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待到谢青疏忙完手上的事宜,已是暮春。凤夕平日都呆在府中,也不愿意一个人出门。等了此刻空闲,便准备带凤夕去赶这最后一波的春色。

  京郊有一座山,叫做无名,山上有座寺,叫做无名寺。无名山本有名字,只是一僧人入了这山上废寺,渡了几回苦厄,便叫寻常百姓奉为真佛,一时间香火鼎盛。帝王欲为其修缮庙宇,待要赐匾,问僧人应取何名,僧人向西边行了佛礼,道:“无名便好。”

  如此无名寺出了名,而原本有名字的山却失了名字。

  而此刻,凤夕便是想踏这无名山,入这无名寺。

  谢青疏却是不解,只是忧道:“花妖入寺,不会被伤?”

  凤夕笑着应他:“我非大奸大恶之徒,佛祖慈悲,自是不屑与我计较身份。”

  凤夕说罢,便在谢青疏面前换了衣裳。如今二人愈发没有嫌隙,凤夕是花妖,自是不通世事,当然还有别的原因。而这谢青疏不过占着距离近,日日作弄于他,他前十九年都是君子端方,一朝被凤夕勾出那点恶劣的性子,待反应过来,居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哄着骗着要让凤夕喜欢自己。

  目前看来还是颇有成效,谢青疏满意地点头,看向凤夕,他今日穿的是谢夫人送来的云锦,衣襟上绣了牙白色的海棠花,走动时像是一朵朵花束在云上绽放,别有一番意趣,若是仔细瞧,便发现这凤夕与谢小公子穿着是诸多相似。

  凤夕像往常一样,随意挑了一束发带,便要往发上缠,还未成功,便见一只手从后侧止了他的动作。

  “我来。”谢青疏声色沉沉,从木盒里挑了一白色发冠,拢着凤夕如绸般的乌发,一点一点替他理进发冠。

  谢青疏低声笑了笑,看着镜中灼灼望着自己的海棠花妖,视线寸寸描摹凤夕的面容,从含情的眼角到窄挺的鼻梁再到淡色的薄唇,再往下,便是未被衣裳挡住而漏出的一点脖颈。

  最是禁欲才最为撩人。

  凤夕看他,如望镜中花,水中月,他伸手抚上镜面映着的人,不知想到何处,勾唇一笑,艳压云霞。

  谢青疏闭眼,定了片刻,才睁着含了欲的双眼,哄着凤夕道:“凤夕,叫我一声哥哥吧。”

  “哥哥。”凤夕未等他反应,便冲着镜子叫他,尾指轻颤,便无故地将谢青疏的一颗心叫的漫上酸意。凤夕转身,抬头看着如山般的高大男子,将记忆中的那模样替代了去。

  凤夕眼里承着水意,他又叫了一声:“哥哥。”这两字情意太重,似有许多痛,沉到接不起,谢青疏一震,面上有些湿意,他摸了摸脸侧,恍然是落了一滴泪。

  谢青疏敛眉,哑哑地笑了一声。他想起前几日问凤夕本体是何种颜色,凤夕回他:“原本是月牙白,便像你常穿的白袍,后来因着变故,成了绯色。”

  谢青疏此刻想道,他们自是天生地设,否则哪会这么凑巧,这凤夕便似自己心间上的一块肉,合该与自己在一起。

  马车向京外行去,凤夕端正地坐在软榻上,谢青疏坐在他身侧,一挑帘子,看着路上行人熙攘,三两孩童嬉闹而过,他转头问凤夕:“久不出门,怎么不看一看外面?”

  凤夕回他:“看不看,都在那里,没有什么变化,也就不看了。”

  谢青疏心中微动,又问:“忘了问凤夕,为何要入无名寺?”

  “当年曾遇一个从无名寺里来的僧人,承了他的恩惠,他道我有佛缘,让我入寺修行。”凤夕看他,面色宁静。

  “哦?”谢青疏半倚在榻上,似是漫不经心,又似心事重重,他盯着软垫上的福寿纹,“那凤夕是如何回的?”

