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你……”不归呼吸急促,“你消失了很久,思远和李保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可就连我也找不到你的踪迹。”

  袁媛依旧是当初的模样,与五年前初见时几无不同,但抬起头来时,眼神已经与当初不一样了。

  今夕何夕,今逃何去。

  在场所有人的眼神如出一辙,都是在宿命前的无力和灰白。

  “属下不该踏入长丹。”她轻声,随后又紧盯着不归:“殿下,前尘暂且不管,请让属下先为你诊断身体吧。”

  不归攥紧了手,思绪空白了一瞬,僵硬地看向一边的薛茹。当年宗帝怒慧妃,她受伤病发,醒来时就有了一味对症的药。后来太医院对她加深的毒素却束手无策,声称当年新药不是他们所制。

  “原来……”不归怔怔,“你们都知道。茹姨,您对我真好。”

  薛茹的眼眶瞬间通红,出声便是哽咽。

  不归扶着门喘了一会,转身踏进去:“进来,孤要亲耳听清真相。”

  袁媛扶着薛茹进去,庭院口却疾步进了御前宫人:“启禀殿下,陛下苏醒,请您移步养正殿。”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扶着门框踏进半只脚的背影,四季常青的庭院骤然如坠深冬。

  抓在门框上的手指发白,指尖沁出了血丝。

  罗沁颤声:“别去,小姐,别去。”

  不归缓缓把脚收回来,转身下了阶:“不,我应当去。”

  她不许她们跟着,一个人跟着御前宫人前往养正殿。这一条路延伸到前后的无数岁月,每一步都踏出了寒霜。

  她的,鱼儿的,无数人的宿命,仿佛都被这条路尽头的所在操控着。

  宫人在前头带着路,小声对她说:“陛下昨夜病得厉害,梦呓了一夜您的名字。”

  不归目光空洞,安静了半晌,死气沉沉地轻问:“他呕血了么?”

  宫人颤栗,脸色煞白起来。

  来到养正殿前,她看着那高高的匾额,短促地笑了一瞬:“差不多了,我也差不多了。”

  寝殿里是浓重的药味,弥漫着枯朽的气息。意外的是淑妃在病榻前捧着药碗拭泪,宗帝倚在床栏安静地注视着她,眼睛里无波无尘,情愫全藏在了普天之下无人能察觉的深处。

  也许除了那女子,没有人能走进他眼底去。

  贾元一看见她便喊了一声殿下,双眼是熬了一夜的红。

  宗帝闻声看过来,眼神掀了波澜。

  贾元请淑妃退下,殿中宫人全部离去,大门阖上,关闭了世外的光。

  不归始终站在原地不动,一声不吭地凝望着他。

  宗帝伸手:“不归,来,别怕。”

  不归后退。

  宗帝脸上浮现了一闪而过的痛苦,他的眼眶湿润了,这使他漆黑的眼睛比往日亮,那些高处不胜寒的伪装似乎正在崩塌。

  “你别怕,过来一点,朕要和你说思远的身世。”

  不归浑身的血都在倒流,只能艰难地一步步走近,鼻息间尽是血腥。

  宗帝看着她,轻声道:“别怕,思远不是朕的孩儿,他与你,没有任何的血缘牵扯。”

  不归瞳孔剧烈收缩,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陷入了片刻黑暗。

  ……什么?

  “别怕。”宗帝咳嗽着说话,“朕把密报给你,你瞧了便知道真假了。你与他不是同源姐弟,不需有负担……”

  不归摇摇欲坠,并不觉有半分轻松,攥着衣袖沙哑道:“你与她,就不是兄妹了么?”

  宗帝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许久,他哑声说:“她是我唯一的所爱。”

  “亲情,爱意,知音,师生,她囊括了一切,充斥了我人生里所有的光。”

  不归站不稳,慢慢瘫坐到冰冷的地上。

  “生来血冷……这一生,炽热的,热活的,都是她给的。”

  不归紧紧捂住眼睛,唇齿间似乎都是血腥味。

  宗帝神情有些恍惚:“尽数刻入骨血……化成毒了。”

  “但她不回来了。”

  宗帝瞳孔一颤,手顿时抓皱了锦被。

  她咧着唇角凄惨地笑,语调是那样的温柔:“不归。陛下,你听听,我叫不归啊。”

  楚易月有言椿,有三十株灼灼桃树,有说书传奇都难以描摹的神仙眷侣,她的孩子本该冠以言姓。

  楚照白,她分明恨你恨到化了骨血。她想用这无尽的冷淹没你前半生所有的热。你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囚徒,只配活在永无光明的牢狱里,你还不明白么……

  宗帝发着抖,声音起伏着:“不是的,你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的爱女……”

  帝有爱女。

  是他心爱至极的女子所生。

  可他心爱的女子不是他的妻。在她还未长大的时候,世人都知道,储君最疼他的小妹妹,世人都不知道,他最爱的也是他的小妹妹。

  他从很早便知道她不是皇家血脉。那时她喊他哥哥,声声入耳,婉转动听。他听着欢喜,又缓缓难过。他穷尽一切地对她好,护着她,把她养成世间最好的姑娘。她在十五岁时作了一支望春舞,在他眼中点开万千璀璨。

