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开景二十一年仲夏,定王楚思平推迟了七月的大婚终于要办了。

  因是陛下长子,母族荣贵,各部都不敢打马虎,皆尽心尽力地操办。大婚一办,冯家的权派堡垒将更为固若金汤,他们的蓝图是将定王扶上帝位,同时将后位也掌握在自家人手中。

  前后皆揽,那才叫权势熏天。

  被寄予了这样厚望的冯宛妗回到了长丹城的冯宅中,静待婚日。

  这一年她十七岁,自十二那年从江南来到长丹,五年里她每月只有一次机会可以与进宫的母亲见面。当她脱身于皇宫,踏进冯宅当中时,这个名义上的家与千百户陌生的长丹宅并没有什么不同。

  母亲在门口等她,一见她便喜极而泣,拉她进从来不曾住过、只住这一回的闺房,随后便是一个上午的闲话。

  冯夫人身体不足,诞下了她与一个幼弟,可惜幼弟不足百日便没了,否则当是冯家下代嫡子,贵不可言。而今冯宅中有两房姨娘,房中庶子庶女齐全,还有一个刚怀了几月的通房,待足月了也是要抬为正经妾氏的。

  齐全的庶子庶女让冯夫人极为警惕。一上午,她与分别了数年的女儿所说的便围绕着荣光与贵荫。

  “淑妃娘娘可喜欢你?”

  宛妗点头。

  冯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后路便算是稳了六七了。”她满意地颔首,又问女儿:“定王也喜欢你吧?”

  宛妗只浅笑,并不多说。

  冯夫人对女儿的性情有些摸不准,便当她是女儿家害羞默认了,拉起她的手便附耳说起些闺中话来。

  宛妗起初神色还维持着笑意,听了不到一会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生生忍住了往外的脚,保持了该有的子女恭顺姿态福身:“母亲,您说了不短的时刻,不如先润润喉,用用膳食。”

  冯夫人说了一上午,也确实有些乏了,看她神色微变,只以为是未出阁所致,也没往心上放,只去揽她手:“和娘一起去吧。”

  “您先去,我收拾些房间。”

  “也好。”

  宛妗不露痕迹地抽出手,送她到门口,待看不见人了才撤下了笑意,垂了眼帘回屋。

  心中有难解的复杂。

  与其说是疏离、排斥,甚至厌恶,不如说是一潭死水的悲悯。

  她坐在桌上看着这陌生的琳琅别致的闺房,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做不到把这里当成一个家。

  这簇温室里的花由着人修剪到待放,却在桎梏与摆弄之间,看到了许多从精美花瓶里伸展出来斜逸横支的花木。

  这温温弱弱的花儿,也想要做自己的主,绽放自己想要的姿态。

  午后,冯夫人开了后院宴席,邀请了长丹许多命妇贵女。有些从前也曾进过宫中国子监,还能说上几句,其余的来往皆是场面官话。她放眼看去,在座的小姐都是未来的世家命妇,命妇们也曾是这样楚楚动人的小姐。

  庞大的世家机器永不停下运转。

  宛妗兴致缺缺地拨着碟中精致的花式糕点,忽而听见一阵细微的骚动。

  她抬头,看见了纤丽而来的刘采灵。

  冯夫人略微有些变色,很好地掩饰了。

  采灵上前福过身,端庄大方,抬眼微笑时的风华盖过了其他贵女。

  “采灵听闻冯小姐不日出阁,十分想奉以贺礼聊表寸心,故此不请自来,望夫人勿怪。”

  冯夫人亲自起身招呼:“瞧我这记性,竟把刘小姐给忘了,小姐快请坐。”

  采灵笑:“不速之客,怎敢打搅各位雅兴?贺过冯小姐,便不负了昔年同窗之谊。”

  宛妗站起来想走过去和她说话,手却叫冯夫人攥住了:“多谢刘小姐挂心,日后不妨多多来走动。”

  宛妗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也感受到了投在采灵身上的异样目光,只觉比采灵还要煎熬。

  采灵自然明白,笑着道:“多谢。叨扰多时,我也该离去了,多谢夫人招待。”

  她福过身,朝宛妗笑过,转身便走。

  冯夫人轻推她,压低声道:“回去坐好。”

