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分梨

  虽已立秋,但全国大部分学校的暑假还在继续,也就是说,奉九终于又见到了她的闺蜜们,包括燕大的文秀薇和复旦的郑漓。

  她六月份结婚时坚决不允许正处于期末考试期的她们回来参加婚礼,毕竟又不是什么值得祝福的正常恋爱结婚,不过是一出当代的“姊妹代嫁”罢了,实在没什么意思。

  等她们放了暑假回来后,倒时不时小聚了几次,连在北票教书的媚兰都跟着凑热闹回来了一次,还是少年时代结下纯真友谊的同班同学最亲,一见面,一个笑容,一句问候,因为生活轨迹的改变天各一方而产生的疏离感,就跟夏日里奉天时不时下上一场的太阳雨一样,很快就连个雨点的痕迹也看不见了。

  文秀薇的父亲最近想着年后开了春儿就要回四川老家,毕竟父母年事已高,也该考虑赡养问题了;而郑漓的家人已经把家搬回了上海,所以她这次回来纯粹是为了看望她们,住在秀薇家里。

  此刻,她们正坐在大观茶园的宁家包厢里听戏喝茶,这次一回来,奉九就发现,秀薇还是跟以前一样活泼好动,但一向文静但不失风趣的郑漓不知怎么的看起来总有些心事重重。

  楼下戏台上演的正是奉天落子《花为媒》,其中女主角之一李月娥的父亲李茂林正跟要出门的娘俩掰扯:“哼!你们倒是走不走啊?还有完没完啊?”

  王氏:“完了,完了。”

  李茂林:“……生来不把别的怨,怨的是女人出门你们太麻烦,怎么那么烦,怎么那么烦,早就应该走,还得等半天,磨磨蹭蹭,蹭蹭磨磨没有个完……没有个完,我实在的烦……”

  趴在二楼雕花围栏上看得起劲的奉九和秀薇一齐笑了起来。

  生动、写实、观察细致入微,好本子。

  自从在广东体会到了传统粤剧的美,她回来后也认认真真听了几场奉天落子,果然,高亢明亮、赶板夺字的奉天落子,与说话铿锵有力、大口本嗓的奉天人天生相宜,明快的节奏和率性的唱词让人觉得痛快淋漓,陶醉其中。

  秀薇看得高兴,随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莲花酥吃了起来,再喝几口清幽的茉莉花茶,自己把自己招呼得别提多周全了。

  过了好一会儿,奉九才意识到怎么好一会儿没听到郑漓的声音了,她回头一看,郑漓这个同泽女中有名的古典美人正坐在后一排的玫瑰圈椅上发呆。

  “恋爱了?”奉九坐到她身边,开门见山地问——妙龄少女忽然发呆,不是缺钱就是恋爱,还不就这么点儿事儿?

  郑漓猛地抬头看向奉九,有那么一瞬间,奉九感觉她是有话想跟自己说的,甚至是求助于自己的,但最终红润的菱唇翕动几下,还只是摇了摇头。

  奉九不以为忤,搂住她的肩膀,“行,什么时候想说了,随时奉陪,千万别自己憋着难受。”

  郑漓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秀丽的长相,个头适中,身姿纤细婉约,梳着两条麻花辫,柔柔顺顺的,瓜子脸,琼鼻凤目,就像晚清擅长“兰叶描”的改琦笔下古典仕女图里走出来的姑娘一样美,用当时一位著名画家的说法就是:“满身都是画稿子”,乍见清清淡淡,实则极耐看。

  此刻,她的远山眉含了一层清愁,就好像笼了层轻薄雨雾的紫丁香,奉九暗暗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她如此伤神。

  文秀薇这个爽快的川妹子刚刚在一旁吃饱了点心,总算有心思把嘴空出来了,她晃晃当当从第一排走过来,往郑漓身边的椅背上倒着一坐,先啧啧了几声,接着就说:“小漓漓,什么情况,从实招来,跟我们姐妹儿还藏着掖着,不地道啊,小心我削你嗷。”

  奉九在一旁睃着秀薇蜜糖色生动漂亮的脸蛋儿,心里真是纳闷,秀薇这个川妹子怎么能把自己养得比她这个正宗东北大姑娘还东北的呢?豪气干云,不愧是以巾帼效命疆场的晚明名将秦良玉的后人。