  年少相伴出宫,她在蒹葭台上快活翻舞,他在底下为她谱曲填乐。后来,她却听别人的曲,哼唱别人的词,亲口对他说,她恋慕那个什么都没有的书生。

  他想,在她眼中心上,举世无双是兄长,神仙眷侣,不是。

  他还是拒绝父母亲的一切指婚,直到她抱着画像进来。他静静看着她兴致勃勃的介绍,从始至终一个字也不打岔。

  临了,她说:某某贵女适宜做我嫂嫂。

  他只能笑说:好。

  待她走了,才将那画像撕得粉碎,自狼藉里一杯又一杯地灌太平山川。

  那一天还是到来了。书生高揭榜首,她一身嫁衣火红了整个帝都,烧得他看不见天地何物。大婚之日,他在喜堂里看他最疼最爱的姑娘走向他人。随后,做了一件她今生无谅的事。

  众臣拖住新郎,即将践祚的储君自己走进了婚房。

  灯火尽熄,她看不见。

  他听着她哽咽始终不出一词。最后拥着她,耗尽今生血力拥着她,痛恨又无望。

  谁来怜悯他绝望的作茧自缚,给他一点点出路。谁来给他至死方休的疯魔圈上一个句号,谁来领他出迷宫,出阴霾。

  践祚大典很快到来。高座可览江山万里,座下叩拜万人,仿佛无所不能得,无所不能企及。

  只有自己知道,身前万千恭敬圣安,身后千万错综束缚。一张脸光鲜至极,皮囊下千疮百孔。

  空空如也的后宫迎进国色冯女和表妹阿乐,世家合适,皇家合适,还是她亲口夸赞过的嫂嫂人选。

  人人都觉得合适。

  新帝报复一样地对她们好,不久后却听到长公主有孕的消息。

  他小心翼翼地追问诊脉的医者,那时日,对上了。

  失去的光,翻倍归来了。

  她怀得辛苦,每天却都是笑逐颜开,板着指头数日子,准备了无数礼物。生产时踏在鬼门关口,母女险些尽去,幸而宫中御医全部去往公主府救治。

  那孩儿生来异瞳,稚弱异常,他不在意,他仍旧欢喜到不能自拔。

  待那孩儿好了些,他便不顾一切把她们母女接入宫中,名曰给小郡主最好的将养。

  除夕跨至新春,举国大赦与免赋。广梧里春意刚到,他只想在这万丈光芒里,与她享片刻的共欢。

  这一生里最好的岁月,全在她抬头而来的一笑,和怀里孩儿的软糯叫声里。

  ……足矣。

  她一直不知道,直至看见女儿背后怒放的梅花胎痕。

  她病着,疯着,即便他告诉她两人本不相干的血脉,她依然回不来。

  新帝给她匕首,她把刀锋对准他心口。他这样守在榻前一夜,她的手一直在抖,刀尖没有血。

  桐树下十三坛太平山川,她一坛坛拍封,一杯杯饮尽。他赶过去,她递来一杯,说:酒中融毒,敢饮否?

  新帝毫不犹豫地接过,仰颈入喉。

  她猛然推开他,倒提着美酒所剩无几的玉杯,忽然在满庭太平山川的醇香里哭号:我恨你,我恨你们。

  杯中只余一点酒液,大半被他咽去。

  从此毒入心脉,不可悲,不可喜,寿数折半。

  夜中,他守着她再无安宁的睡颜,执意要给自己半生黑暗的疯魔画上句点。南境兴兵,他调言椿为军师,让驸马踏入没有归途的战场,甚至还以舞姬浮生为要挟,命主将于霆将驸马言椿除掉。他要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让她注目的其他人。

  可他这样疯魔地守着,还是没能困住她。

  她宁可抛下孱弱的女儿,也要去追赶那人的脚步。

  她不肯留在他身边。

  他不信,日日抱着他们的骨血等她回来。他想,她一定不会丢下怀里稚弱的生命,她必定会回到广梧,回到他身边。只要她回来,不管天下人如何,后世如何,身边的后位,坐的只会是她。

  楚照白无声地等。

  等来她与驸马同去的消息,以及她最后的书信。信上寥寥:吾女言姓,名不归。

  ……不归。

  所爱隔千里,所爱赴阴阳,所爱……不归。

  帝有爱女,是他永远不得的心爱女子所生。

  不归捂着眼睛低笑起来:“陛下,您知道么,我无数次幻想过茹姨才是亲母,陛下才是亲父……当年及笄,您封我为公主,我……多高兴啊……我想着终于可以在舅字之后,添一个父字……”

  眼泪从指缝里砸落,她紧闭着眼:“您为什么,不能只是舅舅呢。”

  “我抚养你至今朝,你能……原谅我么?”楚照白指尖发抖,“你能不能……唤我一声……”

  不归抬头看向他,左眼被泪水洗刷得极蓝,蓝得骇人。

  此身所见皆刺目,所听皆荒谬,所问……皆泣血。

  “您先告诉我,为什么,让我带思远来?”

  “我想把世上的一切都给你。江山,帝位,太平,显耀……连同一切。”他看着她,透过她来凝望不可及的幻影。

  “朕观察了十四年,那三个孩子有所长,缺憾也明确,都不是治理江山的材料。你不一样,你是……易月与我的唯一血脉,你长于我膝下,继承了我们的一切。你若是男儿,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我观望了多年,还是决定将那孩儿送给你,由你来教养。思远只比小你两年,他一直清楚自己的出生,并无争夺帝位的异心。他从前一无所有,今后所有全是你所给。他忠你,爱你,日后传位于他,与传给你是一样的……”

  她从仰头到低头,慢慢的肩膀瑟缩起来,到了最后每一次摇头都掉着泪珠。

  这就是两世为人,最重视的亲情。

  “够了,您别说了……”

  不归伏到地上,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紧捂双眼痛哭起来:“皇帝陛下,您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啊。”

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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