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七岁,临州雁湾。
“求求你们……分一包药给我们吧……求求你了大夫……我鱼儿才七岁……”
好烫。
他勉强睁开眼,她的泪水就砸进他眼睛里。世间的百态随之氤氲扭曲,只剩一味苦和难。
他咳了一声,浮生连忙低头去摸他的脸,眉眼皱的,唇角还极力弯起来哄他:“小鱼头不怕嗦,娘在这噻。”
“醒了就走吧,跪这算什么事儿啊?”医馆前的伙计脸上围着布,朝他们挥手,“每天来这跪的人太多了,跪出个窟窿那也不管用啊?医馆是救死扶伤没错,但这不是慈善堂啊。你家娃子可怜,别家老小不可怜呐?别说他七岁,七个月的小婴儿都有染了时疫的,那孩子不可怜?咱不能看你可怜就免费把方子给你,没有这么个理儿的,给小娘子你开个头,雁湾得疯,医馆甭想继续做下去了。”
伙计手里不停,嘴上也没闲,排着队等药的人们形容枯槁,默默听着,无力去瞧边上的母子。
“要怨就怨这命吧,谁叫老天不长眼,要给咱们降这个灾?这命既然来了,咱没本事,只能硬起脖子受着……”伙计絮絮说着,忽然背过身去擦眼睛。
医馆里的大夫出来:“你怎么还有这闲工夫扯嘴皮子?快缝上嘴干活去,没见那么多病人等着?”
大夫自己也参与到抓药当中:“别慢下来,慢了一刻,没准待会药行就过来说药价升了,到时能喝上的更没几个人嘞……”
小鱼头烧得迷迷糊糊,没听清疾苦,只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恸哭声。
他想,娘瘦了好多,但娘的手还是这样暖。
但是娘在哭,哭得他也跟着抖索起来。
她哽咽着自言自语:“不成嗦……还没见着他爹噻,这娃子还没让他爹给起个大名噻……”
小鱼头咽了咽干涸的喉咙,抓住她的手喑哑地说话:“不成在嗦……娘,咱回去噻。”
浮生更用力地抱着他,胸腔里逸出断续的凝噎。
就在小鱼头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子,又要睡过去时,他听见个稚嫩柔软的声音:“别哭啦。”
浮生直起腰来,他困倦地眨了下眼,看见了蹲他们眼前的一个小姑娘。
她蒙着面纱,瓷娃娃一般,杏眼里噙着泪,小手被一个少年牵着:“起来,别管了,回去吧。”
小姑娘不肯挪动:“小叔,我们帮帮他们好不好?”
他们身边的仆从拎着东西,也紧张地劝着,无奈那小姐不走,少爷不动,便只能围着他们护着。
少年似也不忍,最后跟着她蹲下来:“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快点儿,待会回马车上去,长丹路远,二姐催得紧,经不起你耽搁的。”
小姑娘点点头,看着他们问:“你们要药是吗?”
浮生惊慌迫切地点头,哀声请求着。
小姑娘拽着少年袖子,最终给了他们应有的药。
小鱼头精神萎靡,没说过话,只勉力睁着眼,睫毛长长地垂着,总是会看不清眼前的好心人。
他累极了,不肯闭上眼,想记住世间的善,想记住眼前的小观音。
走之前,他听见少年唤小姑娘:“宛妗儿,走了。”
浮生哭着谢过他们,带着他踉踉跄跄地起来:“小鱼头有救了……”
*
楚思远睁开眼,眼角湿了一片。
“哎呦醒了?”熟悉的声音在旁边炸起,“我的弟啊你总算醒了!”
楚思远转过头去,看见吊着手的思鸿。
“二……”
“别二了!你躺着!”思鸿几乎要喜极而泣,“你晕好几天了!快把人吓死了……你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姐交代,怎么娶阿沁啊……”
楚思远眼角一跳,撑着要坐起来。
思鸿紧张不已:“慢点!别乱动,你身上伤多!”
他慢慢坐起来,低头看见自己上身裹着许多纱布,血迹微微渗出来,看着还怪唬人的。
他揉揉脑袋,这才回忆起前因后果。
是夜,振武一队翻过最后一个山岭要去找驿站,路间骤出绞马索,绊倒了大片将士。
他大喝着稳住后来军队,却阻止不了他们触发山间的机关,眼睁睁看着人仰马翻,痛呼回响。
他避着防不胜防的陷阱,朝兵士们大喊着避开的关窍,山间忽然出现铁甲加身的大汉,长刀带着寒光劈向他。
楚思远振刀出鞘挡住,听见对方的冷笑:“你倒是有眼力。”
楚思远刀锋荡开,在划过对方肩头的瞬间,月光反照凛冽胜兵戈。
刹那之间,他看清了对方肩上的鱼头旧徽。
那是第一批阵武,于霆最初设计的军徽。
楚思远蹙紧眉头,耳边的思鸿絮絮叨叨,他睁眼看向人:“二哥怎么来了?”