  她暗暗扯了扯秀薇的衣襟——郑漓既然不想说,只能说明她还觉得没到说的时候,顺其自然吧。

  奉九换了话题,“这个休息日你们还不用回学校吧?跟我去北陵打羽毛球呗?宁铮邀请了一些他的同僚和太太们,还有野餐会,能挺有意思的。”

  文秀薇一听有吃的,立刻表态要去,郑漓其实对于运动并不感兴趣,但因为住在秀薇家,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看完戏,奉九把她们俩送回了家,自己也坐了汽车回了帅府。

  一番洗漱换了家穿衣服后,她照例进了书房。

  小红楼的书房设在一楼走廊的最东边,窗外种着桃树李树杏树等很多种树木,从阴历二月开始,桃花、杏花、玉兰、连翘次第开放,红粉浅绿,金黄玉白,远远看去也是云蒸霞蔚,颇为壮观。

  奉九嫁进来已经是阴历五月,所以只看到了后来开放的粉紫色的西府海棠、藕荷色的干枝梅、白色紫色绿色的丁香和红锦带,她颇喜欢这窗户外头的景致。

  宁铮现在的公务主要是在宁军军部和大青楼里老帅特意给他新拨出来的一个书房处理,小红楼里的书房反倒主要成了他偶有闲暇时写字看书的所在。

  这个书房面积不小,里面高高地矗立着几排书架和博古架,上面堆着不少经史子集、外文书籍和古玩,待成亲之后就成了奉九最喜欢的地方,天天跟个没毕业的学生似的,只要没有什么交际,她就严格地按照上课时间表执行学习计划在此学习,雷打不动。

  婚前宁铮特意给她做了一张比自己那张超大的黄花梨木书桌小不少的书桌,难为他还能找到和那张大书桌一批收藏的木材,除了小、矮一些,打的样式也是一模一样——明后期式样,一腿三牙,除了束腰下雕了寥寥一束西番莲纹,再无别的装饰,简洁挺秀到了极点。

  高度比大书桌矮,是考虑到了奉九和宁铮的身高差,黄花梨木不需要髹漆,桌子打磨得油润光滑,运进来时,宁铮看了也是很满意,他没想到看似粗犷的毕大同能把这事儿办得这么妥帖。

  现在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模一样的两张书桌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并排而放,让初初一见的人会觉得妙趣横生。

  曾经有一次小不苦过府来玩儿,奉九把一样本就打算送给他的小玩意儿忘在书房里了,她知道现在宁铮的机密文件都不会带到这里来,于是安心地带着不苦进来拿。

  小不苦进来之后,一眼看到两张一模一样的书桌,不禁“咦”了一声。闻弦音而知雅意,对不苦的了解完全不亚于他亲娘的奉九一边左看右看找东西,一边头也不回地给不苦解惑:“右边是儿子,左边是它娘。”

  不苦:“……姑姑,不苦长大了,你不要总骗我。”

  奉九:“……嘿嘿。”顺便拍拍他一打一颤悠的胖屁,唉,多怀念不管如何胡说八道他都深信不疑的年华啊,再也不能信口开河的奉九感到有点遗憾。

  宁铮每天傍晚都会听取支长胜收集上来的府里人的一些动态汇报,包括奉九。

  他很快就发现,奉九经常在书房里消磨时光。

  自结婚以来,奉九几乎每天都要在书房里呆上三四个时辰……支长胜注意到宁铮正在奋笔疾书的手停了下来。

  当时倒也没说什么,可过了一段时间,支长胜就发现,如果在奉天,怎么他现在越来越多的时候得去小红楼汇报情况了。

  奉九第一次在书房看到宁铮,也是略略有些惊讶,稍微有点不自在。

  但宁铮也就是在这看点儿军情并不紧急的情报,或是批示一些需要相互扯皮很久的公文往来,奉九本来还想避嫌,但宁铮说不用。

  如果真想练字画画,好好学习外文、读书,还真得有个像模像样的读书环境才行,在起居室,没一会就想在沙发上躺着看,再一会儿就容易睡着,所以,她也是强迫自己必须进书房,每天这些事都成了例行公事。

  当然有时需要召集手下将领紧急开会,宁铮肯定还会去前面的大青楼,绝不会在这举行。

  时间一长,摸出规律,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很快他们就相安无事了。

  没一会儿,宁铮也回来了,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今天回得算早的。

  他上了楼,到处找奉九,一看起居室、卧室里都没有,就知道她肯定又在书房里用功呢。于是先去浴室洗了个澡,然后擦着头发出来,换了一件白衬衫和亚麻长裤,下楼后左拐走向书房。