  宛妗看着采灵的背影出了庭院,忽然抽出手,一言不发地追过去。

  她不顾身后类似的异样眼光与呼唤,径直提着裙摆快步出了庭院。

  采灵已过了第五出门,听见脚步声回头,有些楞怔。

  宛妗追到她面前,屏退了丫鬟,攥着衣摆细声对她说:“灵姐姐,对不起。”

  采灵回以一笑:“说什么傻话呢?不必说这些。”

  宛妗的眼圈却有些红了。

  如果不是自己将昔年三友前往丽妃宫中拜访的细节顺口告知了姑母,他们也不会顺藤摸瓜查到采灵兄长对丽妃的恋慕,不会以此设套陷害他二人,冯家也不必遭受打击,宰相也就不会答应蒙图罕的求亲,她与楚箬也不必……

  她不知如何说,只能如此重复:“对不起。”

  采灵松了眉眼,取了帕子轻擦她眼角:“不日就要出阁了,贵胄之家,可不能这样喜形于色了。”

  宛妗的杏眼却更红了,握住采灵的手哽咽起来。

  经年愧疚,满心羡慕,她是那样的口拙,说不出其中一二。

  她送着采灵出了这七进七出的广宅,直到门口才松手。恰逢冯观文归家,她含着鼻音软软地喊了一声:“小叔。”

  观文在原地楞了一会:“妗儿?”

  宛妗也凝望着他,想从这数年里找出一些不动与动的地方。

  他上前来抚她鬓角,笑了:“几年不见,咱们妗儿也成个姑娘家了,一转眼,竟要出阁了。”

  宛妗闭上眼,感受这久违的温暖,忽然发觉,家中唯有小叔还是那般模样。

  她轻声说:“我不想要。”

  观文怔了些:“不想要什么?”

  不想要这一眼能望到尽头的虚伪后路。

  不想要心有他属的夫君。

  即便她是那样想做一株花,做一株等石头开窍、回心转意的花,做一簇蒲苇,等磐石回头。

  *

  采灵出了冯府,撩开车帘上了马车,车中人顺势牵了她的手:“来得这么快?”

  采灵笑:“又不是要去吃茶赏花,心意到了便出来了。”

  “心意。”阿箬念了两声,心里自然明白,又有些不乐意,“单独约宛妗也并非不可,何苦到一众人堆里去受气。”

  采灵轻扣她手:“我母亲早早不在,家里没个主母,这等场面该来一来应酬的。他不请,刘氏却不能不出。再者门楣底子在那,也不会有什么明目张胆的坏脸色。”

  阿箬还是忿忿,又听见她嗟叹起来:“我瞧宛妗,是真不快活。何至于此呢?”

  “怎么不快活?”阿箬歪了脑袋,“宛妗可是很喜欢定王的。喜爱这样久,终于能圆了与他结发的夙愿,岂会不好?”

  采灵摇摇头:“我看她那神色,总觉得有变数。”

  “要不是我如今声名鹊起,长丹贵女一见我就绕道,我还真想亲自去送她贺礼。”

  “你就别了。”采灵看她一眼。

  阿箬歪着脑袋看她:“怎么的?”

  采灵轻敲她额头:“惹人心疼。”

  *

  冯观文见过了侄女后,独自在书房里怔忡。

  自那天户部批下郁王府宅的修葺账目时,他就时而会出现这样的出神状态。

  与思平不同,甘城一事,冯太师和御史并没有如瞒着定王那般瞒他,他知道言不归一去甘城会发生什么。

  那一夜他未归家,在酒肆里酩酊大醉,弹着酒壶时而大笑时而凝噎,口中颠三倒四地说一段说书。

  少年时惊心动魄的恋慕,怎么也想不到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但言不归回来了。

  与她注视着的楚思远一同回来了。

  他没有在给郁王接风洗尘的宴上看见她,她和郁王一同没有出现。如今,她已经近乎明目张胆地显出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情意。

  世家中陈少将军、楚箬县主受其诟病,不过只算耻笑谈资,但公主与皇子?一旦坦诚,那必然要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后世史书批驳!

