。”

  后恒温热的手心覆住介泽手背,与他一同执缰同时将头微微地侧回一点,低声请罪:“阿泽,又让你担心了。”

  后恒的碎发就着风挠着介泽鼻尖发痒,不知是回程颠簸还是有人有意为之,后恒的鬓角挨到了介泽的唇……

  猝不及防被撩到,介泽捞着后恒的那只手骤然收紧,护食一般地在后恒耳肌上咬了一口:“现在我怀里的这个东西,是我的,谁也伤不了。”

  后恒往介泽怀里脱力一靠,带着鼻音哼道:“大人,我疼。”

  ……还真拿他没办法。

  “这么活蹦乱跳看来是完全好了?”介泽颇有深意地在后恒耳边喃喃:“你现在是个病人,打不过我的,最好乖一点。”

  以前是个意外,阁主就要有阁主应有的姿态,自己应该居高临下地俯视后恒才对。想到这里,介泽觉得不为自己正名都对不起明城主这个称号。

  他正要逞能让后恒屈服,就听得后恒语气平淡道:“以前打完仗回营的时候,即使很疼也不能表现出来,手下人看着呢,主帅倒了,军心定然会乱,若是敌军乘势杀回来,会吃亏的。”

  这闲说的一句话成功挑拨起了介泽的怜意,介泽心软得要命,甚至想直接就此把后恒带走,再不出现在这刀光剑影的战场上。

  眼看就要回营了,介泽一扯缰绳停住了马,认真道:“季公子前去与叔文他们接应,不出意外可以击溃最后的南巢兵,南巢内没了几个能打的大将,量他们也不能兴起多大的浪……我们别回去了,好吗,跟我走吧。”

  后恒一怔。

  “乔珂,我自有办法收了他性命,鬼烛这个人不再是南巢的狗头军师了,没了倚靠,南巢新王很快便坐不稳了,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介泽说着便调转辔头,准备远离驻地。

  后恒握着介泽手阻止了他,笑着想:介泽这不负责任的样子倒像是回到了以前做明主的时候。他哄道:“别闹了,回吧,我还有事情没有交代完。”

  西极不情不愿地调转方向慢慢载着二人踱回驻地。

  守卫望见了白马和它载着的主人,激动跑去传报,同时对众人喊道:“主帅回来了,主帅回来了!”

  不起眼处蹲着一个搭灶的小兵,在众人欣喜上前的时候,他停下手里的活计,牵了一匹与自己同样不起眼不合群的杂色马,借着取水的名义偷偷溜出了驻地。

  小兵一路驾马疾驰嘴里神经兮兮地念叨着:南巢,乔珂,主人。

  后家军潜伏了整整五年,他终于完成了使命,心头激动手里也不住地冒着热汗打滑了马缰。自己也没想到,在最后一年,终于在韩城田地里见到了乔珂要的那个人,浅绿带黄衣裳,翩然驾马掠过自己身侧,将尘埃带起,入了自己眼睛。

  终于,终于,自己能回家见妻儿了。

  他根本顾不得歇息,带着后恒复活的消息和假装的敬意飞奔去找乔珂,可当他来到南巢驻地时,那里确是一片肆意的火舌。

  “天师呢?”小兵神思游离地扯住一个逃命的南巢人,一遍一遍问:“乔珂呢?天师呢?乔珂呢?天师呢?”

  “后家军来了,天师早跑了,大王死了,你还回去干什么啊?快逃吧。”南巢大胡子好心提醒这个傻子一句,然后甩开他的胳膊,逃命去了。

  “天师走了,我体内的蛊毒怎么解?我的妻儿还没等到我。”小兵受慢性蛊毒侵害,神志恍惚,难怪这几日乔珂没有把推迟蛊毒发作的解药暗中送给自己,原来是跑了啊。

  就在小兵神神叨叨时,乔珂迎面碰上了他,他立刻精神起来,眼里闪着希望:“天师大人,如您所料,后恒果然又活了,我的解药什么时候……”

  “我知道了,辛苦了,这就给你解药。”乔珂走近小兵,袖中一闪白光,小兵眼里的希望还没有退去,脖颈间便喷涌出淋漓的鲜血。

  最后,潜伏在后家军五年的南巢小兵倒在地上,心里怀揣着一个温暖的家,然而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家早就没了,也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幸。