  “我说我已入红尘,草木有心,佛不可修。”凤夕盯着谢青疏的食指,一字一句,他有些怅惘,“那僧人后说我与上京有缘,终有一日会来此处。若来了,便去寺中寻他。”

  “因何有缘?你心可变?”谢青疏捉着凤夕的腕间,才有些急切。

  倘若他说是与这无名寺有缘,要去寺中苦修,自己定要将他锁在院中,去什么劳什子的踏青。谢青疏不知自己眼眶泛红,露了几分不似人的邪性。

  “我心未变。”凤夕应他,珠玉落地,慰了面前人的一颗心。

  无情妖遇有情人,便生了执,红尘万里翻浪,佛渡不了他。

  “那便好。”如此,谢青疏才露出一点笑,如释重负。他从袖中暗袋里掏出一节红色,扯过凤夕的腕间,凑前咬了一口,便见凤夕抖了一抖。

  他一双桃花眼含着笑,落着欲,偏是不让凤夕瞧,只将那段红绳绑在眼前人的腕上,正是好颜色。

  摸索那节漏出的皓白,摩挲几下,还未用力便落了红痕,谢青疏啧了一声,有些不满地看着凤夕说一句“娇气。”

  可真是好不讲道理。凤夕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竟是自己的错。

  谢青疏自是志得意满,凤夕绑了娘亲替自己求来的红绳,定是要与自己成亲,一路想着,竟是连洞房花烛夜要说些什么都想好了。

  待他回了神,便落在无名山脚下,凤夕推了推他,说句“到了。”

  正是暮春时节。

  日头正好,无名山上荼靡花开得正盛,有几处樱花点缀,林间树影婆娑,待到半山腰,偶有疾风过,便也可以领略一把何为松涛如怒。凤夕于此处,便是神清气爽,暗道不愧为灵山,可他旁边那一个却是不够爽利,只是恹恹地行走。

  凤夕反应过来,皱了皱眉,探手去摸谢青疏的额头,“临渊可是不太舒服?”细细摸了摸,却发现挺正常的。

  谢青疏将下巴抵在凤夕的肩头,半死不活道:“此处花开太甚,我闻着它们的香味便不舒服。”他凑到凤夕的脖颈处,深深一嗅,闻到草木的清香,才觉得好了一些。

  凤夕啊了一声,面色变了变,才小心问谢青疏,“那我会不会也让你觉得不舒服?”

  谢青疏长长哦了一声,狡黠地侧头在凤夕耳侧压低了嗓音,“你自是不同,艳而无香,我最是喜欢。”而后也不看凤夕红透的耳尖,只是捉了他的衣袖,颇像开屏的孔雀。

  山寺香火鼎盛,一路人来人往,世人多求痴愿。

  踏过三千二百级台阶,便遇无名寺。

  凤夕背手看那牌匾,上书无名。再看殿前,遥遥立一小沙弥,那人走近,向凤夕合十行礼,敛眉道:“凤施主,请随我来。”

  凤夕不问,只微微颔首,转头与谢青疏道:“我去去就来。”看谢青疏一点头,凤夕便随着沙弥去。

  谢青疏站在原地,只看殿前锦鲤翻腾。

  入了林间幽寂处,踏过青石板路,路边是竹林,依旧葱茏抽条,山后落了座小院,昔日于青寂山遇见的僧人正坐在院中与一面容普通的华服男子下棋。

  无人抬头,凤夕亦不语。

  山风过,飒飒声起,凤夕看那廊间挂着的往生铜铃叮铃作响,不知是在渡何人的魂,赎何人的罪。

  两刻便过,僧人起身,冲着凤夕笑道:“施主,别来无恙。”

  凤夕回了一礼,说:“大师也是。”

  僧人看他片刻,才说:“既是来了此处,便是寻到了想寻的人。”不是问,而是答,“施主还是不愿变了想法。”

  凤夕看着院外翠色,回答:“大师早就明白,人心易变,可我非人。”他偏头去听山间细碎言语,恍恍惚惚,仍似从前。

  叹了口气,又问:“此路甚艰?”是前言不搭后语。

  “此路甚艰。”僧人闭目,便是慈悲,亦是无情。

  凤夕立于原地,等了许久,才哑声道:“那我便偷这一晌欢愉。”

  “不问来路?”那坐于桌前的男子发问。

  “不问来路。”凤夕一字一句,心意弥坚。林风乍起,灵鸟蜿蜒而上,声脆不息,似是数年天界台前,遥遥一见。

  “施主与佛有缘。”僧人仍像四年前一般,对他说同一句话。

  凤夕看他,良久才弯了眼角,自是风流无双,“我喜欢的那人偏爱美色,三千烦恼丝,我还是留着好。”

  他摸了摸自己的白玉发冠,神色温柔一瞬。

  “他有那么好?”

  “自是哪里都好。”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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