“你在五十里外我就得到消息了,早就预备着在昌城等你来。谁知道甘城出了事,探子一报我就过来了。”
思鸿来到他身边痛心疾首地教训:“你说说你,啊?打不过就跑啊!我赶到那会,那场面都快把我的心吓得蹦出去了。一群骑兵围着你转,人在高头大马上,一人一枪就能把你捅成马蜂窝!要不是我行军迅速,你真得……嗳!”
“谢了。”楚思远摸了摸身上的伤,“没事,都是皮外伤,他们就没想杀了我,等着活捉呢。”
思鸿更气了:“你是没伤筋动骨!可你知道吗兄弟?你染了甘城时疫!你躺这上面烧了三天!大夫都说你玩球了,要不是你让姐养得底子好,你估计没命撑过去的!”
楚思远愣怔:“时疫?”
思鸿吊着伤手大嚷大叫,搅得他脑壳疼。
他推开思鸿问:“你是说,我得了很严重的时疫,但是自己撑过来了?”
思鸿气呼呼的:“对,你命大!”
楚思远急促地喘过几口,翻身就要从榻上下去,思鸿连忙侧出另一边肩膀给他扶着,他挥手,微拖着脚来到门口,打开了这间药庐的门。
门前站着昌城的士兵和幸存的振武军,李保头上缠着绷带,沉默地蹲在地上,看着担架上的振武兵。
而在士兵前方,是排着长队哭泣的布衣。
楚思远沉默了许久,捂住了眼。
“这时疫……什么时候起来的?”
“不知道,也许潜伏了挺久,在这几天爆发了。城里大夫在攒着命研究制药,可惜赶不上病发人亡的速度。”
楚思远按住了额角,十年前的浩劫越过旧梦而来,叫人抓住了点无常的影子。
“兄弟,跟你说个更不幸的事。”思鸿拍拍他肩膀,“今儿个,外头怕时疫扩大,把甘城封了。”
他叹了口气:“这会咱哥俩算是栽了。”
楚思远喘了一会,眼神慢慢绷紧,锋利起来:“抓住他们,我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他们必定与此事相连。只要抓住他们,肯定能得到线索。”
思鸿苦笑:“抓那群山匪?老弟,不瞒你,当时把你从他们手中抢出来,全因为是他们存心放我们走。如今因为这场时疫,我们的人手折损了大半。拿着这一群虾兵蟹将去跟他们对阵,你哥我没有把握。”
楚思远靠着门槛,沉默了半晌,说:“不用正面,帮我找足够的器材,我来造陷阱。”
“什么?”
“他们用于霆的旧术杀我的兵,”楚思远眼尾凝成一锋,“我就用新术杀回去。”
*
万隆八千振武军于路上疾行。队伍的速度由前方的掌令人决定。
不少振武兵好奇地看着前方那个瘦削的背影,在此之前,他们守的是她的封地万隆。据军令虎符的去处,他们一直是这皇家外姓女的兵。国中有各部军伍,各营军队,他们是唯一记在一个女人名下、奔东走西的军队。
谁都认为振武军是闹着玩的。迟早有一天,振武会换个主将持令,以统山河之师。
没想到第一次见令,还是在个刚从深宫里走出不久的公主手里。
风闻久了,什么瞎想都有。而今真正远远地瞧上一眼,却叫人觉得——振武令符在她手里,不算丢脸。
万隆距甘城八十里,她自召集了军队便没有耽搁,带上足够的万隆医师与粮药,军队出了城,半刻没有歇下。
罗沁执意要同她一起来,不归没说什么,牵了马给她,自行上马奔赴。
宗帝到底拗不过她,差了京畿御林军副统领郭鹤仁护送她前去,副统领早年在演武场带诸子习武,也算得楚思远的老师,可信用。况且军中还藏着不少天御,便是情况有急变,天御不能维持大局,但强行护走公主还是能做到的。
她一言不发,顾不上身后的前朝后宫变局,只吞了药,握着马缰只管策马。
年少也曾在威亲王把手下习过武。只是十五那年雁湾重来,右手对这些征战杀伐之物生了畏,不愿再去碰。如今再上马,身体有生疏,骨子里却没有。上一世的征伐到底没从魂里驱逐殆尽。
轻骑奔赴,时间不必用太久。日暮之时,她带着振武赶到了甘城之外,被旁边几城的军士拦住了。
“甘城已封,可进不可出!尔等是谁?”
郭鹤仁上前出示令牌,将士哗然,立即打开了城门。
军队有序而入,身后的城门轰然关闭。
*
“来了。”
山匪首领拧转着千里镜,轻笑着说:“兄弟们,楚易月的女儿果真来了。”
首领将千里镜妥善收好,系着袖甲道:“父债子偿,母仇女报。我十几年为寇,一为生存,二为主将之仇。今天——可算是等到了。”
其余的悍匪扎紧臂甲,端正摆好肩上的军徽,手放在左心上朝皇天行了振武军礼:“主将之仇,今日必报。”
残阳沾碧血,这一队悍勇的旧年残队振马下山。时隔十数年,终于能在夜色将尽里出现于残光下。
但未尽山中,已有主将之子奉厚礼以待。
小小的ps一下,冯观文是在这一年初次见到了不归
鱼儿见宛妗,观文见不归,二者都只是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