  乔珂坦然地合刀入鞘,夺过小兵的杂色劣马,扬长而去。

  ……

  季公子与叔文他们清缴了南巢老窝,归来时已是夜半,想着后恒身有伤势便没有前去打扰,一行人打了胜仗美滋滋地回营睡去了。

  趁着夜深无人,介泽沐浴过后打着不放心后恒伤势的幌子溜进了后恒的睡帐,他谴退了守营的两个兵士,一本正经地来为后恒上药,各种类型的药。

  后恒肩胛上的伤口快要完全愈合了,介泽一边为他擦药,一边顾左右而言他:“你伤没好,我来吧。”

  夜里介泽仗着二人睡帐相邻,只着了一件外衫便溜来了,此刻他的指尖竟比伤药还要凉。

  “怎么能劳烦你。”后恒捉住这冰得不似常人的玉指,按在心口暖了暖,“在明城那天的夜里,大人的手也是这样凉,就算喝了酒也暖不过来,好在后半夜……”

  介泽思绪顺着这话语回到了明城,趁着他走神,后恒轻巧一拽,翻身把介泽摁在自己暖好的一隅。

  陡生变故,摆放一边的药瓶哗啦啦倒了一些,后恒一手别住介泽的双腕一手取了白瓷药瓶,单指弹开软塞调转瓶口……

  过了半个秋,夜里生凉,夜里的冷气更加肆虐,驻地的帐子被夜风吹得稍微发鼓,季小公子和怀素却丝毫不觉寒气,也不知道是谁的一句呓语惹恼了秋风,秋风变本加厉地在众多营帐间游窜,发出阵阵风吼。

  可怜介泽受了哄骗涂了致聋的药物,此时的风吼是听不到了,床幔有规律地轻晃更是看不出风吹过的痕迹。好在他不再没有安全感,因为由心至身的充实由不得他想这么多。

  如同身处在盘古未开前的混沌之中,无天无地无光无声,介泽周身温暖无惧秋寒。

  ……

  “俺说,哥呀,将军伤还没好,大清早的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不好吗?”熊甫被叔文拖着来到了后恒睡帐前。

  “昨日大获全胜,今天必须把这个消息告知将军,人逢喜事伤才能好的快。”叔文与熊甫停在帐外争辩。

  介泽终于恢复了听觉,极其灵敏的耳朵立刻捕捉到了帐外的声音,他瞬时起身,锦被滑落。

  “躺好,被看去了该当如何?”后恒将人拽回怀里,不想自己的人被别人看去了。

  叔文心中纳闷为何没有守帐的兵士,他掀开帐帘一低头,入眼是黄绿色的轻衫杂乱地委作一堆,立刻停住了步子。熊甫跟在叔文身后进帐,没想到兄长忽然止步,结结实实撞在了叔文后背上。

  “哥,你……”熊甫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叔文捂着嘴巴推搡到帐外。

  “哥,你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不进去说。”熊甫呆头呆脑地问。

  “咳,将军有事在忙,嗯,昭朏也在,我们先去军帐里等候。”叔文虚握着一拳至在唇间轻咳一声,耳廓微红。

  “出什么事儿了?需要昭朏亲自去照料,不行俺要去看看。”熊甫又要入帐,被叔文一把拦住:“我以后再仔细与你道来,先走吧,听话。”

  帐内。

  介泽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忘记带其余的衣物,光天化日,怎么出去?惆怅间,后恒拿五指梳顺了介泽的青丝,细嗅他发间的馨香,像一只嗅花的猛虎。

  “怎么见人?”介泽杵在后恒怀里,感觉到后恒为自己一颗一颗地按着脊骨骨突,经过一番折腾,腰好腿好身体好的介泽没有太难受,他含混道:“今早我可能还需要沐浴。”

  ……

  秋日,碧空如洗,得胜的众人在帐中等候后恒许久。

  像往常一样,介泽跟着后恒就要进帐,前面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不容争辩地牵起了介泽。

  “想好了?不怕汗青留污?后人如何看你?”介泽驻足,眯起好看的眼睛,笑着看后恒。

  “我爱你,胜于世间的一切。”后恒将五指探入介泽指缝,紧紧扣住,“这一仗消除了外患,陛下定然容不下我了,丑阁阁主明城城主介明大人可否考虑收留我一辈子?”