  他们都在等她自掘坟墓。

  他在远处看着她。甘城一行,她身形更纤薄,脸色也不比从前,可神采是飞扬的,眼中再也不是半年里的大雪寒意。

  她什么也不怕。

  “凭什么不怕?”他抓皱了掌心下的宣纸,自言自语,“凭什么同为贵胄,我们在罗网里苦苦挣扎……”

  他们却撕破了罟,不惧也不退?

  宛妗眼角的湿痕还在他指尖,他擦不走。

  凭什么?

  “荣光……给不了我想要的。”

  *

  宫中,演武场。

  不归拉开弓,盯着那靶中一点,右手稳稳地送出了箭。

  中不到红心,但也不至偏得太过。

  这便够了。

  “最近怎么来这了?”

  身后传来含笑带乐的声音,不归还未转头,那人就附身而上,把着她的手上箭开弦:“要这样啊,燕回。”

  不归耳边一热,翎箭脱手中了红心。

  “你看,这不就射中了?”楚思远把下巴往她头上一磕,把她压得脖子一缩,神情像极了被筷子敲头的小雨。

  不归抗议:“你起开。”

  楚思远仗着身高欺负人,拿下巴摩挲着她发顶,蹭得她鬓发松散:“就不起,压你一头。”

  不归歪了脑袋,他顺势靠在了她肩上,气息萦绕在她耳边:“你握弓的样子很奇怪。”

  不归侧首看他:“怎么奇怪?”

  “不忍,但杀气不假。”楚思远轻吹她的鬓发,“你并不喜欢这种事,也不擅长。”

  他掰走她手里的弓箭,把这双手裹进他满是茧子的粗糙掌心里。他摩挲着她的右手腕,总是会想起自梦中看见的透着血迹的绷带。

  不归轻笑:“术业有专攻,公子莫笑。”

  楚思远环着她轻轻晃起来:“要笑也笑你可爱。”

  “我瞧你才是要靠可爱吃饭的家伙。”不归磕他的头,“半年坐在深堂里,听着底下人传着四公子的悍勇事迹。人一回来,怎么个悍法没见到,这撒娇腻人的本事倒是见长。如何,今日不如给我开个眼?”

  “不要。”楚思远蹭着她鬓角,耍赖似的,“我不悍,我可乖了。”

  “乖?”不归重复,又加重了语气:“乖?”

  楚思远笑了出来,他索性把她抱进了怀里,老实道:“乖的一面给你。”

  凶的一面朝别人。

  不归靠着他,那个曾经趴在自己背上的小小少年不知不觉已经长成如今的魁梧模样,这样靠着,简直像靠着一堵墙。

  楚思远最近在打兵甲。报到兵部的数目不多,但联合思鸿在底下悄悄办了数倍的新甲。他不说,但她知道。

  他们都瞒着对方一些事,又自觉地包容着对方的阴影,轮廓都在光与暗之间逡巡。

  天空中振翅飞来一只白鸽,不停地打着转,落入了不归眼里。她收了散漫的心思,唇贴着他鬓角:“回去了。”

  楚思远便背了她回去,路上宫人侧目,不归闭着眼假意在他背上假寐,阳光打在睫毛上,落下与余晖一般温柔的剪影。

  她用着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凑他耳边:“郁王府要建好了。”

  “好。”

  “定王也要把宛妗娶走了。”

  楚思远咦了一声:“阿姐这话,听上去好似有些感伤。”

  不归起了玩心:“从前觉得你们十分般配。”

  楚思远不答,加快速度把人背回广梧,一阵风似的。

  待到了勿语斋里,门关好了,楚思远摁着人一顿欺负,等她换不过气来才松开:“我只要配不归。”

  末了不够,他又恶狠狠地按住她,俯下来时极具压迫感:“不归也只能配我。”

  那眼神,犹如狮子盯着兔子一般。

  不归闷闷笑起来,拍拍他手背到跟前笑骂了一声:“呸。”

  楚思远忍不住捏她的脸,又不敢用力。他的手是真的糙,没摸两下就把这冰雕一般的脸搓红了,顿时又不敢上手,改去抚她鬓发。

  他低头小心翼翼地轻声:“我好想要你。”

  不归猝不及防,一张脸霎时通红。

  “贵邻,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搞事之余,谈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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