  他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就看到一天没见的奉九正在看书,右手捏着一枝红铅笔,时不时灵巧地在虎口处转着圈儿,偶尔拿笔在书上做着什么记号。

  他向奉九走去,奉九听到动静,一抬头,眼睛一弯,慢吞吞地放下手里厚厚的《欧洲文学史》,拿书签夹好了,起身走过来。

  她穿着一件白地儿红花的香云纱倒大袖上衣,下面一条黑色香云纱大脚裤,又是披散着头发,粉糯糯的脸庞带着笑,看来心情不错。

  “今儿回的倒是早,要吃晚饭么?”

  宁铮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把脸往她唇边凑了凑,奉九腹诽着又不是小不苦,还讨上吻没完没了了,但还是认真地歪着头在他左边的脸颊上“啾”了一下——不啾出声是不行的,后果很严重,奉九不稀得跟这等麻匪一般见识。

  他们相偕去了餐厅,吴妈早已在胡桃木的方形餐桌上摆好了帅府四个厨房之一的小厨房送过来的晚饭——奉九进了帅府才知道,原来奉天著名的饭馆“三春一馆”轮流到小厨房掌勺,三春是明湖春、鹿鸣春和洞庭春,一馆是那家馆,各有绝招,后来都进京开饭馆了。

  桌上摆着黄玉参烧蹄筋、川白肉,加一碟烧豆角,主食是两碗二米粥和一盘子冰花煎牛肉饺,再加两盅鸡汤。

  宁铮一看菜式就说,“今晚看来是轮到‘那家馆’了。”那家馆儿的招牌菜就是这道川白肉了。

  几大饭馆来老帅家服务,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不能在强大的竞争对手面前丢份儿是一说,再有就是帅府给的赏银也是极丰厚的。

  奉九对川白肉还是不碰,但她喜欢那道海参烧蹄筋,酥软弹牙。宁铮看着她吃东西时专心的样儿,不禁又想起去年冬天在北市吃火锅的事来,正因为当时听了奉九要出国,所以他才加紧布置,到底把这只狡猾的小鸟网进了自己的窝。

  他不免满心满眼地看着奉九,奉九察觉到了,不解地抬眼看他,宁铮于是说:“再过些天,等到霜降,我们府里有个王宝田师傅就会开始腌‘错菜’,每次都得腌几大瓦坛,特别好吃,你肯定没吃过。”

  一到有关吃的事情上,奉九就特别上心,“怎么做的呢?”

  宁铮说:“就是把各种夏季蔬菜改刀切成小块儿,用锦州虾油泡了,入坛子密封。第二年春天取出,用来解酒下饭,脆香脆香的,又开胃,味道特别好。”

  宁铮说完,就看到在他心里早已归到吃货一类的奉九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瞅着他,不禁笑了,伸指弹了弹她肉嘟嘟的耳垂儿,相书上说这样的人,福泽深厚,“看我也没用,去年的份儿,今年春天就都吃光了,因为太多人喜欢吃了。”

  两人吃过了饭,照例是去园子里转了转,消消食,然后一起回了书房,各干各的。

  在看了几分老调重弹,建议宁系和陆系或和解以共同应对北伐军,或讨伐陆系,以给势如破竹占领湖南、湖北汉口的北伐军递上投名状的意见相左的宁军高级将领报告后,他疲惫地捏了捏印堂。

  “在做什么?”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奉九。

  “练字,我想新练一种行书。”奉九选了一根周虎臣出的新狼毫,“我问过戴先生了,他说出锋一分的狼毫最适合新练行书的人。”

  宁铮其实早知道了,在昨天奉九打电话询问后,他的头号军师戴伯庸就已经告知了宁铮。

  “这是戴先生给我的字帖。戴先生那真是个宝藏,什么样的字帖都有。”奉九笑眯眯的,想起那个矮胖圆的中年人,说话有趣得很。

  “……你就没看看我们这书房里有没有宝藏?”

  “你说博古架上的这些?没看到中意的字帖。”

  宁铮站起来,走到最后一排博古架,俯身下去,拽出一个箱子,打开,向奉九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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