  “我家没那么多粮食。”思维发散的介泽刁难道:“你得上缴一颗真心才能赔偿我的损失。”

  “委禽奠雁,配以鹿皮,红烛催妆,青庐交拜可好?”后恒托起介泽的手,低头亲了亲他手背:“收留我,稳赚不赔。”

  “好,成交。”介泽笑得很甜,腕间很疼。只因为丑珠将尽,里面压制的万千恶灵灼烧着自己的宿主,万物皆是欺软怕硬,邪物仿佛知晓了介泽寿命将尽,所以更加折磨他。

  二人一同进入帐中,从始至终没有分开双手,并同入座后,叔文行礼后率先发声:“将军容禀,今有两件喜事禀报您。”

  南巢被剿,众人皆知,当是第一喜事,那第二呢?熊甫摸不着头脑,傻愣愣地看叔文,只见自家兄长隐晦一笑,道:“明日便是良辰吉日,宜嫁娶。”

  按理说此事不该这样紧急,叔文盲猜后恒等不及了索性为他提议,虽说是匆忙置备,也是情势所迫。陛下疑心重,难免不会在后恒班师回朝的路上清除祸患。出于私心,趁着自己和熊甫还留在军中,他很想要看看二人修成良缘。

  季公子喜形于色,亲身目睹喜事怎能不捧场?他拊掌大笑道:“我和怀素刚好赶上了这宴席,一定得抢后家军几壶好酒喝。”

  怀素一拱手,难得将祝福之语溢于言表:“我二人代季城百姓祝贺将军蓝田种得美玉,望您与昭朏琴瑟和同,好合地久。”

  熊甫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后恒与介泽牵着的手上,他激动不已地大笑:“俺就知道将军是心悦昭朏的,果真等到这一天,好啊!”

  介泽浅笑颔首:“以后不是昭朏了。”众人疑惑下,他语气如常道:“某介明,单字泽,丑阁最后一任阁主。”

  后来,后家军中传出消息,丑阁阁主化身军师与众将一同平定边患,最后,竟然与后家主帅喜结良缘。

  消息过于浮夸,百姓出于猎奇心理将这件事越传越广,后家军还没有回京,消息便传到了京城,茶坊间的说书人甚至编出了一场盛大恢弘的故事。

  秋冬交替,天气乍凉,陛下病倒了,消息被嘴碎的宮人带到了宫闱里。病榻上的陛下摔了药碗,不感念后家平患之功,反而气极了后恒私自结缘,迎娶之人还是自己派去的丑阁阁主!

  老皇帝气得不住发抖,双手撑起半个身子,对着手下人暴呵一声:“传我令,速速召后恒回宫见我。”

  干枯如木枝的两条手臂支撑不住半朽的老骨头,老皇帝就要向后跌倒在龙榻之时,何公公碎步跑来小心地将陛下搀扶得躺好。

  “何盛,丑阁阁主背信弃义不守约定,你派人……”陛下喉咙间发出呼噜噜的响声,何公公立刻识相地轻拍他的后背同时取来一旁的龙纹盂盆。

  陛下他吐出一口浓痰,大口吸着新鲜空气,就要接着发号诏令:“你派人把……”

  何公公及时道:“陛下,您不觉得阁主这是诱敌之计?趁着后恒放松戒备岂不是更容易得手?”说完,他又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

  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点点头随后闭了眼,好生休息了。

  冬初,趁着寒冬还没有来,军中还没有置备冬装,后家军清理了残余的南巢势力后班师回朝,胜利的喜气好像冲淡了寒气的影响。

  帐外带回一股冷气,后恒带着一身寒气进入帐内,床帐内介泽睡得安好,只是眉头皱缩像是入了魇。

  “阿泽,起床了。”后恒将手捂热后为介泽抚平眉头,又隔着锦衾把介泽扶起来搂在怀里。

  锦衾暖不热介泽,怀里的人呼吸声小得可怕,经过这一通折腾介泽居然还没有醒来。后恒呼吸一紧,低头在介泽耳边唤他名字。

  梦里介泽感觉到后恒的气息打在自己耳畔,饶是他意识极度清醒也无法醒来,他忽然知晓了死亡的感觉。

  平平常常的一晚,陷进梦魇里去便再也睁不开眼了,然后接受世人哀悼,最后被世人忘却。

  “嘶。”

  手腕忽然一阵刺痛,带着灼烧的痛感,活生生把介泽从梦里揪了出来。

  “后恒。”

  “我在。”后恒捉住介泽的腕,心疼地圈住他。

  “丑阁中还有一些未处理的事,我可能需要回去一趟。”介泽掀开身上搭着的被子,拿手贴在后恒穿着的薄甲上。

  薄甲上覆了一层寒气,介泽的手也不比寒甲热多少。

  后恒把介泽的手拢在手心里温着:“有什么急事,我陪你去,不出半月军队便能回京了,到时候……”

  “很急,等不到那时候。”介泽抽出手,开始动手解后恒身上的甲衣。

  看着介泽解衣颇为费力,后恒帮他拆掉薄甲丢在一边,然后温声细语道:“好,需要多久。”

  介泽没说话,搂住暖融融的后恒把他扑倒在榻上:“不会很久的。”

  帐外寒气逼人,帐内两人丝毫不觉凉气,介泽终于暖了过来疲惫地枕着后恒的胳膊。

  “说实话,你是不是要去处理这东西。”后恒把手从被子里探过去寻到介泽细腕上的七丑珠,把珠子从他手腕上退了下来,“为何不把它直接扔掉,这珠子拖累了你这么久。”

  “扔了的话,丑阁弟子的命都会被珠子取走。”介泽看着后恒手里的珠子,本就不带任何攻击性的脸庞更加柔和:“在明城时候,你固执地要成为丑阁弟子,可是一旦入了丑阁,你就没有下辈子了。”

  “阿泽,这东西以后不会拖累你了。”后恒穿整好衣裳,俯身撑在介泽身侧轻轻含吮着他薄凉的唇。

  介泽勾住后恒脖颈,笑问:“什么叫以后不会拖累我了?你带丑珠到哪里去?”

  后恒不说话,卖乖地凑过去索吻。

  “□□无效。”介泽拿指尖抵住后恒的脑袋:“老实交代。”

  “你猜,猜对了就告诉你。”后恒和介泽相处得久了,言辞颇有介泽的味道。他拿被子把介泽裹起来,顺手扯走挂着的狐裘同时握着丑珠出了帐子。

  “小混账。”介泽翻个身将被子松开然后胡乱裹上外衣出了帐子。

  帐外,一抹竹色身影旁边还有一个红衣服小姑娘,后恒背对着介泽正在与这二人交谈。

  介泽急匆匆地跑过去,只听到一句:“我会照顾好丫头的。”

  乔珂接过七丑珠,揉乱毒丫头的一头小辫子,对着衣衫不太齐整的介泽行了一礼就要转身离开。

  “乔珂,带丑珠何处去?”介泽远远地问。

  丫头领路拽着乔珂走,乔珂步履有些不稳,没有回头,他的话被寒风吹得散了,介泽没有听到大弟子最后的话——“乔珂做了半辈子错事,无心害了阁主,今当协同丑阁诸位弟子夺下皇室宗庙换阁主一世无忧,了却半生之愧。”

  “他说什么?”介泽在冷风中冻得打哆嗦。

  后恒掀开狐裘把介泽整个包进去,温声道:“乔珂曾经闯过禁阁,知晓了丑珠害世的秘密,放心,丑珠的事就交给他。”

  京城怕是有一场大乱了,介泽埋首在后恒颈窝,翁声翁气道:“对了,我有一件事需要自首,其实当初入世随军只是因为与皇上做了交易,也就是说……为了杀你。血契还在我的手里,你或许得被迫隐姓埋名了。”

  “好事,不然我还得等,仗还得打。”后恒摸着介泽的发,深深吸了口气。

  “等等,什么叫仗还得打?”介泽听出了猫腻,目光凌厉地瞪后恒。

  “当年,乔珂奉你之命将我逐出明城,出了明城我想到你曾经说过要我做个斌臣玩玩,就去……”

  “奉我之命?”介泽气笑了,他咽下一口气,硬生生地质问:“我留书一封意义何在?不要你乱跑,你倒反其道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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